第15章 雾里观花

吴三桂起兵叛乱的消息,很快传回了紫禁城。

紧接着,不仅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也起兵叛乱,四川之郑蛟麟、谭弘、吴之茂,广西之罗森、孙延龄,陕西之王辅臣,河北之蔡禄等地方官兵也都起兵响应。

各地风起云涌的军情,如雪片般不停飞入了紫禁城。

一时间,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就连后宫之中的氛围也陡然凝重起来。宫女太监们都小心翼翼,惟恐一不小心就触了主子的霉头。

康熙日夜不停地召集众官员们商议应对之策,废寝忘食,脸上也难得再见一丝笑容,贴身近侍们就更是战战兢兢。

尚膳们干脆连午膳和晚膳,也让易欢负责传送,毕竟她有李公公这个靠山,又对皇帝有救驾之功,万一膳食不合皇帝胃口,也不致招来无妄之灾。

易欢也不辞辛劳,毫无怨言。众尚膳们都夸她不拿腔作势,会做人,却不知她是为了下毒方便之故。

这日,易欢提着食盒,走进御书房偏殿,已布好了膳,康熙却仍埋头批阅奏折,李公公一连催了几遍,他都毫不理会。

易欢便上前行了一礼:“皇上,该用膳了!”

康熙头也不抬:“先搁着吧,朕还不饿。”

易欢恭敬地道:“皇上早膳也只用了半盏奶粥,这会子都过了晌午了,皇上怎会不饿?莫不是奴婢这几日做的膳食不合皇上心意?”

康熙搁下御笔,叹了口气:“不关你的事,是朕心里烦,没胃口。”

易欢微微一笑:“皇上,恕奴婢斗胆多句嘴!这烦心之事犹如韭菜,人人每天都会有,总也割不完。皇上肩负着天下人天下事,这烦心之事自然更多。但正因为如此,皇上才更应该爱惜龙体,按时饮食。只有保持刀刃的锋利,这割起韭菜来才会更容易。”

康熙笑了:“你这小丫头,倒真会开解人。你说得对,朕的身体就是这割韭菜的刀,朕必须保持这刀刃的锋利,才能把这一茬茬烦人的韭菜都割尽!”

易欢见康熙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更放松了,又劝道:“奴婢长年研究美食,有一个重要的心得,那就是每当心情不畅之时,若是能吃上一些甜食,心情就会好很多。所以奴婢特地为皇上做了几道新式甜点,请皇上赏脸品尝。”

康熙长长伸了个懒腰:“好,朕赏你这个脸!”

康熙起身走到案前,看了看桌上摆放的十余道精致的膳食,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往日不曾吃过的新式甜食,看上去就很诱人。”随手拿起一块甜点尝了尝,不住赞赏好吃。

易欢揭开一道汤盅的盖子:“这里还有一道山楂梅子玫瑰露,皇上尝尝。”

康熙拿起勺子喝了一勺:“嗯,好喝!”

李公公见康熙竟听了“如梦”的劝,好好儿地进了膳,又对“如梦”赞不绝口,喜得眉开眼笑。

易欢面上虽是宠辱不惊,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儿。

这段日子,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康熙己连续服用了五十五日的“浮生若梦”。

再过四十五日,“浮生若梦”之毒便会在他体内生效了。如此三年之后,他便有再大的烦恼也都一了百了了!

康熙就着点心,将一盅山楂梅子玫瑰露都饮尽了,又随意吃了几口菜肴,搁下了筷子。另有服侍进膳的小太监呈上丝巾。

康熙用丝巾抹了抹嘴,扔在桌上,一直沉郁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如梦,你说得很对,朕用了些甜食之后,好像心情果然好些了。”

易欢微微一笑:“奴婢做的甜食哪有如此神奇之功效,是皇上自己胸怀广大,不会轻易被这些烦心之事所束缚。”

这些恭维拍马之话说得恰到好处,康熙的神色更见温和,居然和她侃侃而谈起来:“如梦,你只是一个喜爱钻研美食的宫女,所以你不知道做皇帝的难处。如今不仅三藩反了,三藩在各地的党羽也先后竖起叛旗,朕纵然胸怀四海,一时之间,也觉得压力颇大啊!”

易欢道:“皇上不必忧心。纵然反贼众多,但朝廷平素养着那么多能臣干将,自然能替皇上分忧解难。”

康熙苦笑起来:“你若见识了今早的朝会,就不会这么说了——当然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哪有资格列席朝会,所以你永远也无法想象,那些平素食朝廷俸禄的文武大臣们,有多少人一听三藩王的气势,就已吓得屁滚尿流,又有多少人借机啪啪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种种丑态,朕简直难以一一描绘。”

其实康熙说的这些,易欢并不难想象。

当年在宫中,文武大臣们对三藩的畏惧之心,她早就听康熙说起过多次。此时却不敢露出破绽,只能小心应对:“皇上说的这些,奴婢的确都不懂。奴婢只知道如今奴婢每月都有二两银子的月钱,这些钱攒着,就足够奴婢未来一家人的生活。所以奴婢要尽心侍奉好皇上,以对得起这二两银子的月钱。”

哪知康熙听了她这话,却甚有感触,叹道:“你不过领着区区二两月钱,便寻思着要尽忠职守,可叹满朝文武,还不如你一个小宫女懂得忠义之道。被一个吴三桂就吓得没了君臣纲常,居然一个个地想着怎么出卖大清利益,去与吴三桂媾和!”

一提起吴三桂,易欢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当年他绞杀永历帝时的情形,她对此人甚是鄙夷憎恨,对朱明联盟与吴三桂结盟之事,一直暗藏排斥,此时对康熙所言起了共鸣,忍不住道:“奴婢不懂吴三桂的势力究竟有多强大,奴婢只知道他当初绞杀了前明永历帝,如今却又口口声声要光复大明,如此小人,不过是吕布一样的三姓家奴,纵然猖獗一时,终不可能颠倒乾坤。皇上不必在意。”

康熙意外地打量易欢:“想不到你不仅会做美食,还能有这般见识!”

易欢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跪下了:“是奴婢一时犯了浑,居然忘了本份,妄议起朝政来了。求皇上治罪!”

康熙摆摆手:“起来吧!你这几道甜食,已经让朕心情好了很多,又听了你这几句话,朕的心情是真畅快了。如梦,朕特许你在没有外人只有你与朕的时候,畅所欲言,纵有失言,朕也绝不加罪!”

易欢谢了恩,再不敢多言。此时侍奉进膳的小太监已收拾好了膳桌和食盒,易欢便赶紧提着收拾好的食盒,退了出去。

出庭院时,仍有些不安地偷偷回望,却见康熙倒似乎并未在意她刚才的“妄议”,仍是慢慢踱回了御案后,继续批阅奏折。

易欢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仍隐隐有些疑惑。

康熙居然会与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谈论军国大事,如此坦诚亲近,不似把她当奴婢,倒似当朋友。

这种感觉怎么和四年前初进宫时的情形相似?难道就因为她救了他一次,他又喜欢她做的美食,就对她如此另眼相看了吗?

还是说,王者孤独,也偶而会忍不住随意感叹几句?

易欢将自己最近的言行仔细回思了一遍,并无什么破绽之处,而康熙除了刚才的一时感叹,对她也并无太多特别之处。

她不由暗笑自己作贼心虚,以致有些疑神鬼起来。

康熙正批阅奏折,太皇太后忽然派了人来传话,请他到慈宁宫一聚,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与他相商。

康熙略一思忖,便知太皇太后所说的“十万火急”所谓何事,当下不动声色,起身去了慈宁宫。

照例请安之后,他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太皇太后召朕来,有何急事?”

太皇太后道:“也不是什么急事——皇上,坐吧,坐下来慢慢儿说。”

康熙闻言便站起身来:“请太皇太后恕罪!三藩都已起兵反叛,朕政务繁忙,实在是没有时间陪太皇太后闲坐。”

太皇太后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哀家知道皇上很忙,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皇上。但哀家请求皇上能陪哀家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就一盏茶的时间,可以吗?”

见太皇太后如此软语相求,康熙纵然不情愿,也只得坐下了。

太皇太后望了一下身边的宫女侍卫,众侍从便知趣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康熙耐着性子道:“太皇太后,您老有什么话,还请长话短说。”

太皇太后道:“哀家明白,绝不耽误皇上太多时间。皇上,听说你要御驾亲征?”

康熙见果然是为了此事,心中暗自冷笑:“不错!朕急着回御书房,正是因为要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议御驾亲征事宜。”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太皇太后虽然深居慈宁宫,足不出户,但消息还是那么灵通。”

太皇太后道:“皇上话里的意思,哀家都听出来了。但哀家还是要腆着老脸再讨皇上一次嫌。”

康熙淡淡一笑:“请太皇太后垂训,朕洗耳恭听。”

太皇太后收起了笑意,正色直言:“皇上啊,你此次万万不可御驾亲征啊!”

康熙不以为意地端起茶盏来轻轻吹着:“哦?为什么?”

“皇上,你亲政之后的作为,哀家都看在眼里。你的确是天纵英才,这治国的本事,比你的皇阿玛和皇爷爷都要强上许多。但你生长在紫禁城中,若论领兵打仗平天下,只怕就未必能赶上你的皇爷爷了。”

“若论行军打仗,朕自然是不敢与皇爷爷比。但皇爷爷的这份本事,也是在一次次的实战中锻炼出来的。当年皇爷爷如朕一般年少、第一次领兵出征之时,若也有他的祖母阻拦,只怕皇爷爷也不会有后来的成就吧?”

康熙话里的意思,太皇太后岂能不知。但她却不见气,只是点了点头:“皇上所言甚是。但皇上却忽略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我八旗将士还在关外,你皇爷爷乃开国之君,必须在马背上建功立业;而此时的你却乃守成之君,就理当稳坐这紫禁城的龙椅之上,又何必去冒这样的大险?”

康熙意态悠闲地呷了一口茶:“当年朕亲自擒拿鳌拜,也很冒险。”

太皇太后道:“鳌拜是家贼,不过是咱爱新觉罗氏眷养的一条狗发了狂;可这吴三桂,却是野外的一匹痛失狼崽的狼王啊!他的手下,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狼,对吴三桂也是心悦诚服;而你年轻纪纪,这几年虽在朝堂之上赢得了群臣的敬服,但你只学了几卷兵书,从未有过实战经验,你御驾亲征若胜了,自会让你的君威如日中天;可一旦败了,岂不将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威望全都折损了?你个人的威望扫地不要紧,只怕会动摇整个军心乃至民心啊!到时候,本持观望之态的各方敌对势力群起攻之,我大清岂不危险了?”

康熙心中微微一凛,却反唇相击:“可是太皇太后,朕总不能一辈子都只能做个龙椅上的皇帝吧?”

太皇太后放缓了语调,软语相劝:“皇上,咱们大清,还潜伏着许多危机,南有三藩,东有郑经,西有葛尔丹,北有罗刹,内有朱明联盟!你身上的担子还重着呢!这次三藩之乱,你不妨挑选那些经验丰富的宗室老将出征,你在后方指挥,从中学习经验教训,胜了皆大欢喜,败了自有那些老将帮你承担罪责和压力,不致动摇你的威望。你还可以另外换人,重新再战。但你若御驾亲征,那就是不给自己留退路啊!”

康熙本来有些逆反和不耐烦,此时也忍不住有些动容,深思起来。

太皇太后见状,赶紧趁热打铁:“等平了三藩,你已积累了足够的实战经验,在军中也培养了一帮自己足够了解足够信任的亲信,最重要的是,那时你应该已经立了太子,就算你离京出征,朝中也有太子坐镇,没了后顾之忧。那时若再遇战事,你再御驾亲征、一试锋芒也不迟啊!”

康熙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说得也有道理,待朕再细细斟酌。”

太皇太后眼中涌上泪来:“多谢皇上,还肯耐着性子听哀家说完这些逆耳之言。其实,自从上次在佛堂听你说出埋藏三年的心里话之后,哀家本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干涉你的任何事!但一听说你要御驾亲征,哀家思虑再三,不能不向你剖析利害。哀家不能像别的臣子一样,一心只想讨好你,却任由你去冲动冒险,看你行差踏错也不敢言。哀家毕竟是你嫡亲的祖母,你是哀家一手养大的孙儿啊!你的生死,就是哀家的生死!你的荣辱,就是哀家的荣辱啊!”

太皇太后低头拭泪。

康熙心中震动,不由把平时的叛逆和排斥之心收起了几分,心中涌起一丝感动和愧疚。

回了乾清宫寝殿,康熙又静坐默思了片刻,终于不得不承认,太皇太后说得对。

这个历经三朝的老祖母,在朝政之事上,一直都是他的导师。她的老成睿智,以及对他这个孙子和大清江山的维护,都不容他置疑。

次日早朝,康熙颁布了一系列的旨意:

任顺承郡王爱新觉罗·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率大军赴湖南,正面征讨贼逆之首吴三桂;

任康亲王爱新觉罗·杰书为大将军,率大军前往浙江,征讨逆臣耿精忠;

任马佳·图海为大将军,统率陕甘大军,征讨逆臣王辅臣;

任硕岱、赫业、马哈达、科尔坤四人为都统,硕岱赴荆州、赫业赴兖州、马哈达赴太原、科尔坤赴四川,分头征讨贼逆。

众人都一一出列,一起跪下叩首,领旨谢恩。

康熙又仔细叮嘱众将:“诸位爱卿要切记朕的平乱方针,擒贼先擒王,对于贼首吴三桂,坚决抗击,不和不赦!但对于吴三桂之外的各路逆贼,以软硬兼施、分化劝降为主。在将领的任用上,要不拘一格,大胆启用汉将,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

众人一起叩首,恭敬地齐声道:“奴才等谨遵圣旨。”

这一番调度,是康熙苦心思虑了三年之久,提前演算了各种意外情况之后,才做下的最佳人事方案。

看着众臣脸上均露出由衷的敬服之色,康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一番应对部署,不仅令朝野上下震动,让吴三桂收起了对康熙这个年轻帝王的轻视,也让李定国和樊离等人意外。

他们没有料到,康熙如此年轻,反应却如此迅速,军事部署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周密高明。这几年,他果然是准备充分!清廷除了他,只怕也无人有此胆识谋略了。

尤其他敢破除清廷陈规,大胆启用汉将,清廷有此人为君,真是朱明联盟光复大明的大敌!

众人不由暗自庆幸,幸亏樊离研制出了浮生如梦之毒,又有易欢潜伏在他身边,伺机下毒。不然,朱明联盟纵使与吴三桂结盟,也难有胜算。

李定国等人便在与易欢接头之时,再三向她强调:“欢儿,你可一定要想尽办法完成任务,我们能否光复大明,成败都在你一人之手了!”

易欢眼见诸位师长都神色凝重,满怀期盼地看着自己,只觉肩上这担子重逾千斤,坚定地道:“诸位师长放心,欢儿一定完成任务。眼下,我已成功给康熙下了五十五日的浮生如梦,任务已完成过半了。”

李定国等人这才放下心来,欣慰地笑着点点头,叮嘱易欢不仅要继续完成下毒的任务,还要想办法盯紧康熙的一举一动,打探到清廷最新的军情动向。

待回了紫禁城,易欢想起眼下形势大乱,天下百姓有大半都陷入了战乱,便觉得心绪烦乱。

虽然她一再告诉自己,这只是被迫“以战止战”,却仍难摆脱心中的一点自我质疑与负罪感。

这夜恰好不该她值夜,她便来到佛堂,想找一心法师倾诉心中的苦闷。

二人还未及说上几句话,便听到佛堂外有脚步声传来。

易欢运起内力凝神细听,听出那脚步声应该是李公公和无咎方丈,便起身转过佛像,躲在了帐幔后,偷眼往外瞧。

只见李公公在无咎方丈的陪伴下走了进来,三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在低声说着什么。

李公公神色悲凉,似乎是在请求一心和无咎方丈什么事。一心和无咎方丈微微颔首后,李公公又连连作揖致谢,态度诚恳。

不一会,一心和无咎方丈将李公公送至门口。

无咎道:“阿弥陀佛!公公放心,老衲和一心答应公公之事,绝不食言。”

李公公连声称谢后才神色伤感地离去。

无咎方丈自回了禅房歇息,佛堂中又只剩下了一心,易欢才闪身出来。

“一心师父,李公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看他神色,似乎甚是悲凉绝望。他在宫中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还能有什么事令他情绪如此低落?”

一心道:“贫僧也不知具体情由,只知道李公公在三年多前被鳌拜威逼着服下了一种叫大补丸的慢性毒药。此毒必须每月都服用解药,否则会痛不欲生。后来皇上命鳌拜帮他把大补丸的毒彻底解了。但那彻底解除大补丸之毒的药还没炼好,鳌拜就突然死了。如今鳌拜留下的每月一服的解药还只剩了六粒,李公公已经只剩下了最后半年的寿命。所以,他才悄悄来找无咎方丈和小僧,希望在他死后,我们能为他诵读七七四十九日佛经,超度他升往极乐世界——”

易欢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李公公靠出卖她和朱慈煊已换取了康熙的信任,康熙早就命鳌拜帮他把大补丸之毒解了呢,没想到他却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这个地步。想起叔父这一生也不容易,她此次再度进宫,一直没有向他表露身份,就是不想再拉他下水。

不由暗自决定,待此次完成任务撤出紫禁城之前,一定要去亮明身份与李公公见上一面,帮他把这大补丸之毒彻底解了。

回了住处,易欢跃上屋顶横梁,从梁上取下一个小盒子。

那盒中装的,全是她找各种机会,从御书房收集的康熙字贴。

康熙自幼生活便极规律,早上四更天习武,下午批阅完奏折之后,要临蓦各家字贴半个时辰,偶而也会随手抄写一些佛经片段,其中有汉字,也有满文。这一个多月下来,她慢慢收集了不少康熙的满文手书。

深夜,她带着这些字贴悄然来到了御花园,与叶默声接头。

“这些都是满文,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你快看看,是否能凑齐提审雪姐姐的手谕?”

叶默声仔细翻看着那堆写满满文的纸张:“小师妹,该有的字都有了,但却差了最关键的三个字。”

“哪三个字?”

“咱们要救的是雪师姐,这堆字当中,差了雪倾城这三个字!”

易欢想了想:“那这些字你先拿去,把你需要的字裁剪出来,先行拼接装裱着,至于雪倾城这三个字,我再想想办法。”

叶默声点点头,也不多言,把那些纸张揣入怀中,仍有些一瘸一拐地去了。

易欢回了住处,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接下来几日,易欢借着送膳食之机,留心观察康熙的神色。

终于有一日,康熙看着前方传回的军报,不再神色凝重,而是神色舒缓,也不像以前一样需要李公公多次催促方肯用膳,且明显比平时胃口好,易欢便知机会来了。

她先随口问了康熙对今日的膳食可满意?

康熙笑着夸了她几句,又让李公公赏她十两银子。

她便借机笑道:“皇上今日胃口不错啊,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康熙心情大好:“前线传来好消息,都统宜里布打了一个胜仗,歼灭敌军八百。”

易欢寻思,往日的消息,都是清军吃了败仗,不是损兵上千,就是折损大将数员,这次好不容易歼敌八百,也算得了好消息么?但面上却一脸惊喜地恭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康熙道:“虽然这不是什么大胜仗,但自三藩叛乱以来,我军都是屡战屡败,现在终于有了一次胜仗,总算止住了颓势,稳住了军心!朕很是欣慰。”

易欢小心翼翼地道:“看皇上如此高兴,奴婢能否斗胆向皇上请教一些学问?”

康熙随口道:“什么学问?”

“是这样,奴婢和一些宫女闲来无事时,喜欢玩一些对诗词的游戏,就是一人将古人诗句起个头,其余的人要将后面的诗句接上。谁接得多,谁就赢了。”

康熙笑道:“哦,你这么冰雪聪明,自然是赢得多了。”

易欢作出一脸愁苦相:“皇上过奖了。奴婢其实没念过多少书,所以经常输。比如昨晚春梅念了两句诗,奴婢就没能接上,春梅那促狭鬼,又不肯告诉奴婢答案——”

康熙有些好奇:“哦,是哪两句诗,朕试试能不能帮上你?”

易欢蹲身行了一礼:“多谢皇上!第一句诗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康熙微微一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诗句出自《诗经·小雅·采薇》,后两句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易欢一拍手,恭维道:“哎呀,皇上真是厉害,一下就说了出来。”

康熙颇有兴趣地追问:“另一首诗是什么?”

易欢故意抓耳挠腮,作冥思苦想状:“好像是什么——‘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康熙笑道:“这是汉代李延年的《佳人曲》,后两句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易欢赶紧谢恩兼溜须拍马:“谢皇上!皇上真是博学,这下奴婢又学到了一点学问了。”忽又止住笑容,叹了口气:“奴婢蠢笨,记性不好,能否求皇上将这些答案抄给奴婢?”

说到这里,她先是“哎呀”一声,接着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皇上日理万机,奴婢哪能用这些小事烦劳皇上。奴婢还是去找春梅她们写给奴婢吧,哪怕她们取笑奴婢,奴婢也只能忍了。”

康熙笑了:“瞧你说得那么可怜。念在你救过朕的性命,又一直用心侍候朕的份儿上,朕便写给你吧!”

康熙走到御案边,提起笔来,蘸了墨欲写。

易欢道:“皇上,奴婢正在学习满文,您好人做到底,不如写个满汉文对照的赏给奴婢吧?”

康熙心情甚好,居然有求必应:“好吧,朕今儿心情好,便都写给你吧!”

康熙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易欢在一旁候着,看康熙运腕疾书,笔走龙蛇,姿态潇洒从容,那字写得比四年前越发好了,已隐隐有了自己独特的风范。

不由想起了当年他在山西落魄之时、欲以卖字求生,却只换得山西第一才子萧凤生的一枚铜板——

若他此时再去卖字,只怕这字倒能卖上几个钱了,休说能换来一碗薄粥几个烧饼,只怕还能买上一只烤鸭——

想到这里,易欢心中一荡,看着康熙的眼神不由自主变得明媚柔和,而康熙恰好一抬头,目光正与她相碰。

易欢一惊,赶紧移开了目光,心中慌乱不已,随即只觉脑中一阵针扎般刺痛,顿时清醒过来。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而康熙已然写好了那两句满汉文对照的诗,搁下御笔,拿起墨迹淋漓的纸张交给了李公公。

李公公见干女儿如此讨康熙欢心,也自觉脸上光彩,赶紧双手捧着字递给易欢:“如梦啊,还不赶紧谢恩!”

易欢蹲身行了一礼:“谢皇上隆恩。这下有了皇上的墨宝,春梅她们肯定要羡慕死奴婢了。”

康熙哈哈一笑:“只要你不将朕的墨宝拿去变卖换钱,朕有空时就再给你写上几个字也无妨。”

易欢一愣:“奴婢岂敢将皇上的墨宝拿去变卖换钱?”

康熙摆摆手道:“朕不过是一时心情好,说句玩笑话罢了。朕以前啊,就有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朋友。不仅老想着占朕的便宜敲朕的竹杠,还让朕去卖字换钱!”

易欢一惊,一脸惶恐地道:“啊,是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居然对皇上大不敬,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康熙的笑容突然凝结了,情绪也变得低落起来,黯沉着脸色没有答话。

李公公赶紧给她递眼色:“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退下?”

易欢明白康熙也定然是突然想起了当年山西卖字之事,不敢再多言,赶紧拿着那两幅字退下了。

出了庭院,易欢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好险!

幸好已经拿到了“雪倾城”三个字。只待叶默声把这些字裁剪拼接成手书,她再寻机会偷偷盖上御玺,那事情便成了。

当晚,在夜色掩护下,易欢与值守宫中的叶默声又在御花园的假山处接头。

易欢见叶默声走路己如常人一般,关切地问:“叶哥哥,你的伤可痊愈了?

叶默声淡淡道:“不过是些皮肉伤,已经不碍事了。”

易欢心下歉然:“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叶默声微微一笑:“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超过了三天?虽然现在事过境迁,什么都变了,你我也都不再是从前的你我,但惟有我对你的心,却始终未变。”

易欢心情复杂地笑笑,从怀中取出两张写着满汉文的纸张交给叶默声:“你要的雪倾城三个字,我已经收齐了。”

叶默声展开纸张看了看:“嗯,这下齐全了。我会尽快把这些字揭下来,再装裱成皇上的手谕。”

易欢有些放心不下:“你可得千万小心,万一被人瞧出了破绽,非但救不出雪师姐,还会打草惊蛇害了她。”

叶默声胸有成竹:“放心,你别忘了,你小时候有一次与我吵架,故意将我写的功课全部撕碎,我将它们一一裱好交上去,师父们也没有看出破绽。”

易欢回忆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心中感叹:“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装裱的技艺就数你学得最好。”

叶默声露出一丝孩子般的得意之色:“那是当然,我虽然武功不如大师兄,但也有几项技艺是比他强的。等你以后嫁给了我,你就会发现其实我比大师兄一点也不差。”

易欢笑了笑,张望了一下四周:“你快走吧,别让人看着了。”

叶默声迟疑着不走。

易欢有些不安:“你还有什么事?”

叶默声犹豫了一下:“我……我能亲一下你吗?”

易欢一口回绝:“不行。”

叶默声张开双臂:“那就抱一下吧?”

易欢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别忘了,我们约定里没有这一条。”

叶默声失落地放下了手:“好吧,是我错了。是我太儿女情长了,我差点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不过是一种交易,和别的没有关系。”

易欢赶紧缓和了脸色,笑道:“叶哥哥,如今这康熙的手谕还没裱出来呢,雪姐姐也还在天牢里关着呢,你要我兑现承诺,至少也得你先兑现承诺之后吧?”

叶默声道:“你放心,别的内容我都已裱好了,只差这三个字了。最迟明日晚上,我就会把裱好的手谕交给你。你再找机会盖上御玺,救雪师姐的事便成了。”

易欢赶紧道:“那我们就明晚见!”随后拿出面具往脸上一带,又变成了“安如梦”,一闪身钻出了假山。

叶默声看着易欢窈窕的背影远去,暗自叹息了一声。

此刻,他越发看得明白,他与她,再无琴瑟和谐的可能,

他们之间,已只剩下冰冷的交易——这是他惟一得到她的可能。

可是,这样的“得到”,又何尝不是一种“失去”?

叶默声心中纠结万分,失魂落魄地出了假山,独自在暗夜中游走。

次日晚上,叶默声仍然遵照承诺,用康熙的字装裱伪造了一份手谕,交到了易欢手中。

易欢一看那手谕,拼接装裱得天衣无缝,只怕康熙本人都瞧不出破绽,不由暗自佩服,这叶师兄果然有些独到的本事。

想起天牢中已半疯的雪倾城,易欢决定尽快想办法在手谕上盖上御玺,早一点救她脱离苦海。

但一连三夜,康熙都在御书房中处理紧急军情,连乾清宫的寝殿都顾不上回,夜深了就在偏殿安歇,根本找不到机会。

第四日,易欢前去送宵夜,却发现这日的御书房氛围有些异样,纳赛等值守的侍卫和太监,个个都紧张不安。

易欢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众人的神色,提着食盒快步走进了御书房。只见康熙正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一个玉壶,对着嘴饮着酒,李公公正焦急地在一旁相劝:“皇上,不能再喝了——”

康熙拍着桌子叫道:“快,再去拿酒来!”

李公公惶恐哀求:“皇上,您晚膳一口也未进,这么空腹饮酒最易醉,也最伤身。您若是伤了龙体,老奴可怎么向太皇太后交待啊?”

康熙手一挥,怒喝道:“滚,老东西!再敢在朕耳边聒噪,朕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易欢悄悄上前拉了拉李公公衣袖,低声道:“皇上怎么了?”

李公公叹了口气,拉着易欢的手走到了一边:“吴应麒带着两万人马攻占了岳州,满朝文武大多都主张与吴三桂讲和,皇上心里不痛快——瞧这情形,只有太皇太后才能劝得了皇上了。”

易欢心中一动:“那你快去请太皇太后吧,这里有我侍候着。”

李公公小心叮嘱:“皇上心情不好,你千万小心点。不管皇上再怎么生气发火,你都切不可再给皇上酒喝。”

易欢点点头:“我明白。”

眼看康熙仍闭着眼睛不停叫嚷要酒,李公公敷衍道:“皇上,老奴这就去给你拿酒。”给易欢递了个眼色,退了出去。

易欢打开食盒,取出一壶酒来:“皇上,酒来了!”

康熙睁大醉眼,看着易欢笑了起来:“如梦,来,陪朕喝两杯。”

易欢道:“好。奴婢陪皇上喝!不过奴婢酒量不如皇上,皇上喝一大口,奴婢只喝一小口相陪,如何?”

康熙道:“好!朕便先饮一大口。”拿过酒壶,对着口一阵狂饮。

易欢一边留心着屋外的动静,一边夸道:“皇上酒量真好——”

康熙喃喃地道:“如,如梦——你知道吗,做皇帝真,真的好,好辛苦!”

话音一落,整个人闭着眼向桌上趴去,手中的酒壶也向地面跌落。

易欢眼疾手快,用脚尖一挑,将那坠落的酒壶挑飞到空中,轻轻地落在手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易欢把酒壶放回桌上,发现康熙已经趴在御案上睡着了,便轻轻推了推他,低唤了几声:“皇上,皇上——”

康熙毫无动静。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外面侍立的侍卫和小太监未奉诏都不敢擅进御书房,易欢飞快地从怀中拿出了那封伪造的手谕,展开铺在桌上,拿起御案上的御玺沾了一下印泥,用力盖了上去。

易欢正要收起御玺,李公公突然一脚踏了进来:“如梦,不行,咱家想过了,此事还不能通知太皇太后——”他瞧见易欢的动作,一下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易欢,“如梦,你在做什么?”

易欢一惊,强自镇静:“我——没做什么,皇上醉了,我正想唤醒他——”

李公公道:“不对,你手里拿着御玺,你不知道私动御玺是杀头的大罪吗?”李公公一边说着一边绕过御案,“让咱家看看你倒底在干什么?”

易欢赶紧把那手谕收了起来,放进怀里。

李公公变了脸色:“你在偷盖御玺?你好大的胆子!来人——”

李公公正欲张嘴大呼,易欢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一下子抵在了他的咽喉处。李公公顿时吓得脸色一变,不敢动弹了。

易欢压低声:“李公公,切勿声张!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一眼瞥见庭院中的纳赛正向门口走来。易欢手一翻,手中匕首抵在了李公公腰后。

纳赛走到门边,往内张望了一下:“李总管,出什么事了?”

李公公只得不动声色地道:“哦,没什么,皇上喝醉了,想叫小溜子去御膳房给皇上要壶醒酒汤。”

纳赛扭头叫道:“小溜子,去御膳房给皇上拿一壶醒酒汤。”

小溜子应了一声“嗻”,飞也似地跑了。

纳赛殷勤地道:“李总管,可要扶皇上回寝宫歇息?”

李公公摇摇头:“不必了,待皇上喝下醒酒汤之后再说。”

纳赛便退回了原位。

易欢松了一口气,心念电转,暗思对策。

李公公低声道:“如梦,你若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易欢道:“你我无冤无仇,我自然不想杀了你。但你也得配合我,保证我的安全!”

李公公紧紧盯着她:“你究竟是谁?想要做什么?”

易欢想了想,不再使用变声术,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压低声:“叔父,是我。我易了容!”

李公公大惊失色:“你、你——你是易欢?”

易欢点点头:“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低头一看,康熙烂醉如泥,毫无反应。

当下,李公公等小溜子取来醒酒汤,服侍康熙喝了几口,又命人抬了龙辇来,将大醉的康熙抬回了乾清宫安歇。

待一切处置妥当,他才和易欢悄悄去了他的住所。

二人谨惕地看了看四周,进了屋,掩上了门。

一进屋子,易欢取下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李公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想不到你的易容术和变声术都更精进了,个子也长高了,身形也变了,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几个月,都没有露出破绽。”

易欢叹道:“这三年对我来说,已是再世为人了。”

李公公也叹息了一声:“唉,你和你爹整整三年没有音讯,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

易欢道:“多谢叔父关心,我和我爹都还安好。叔父,我知道您那大补丸的解药已只剩下了最后六颗,你还顶多能活半年。但只要叔父肯为我保密,我一定会为您彻底解除大补丸之毒。”

李公公变了脸色:“这么说,你已经制出能彻底解除大补丸之毒的解药了?那你为何现在不肯给我?”

易欢神色有些为难:“不是我现在不肯把解药给叔父,而是我爹不放心叔父,所以一定要我完成任务撤出宫之时,再把解药给叔父。”

李公公恨恨地道:“哼,你爹还是那么六亲不认——”

易欢道:“叔父,你也不要怨爹了。他心中和你一样,其实都还记挂着彼此。只是你和他立场不同,不得不对彼此有所防备,还望叔父谅解。”

李公公打量着易欢,神情警惕:“你爹是想用这解药胁迫我为你们做事?易欢哪,三年前皇上就知道了我先为鳌拜所迫,在他的饮食中下药,后来又向你们通风报信,这每一条每一项,都是砍头的大罪,可是皇上顾念我在宫中服侍了三代君王,又主动自首,竟然没有治我的罪,如此胸怀,古今帝王能有几个?皇上亲政这三年多来,我天天在身边侍奉,他真的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上!你爹若要我做伤害皇上的事,我可万万下不了手了!”

易欢道:“你放心,我此次回来,并不想伤害康熙,更不会拉叔父下水。你也知道,那日小顺子行刺,是我救了康熙的性命。”

李公公想起小顺子之事,那小顺子的匕首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当时若非易欢相救,康熙必然遇害,紧张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那你冒险回宫,所为何事?你和你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现在对皇上,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易欢神情一黯:“我和皇上过往的情份早已化为乌有——我此次进宫,只是为了救我的师姐雪倾城。”

李公公恍然大悟:“那你刚才偷用御玺,可是在伪造皇上的手谕?”

易欢点点头:“不错!所以,我不需要叔父为我提供消息,只需要叔父为我守口如瓶。待我找准机会救走了雪师姐,我就会永远离开紫禁城,再不回来。临走之前,我会给叔父留下能彻底解除大补丸之毒的解药,叔父意下如何?”

李公公沉吟片刻:“如果不伤害皇上,又能解了我的毒,那自然最好。易欢,你可知皇上为何一直不杀雪倾城?他是在等着你回来啊!只要你肯现身与皇上相认,留在皇上身边,皇上一定会立刻放了雪倾城,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易欢神情坚决:“不,我不想再留在这紫禁城中,我只想救了雪姐姐就悄然远走,逍遥一生。”

李公公点点头:“也好。这紫禁城的确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只是皇上知道我本时日无多,最多还能活半年,这突然解了毒,以皇上的精明,他岂会看不出来我与你们还有关系?这一回,皇上肯定不会再赦免我了,那我岂非还是一个‘死’?”

易欢道:“这好办!半年以后,叔父以毒发模样诈死,事先奏请皇上,请求皇上恩准将叔父遗体运至永福寺,由无咎方丈为叔父做法事超度,皇上必不会拒绝。到永福寺后,叔父再脱身而去,世上就再无叔父这个人了!叔父年幼进宫,这紫禁城里的明争暗斗见得还少吗?何况我爹还在继续反清复明,迟早会连累到叔父。叔父正好借此归乡养老,颐养天年,岂不是好?”

李公公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唉,也只能如此了——”

易欢把面具戴回脸上:“叔父,您多保重!”

李公公打开房门,警惕地探头看了看四周,才让易欢离开。

这一夜,叶默声并不当值。

易欢便没去与他接头,自行回了住处。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反复思虑。

若是现在就去救走了雪倾城,那她便再也不能在宫中潜伏,而康熙才服了六十日“浮生如梦”,就算以后天天都能顺利下毒,也仍需要四十日,难道还要委屈雪倾城再在那暗无天日的天牢中多煎熬四十日?

次日,易欢在给康熙送醒酒汤时,趁人不备,又在汤盅中放入了一粒“浮生如梦”。

她提着食盒来到御书房,却见康熙已然酒醒了,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壮,大醉之后,毫无疲态,正精神抖擞地坐在御案后看着奏折。

见易欢来了,康熙放下奏折,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如梦啊,你今天又给朕炖了什么好喝的汤?”

易欢恭敬地道:“昨儿皇上醉了酒,奴婢熬了一盏冰糖雪梨汤,酒后饮用最相宜。”

康熙起身走到膳桌边,看易欢从食盒中拿出那盏汤。

康熙深深嗅了一下:“嗯,一股清甜之味,闻着就很好喝。”

康熙端起汤盅就喝。

易欢道:“慢着!皇上,小德子刚试喝了半盏,还要再等上一刻钟,皇上才能用呢!”

康熙放下汤盅,叹了口气:“唉,当皇帝真是没趣儿!连吃任何东西,都得等奴才们先吃过了才能用。”

易欢道:“奴婢进宫四个月了,昨夜还是第一次见到皇上醉酒呢!可把奴婢吓了一跳。”

康熙微微一笑:“皇帝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也会偶而放纵自己。昨日朕的心情很是糟糕,不过今日酒劲儿一过,朕已经把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了。”

易欢打量着康熙:“皇上今儿的精神气色的确好多了,似乎还隐隐有着一丝喜色,莫非皇上又有了什么喜事?”

康熙笑道:“的确是喜事,大喜事!”

易欢一怔,心里本能地闪过一丝不安:“哦?不知是什么大喜事,能让皇上的心情一下子就雨过天晴了?”

康熙神情中却不见任何异样:“眼下吴三桂的叛军虽然攻占了岳州,但朝廷也逐渐摸清了三藩的实力和军事部署。今儿上午,朕与众大臣商议了平三藩的大策,内阁正在拟条陈,过几日就将呈送御览。有了这平藩策,何愁三藩不平?”

易欢暗自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等喜事,那奴婢恭喜皇上了!”

李公公走了进来:“皇上,小德子试过汤一刻钟了,无任何不适。皇上可以用了!”

康熙慢慢将一盅雪梨汤都喝了下去,随后便又埋头处理政事。一切都如常,不见异样。

易欢彻底放下心来,收拾了汤盅退了出去。

离开御书房后,易欢找了一个借口,又溜出宫去,来到了那四合院,将康熙拟定平藩策一事告诉给了李定国。

李定国兴奋不已:“太好了!若是能拿到平藩策,那咱们就能帮着吴三桂大破清军!欢儿,你一定要想办法拿到这平藩策。”

易欢有些为难:“可是,救雪姐姐的手谕已伪造好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雪姐姐救出来?”

李定国略一沉吟,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若是先救出雪倾城,康熙必定知道有人伪造了他的手谕。这一核对字迹,就能想到是你收集了他的手书才伪造出了手谕,那你就不可能再在他身边潜伏了。休说拿到平藩策,也没机会再给他下浮生如梦了。你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易欢想了想,也的确别无良策,不由在心中默念,雪姐姐,对不起了,只有委屈你在天牢中再多等四十日了。

李定国不放心地再次叮嘱她:“欢儿,你还要小心提防你叔父。这大补丸的解药,一定要等到你顺利完成任务、撤出紫禁城时才能给他。”

易欢略一迟疑:“爹,我觉得叔父还是挺讲亲情的,用得着这么防着他吗?”

李定国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如今只剩了你孤身一人在那危机四伏的紫禁城,你万不可轻信任何人。”

易欢想起自己责任重大,也的确不可冒险,便点头应允。

回宫之后,晚上照常给康熙送上了宵夜。

亲眼看着康熙喝下了那盅“浮生如梦”,易欢拎着食盒走出御书房没多久,值夜的叶默声就悄然跟上,将她拉到了暗处。追问她可找到机会盖上玉玺。

易欢不动声色地道:“还没有。昨夜皇上喝醉了酒,我本想趁机盖好玺印。不过,李公公突然折回,我就没能得手。”

叶默声惋惜不已:“可惜,本来咱们都可以仿制玉玺。只是你曾经在皇上面前仿过一次玉玺,皇上已经有了提防,预先在天牢的牢头手中备下了印鉴样板,要求严加比对。这仿制一途就行不通了。你可要尽快找到机会盖上玉玺,否则夜长梦多,只怕又生变故。”

待叶默声离去后,易欢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又隐隐生出一丝愧疚。

曾几何时,她与叶哥哥都愿意为彼此牺牲,可如今,他们之间却要费尽心思地彼此算计——

次日,易欢送膳食到御书房,却正碰上康熙和几位大臣议政,易欢知道,他们所议的很可能就是平藩策,便想留在御书房外偷听。哪知李公公却甚是谨慎,让她暂去一旁耳房候着,顺便让小溜子试食。

易欢知道李公公故意支开她,怕她偷听到朝廷的军事机密,却也无可奈何。

入了耳房,李公公把所有食物从食盒中取出摆在桌案上,拿出银针一一验着毒。

小太监小溜子拿着一个小碟子,用筷子将每样食物取了一小点放在碟中,吃了起来。

少倾,却见太医院的王太医用托盘端着一碗药和一碟蜜饯走了进来:“李公公,皇上的药熬好了。这药苦得很,所以我给皇上还配了一碟蜜饯。”

李公公道:“好,放下吧!待会儿咱家再送进去。”

王太医把托盘放下,退下了。

易欢奇怪,康熙怎么突然病了?

李公公解释,皇上前夜醉酒,伤了胃,就召了王太医来诊脉。王太医说不要紧,服一剂药调和一下脾胃就没事了。

药碗冒着蒸腾的热气。

易欢深嗅了几下,立时发觉药味有些不对。

她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进紫禁城时查觉有人对康熙下毒时的情形……

那晚,她在御膳坊偷食物时,与当时乔扮成侍卫龙三的康熙相遇。康熙将她带到了御花园的摘星楼,两人一边赏着月色,一边吃着从御膳坊里偷来的美食。当时,她无意中发现康熙爱吃的一些糕点被人混入了两种香草,一种性热,一种性凉,单独进食并没有毒性,可若是混合在一起,长期食用,会损害人的心智……

那两种香草味道,有些特别,虽己事隔四年,但易欢仍是难以忘怀。

如今,其中一种熟悉的香草味道又出现在了王太医送给康熙喝的药碗里,可治胃病的药中哪里用得着这味香草?

易欢正惊疑深思,李公公已唤小溜子进来试药。

小溜子取了一个小碗,将那药倒了一些在碗中,喝了下去,随即吐了吐舌头:“哇,好苦!”

李公公又让小溜子试吃蜜饯。

易欢心中一动:“哎,这蜜饯我来为皇上试食吧!”

李公公朝小溜子挥了挥手,让小溜子退了出去。

易欢拿起一块蜜饯吃了起来,刚吃几口,她就辩识出这蜜饯中果然混入了那另一种香草。

这个王太医,居然敢在暗中给康熙下毒!难道他和上次的太监小顺子一样,都是潜伏在宫中伺机行刺康熙的奸细?

李公公见她沉吟不语,不由有些不安:“怎么,这蜜饯有问题?”

易欢掩饰地笑笑:“哦,没问题!”

心里却在思量,要不要揭穿这王太医下毒之事?

但她随即想起了小顺子被杖毙时的惨状,这弑君可是灭九族的大罪。此次,她可没有千两黄金来为王太医的族人求情。

况且王太医既然会冒险毒害康熙,必然也是和康熙有大仇,算来也是和她此行的目的一致,便决定不揭穿王太医,只在暗中帮康熙躲避他的暗算。

这时康熙已和大臣们议完事了,大臣们已退出了御书房,李公公便吩咐传膳。

易欢提着食盒进入御书房后,在膳桌上布好膳。李公公则把那放着药碗和蜜饯的托盘放在了旁边。

康熙心情大好,满面笑容地走进了用膳的偏殿:“和大臣们讨论了半日平藩策,朕还真是饿了。”

李公公端起药碗,双手呈给康熙:“皇上,先喝了这药,再用膳吧!”

康熙点了点头:“嗯!战事紧急,朕政务繁重,得先调养好身子才行。”伸手接过了药碗,送往嘴边。

易欢赶紧叫了一声:“慢着!”

康熙停了手,有些意外:“怎么了?”

易欢笑道:“皇上,奴婢刚刚听试药的小溜子说,这药非常苦。常言道,是药三分毒,奴婢看皇上面色红润,并无大碍,奴婢为皇上煲的汤,不仅美味,本来也有养胃的功效,皇上多喝一点汤就行了,何必喝这么苦的药遭这个罪。”

康熙和李公公相视一笑:“还是如梦这丫头好,体恤朕!好,这药朕便不喝了。你把你熬的汤,多盛一碗给朕喝!”

易欢把汤盅端到了康熙面前。

康熙慢慢喝着汤。

易欢神情复杂地看着康熙,心里五味阵杂。

玄烨啊玄烨,你虽然逃过了王太医的暗算,却没能逃过我的暗算!

我救你,只是因为要留着你多活三年,用你的魄力和才智去与吴三桂等三藩王火拼,如此朱明联盟才有机会光复大明,我才能完成猪哥哥的遗愿。

康熙喝完汤仍是意犹未尽,不住赞赏:“嗯,如梦啊,你煲的这汤果然比那王太医的药好喝多了!”

随后又命李公公赏易欢十两银子。

易欢暗自苦笑,却不得不做出惊喜的样子谢恩。

当晚,易欢主动约了叶默声在老地方密谈。

叶默声以为易欢己找到机会在手谕上盖上了玉玺大印,易欢没有说出实情,只让他帮着查一下王太医的背景。

叶默声很是不解:“小师妹,要查王太医的背景不难,不过,你为何突然对王太医有了兴趣?”

易欢便将王太医在暗中给康熙下毒之事说了一遍。

叶默声大惊:“啊?那王太医竟如此大胆?”

易欢担忧地道:“若康熙在此时中毒,必然会严查身边所有人,最近是我在负责他的膳食,则我会首当其冲成为怀疑对象,那就势必影响到我们的计划。所以我想办法阻止了康熙喝那王太医的药。不过王太医竟有心暗害康熙,将来必然还会有所行动,所以我们得先查出他的背景,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

叶默声深以为然:“好,这事儿交给我,一有消息我就立刻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