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由北向南奔涌直下。
吴应麒、樊倩影一行人自山中秘道逃出了清军包围,那山腹中的秘道有一条暗河连接着山谷外的大河,李定国早就安排人在河边备好了船只。
众人出了秘道,即登船沿河南下,隆得多却带着人在山中搜索,自然是一无所获。
就在隆得多被康熙处死、吴应熊的人头被高悬在城门之上时,吴应麒一行人已顺河直下数十里。
在路上,樊离和陈胜男夫妇,已为小满、石青鸿以及众便衣武士裹好了伤。
吴应麒的手臂受了伤,樊倩影拉着他逃离险地之后即松开了手,远远地走到了船头,对他的伤势竟不闻不问,只作未见。
刀铁凤则顾不上自己的伤,一定要亲手为吴应麒裹伤之后,才让陈胜男帮自己裹伤。
吴应麒的伤臂被刀铁凤细心地用一根绷带吊在了胸前,在刀铁凤体贴地为他裹伤之时,他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面蒙轻纱远远地驻立在船头的倩影。
但那道窈窕美好的背影,却一直不肯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只沉默地背对着他。
刀铁凤见吴应麒失魂落魄,心中也泛起酸涩之意,但却更感激倩影一家的救命之恩,当下走到倩影身边,行了一礼,诚恳地道:“倩影妹子,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和相公只怕都——你留下来吧,我们做一对好姐妹,一起照顾相公,好吗?”
樊倩影淡淡一笑:“少夫人,我只是奉了师长之命,来救护我们朱明联盟的盟友。如今你们的伤势都并无大碍,我的任务已完成,待到了前方安全之地靠了岸,我就告辞了!”
刀铁凤见她不再称呼自己为“凤姐姐”,而是称自己“少夫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失落又是佩服。
吴应麒见倩影如此,心中一痛。
她虽不发一语,在那危急关头,却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将他遮护在身后,一刻不曾松开。她不问候他的伤势,也自是在路上早就察觉了他的伤势没有大碍,而为他治伤乃是他夫人刀铁凤的专利,她要避嫌。
看江风吹拂着她的一头青丝和脸上的面纱,面纱下一道可怖的伤痕时隐时现,吴应麒心中爱与敬、怜与痛简直要满溢出来,却不敢厚颜上前打扰她,只能起身向樊离和陈胜男夫妇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二位前辈仗义相助。”
樊离夫妇欠身还礼:“二公子不必多礼,眼下咱们是盟友,正该互相帮助。只是痛心的是,我们晚到了一步,未能救出大公子。”
吴应麒叹道:“大哥之死,与你们无关。你们朱明联盟己经尽心尽力了,先是救出了大哥,现在又救了我和凤儿。你们的诚意,待我回到滇都后一定会转告我父王。”
看了一眼倩影,终是忍不住,鼓足勇气走到她身边,也行了一礼:“倩影,谢谢你!”
樊倩影没有作声,只转身走到了陈胜男背后,没有理会。
吴应麒尴尬地立在船头,手足无措。
刀铁凤上前为他披上一件披风:“相公,船头风大,你回舱歇着吧!”
吴应麒摇摇头:“不,舱中太憋闷,我就在这船头待会儿。”
刀铁凤便立在他身旁,陪着他。
吴应麒往边上挪开了一步,对刀铁凤道:“小满也受了伤,你还是去照顾小满吧!”
刀铁凤不以为意:“小满身子壮实,些许小伤不碍事。”
吴应麒暗自摇头。
这个刀铁凤,完全不懂察言观色,更听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只知道一刻不停地粘着他。他心中生厌,却又不能表露得太过明显。
想了想,便借口不放心众手下的伤势,起身进后舱去了。哪知刀铁凤竟又紧跟着他进了后舱。
吴应麒不悦地道:“后舱中皆是男子,个个露着伤处,你跟进来多有不便。你还是在前舱待着吧!”
刀铁凤仍是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他们的伤处上都裹着绷带呢!再说了,他们一个是我的弟弟,另几个是你的心腹手下,有什么打紧?”
吴应麒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别一直跟着我?”
刀铁凤愣了一愣:“你受了伤,我不放心你啊——”
吴应麒委婉而言:“我只不过手臂上有一处小伤,你自己倒中了好几处伤。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不必一直跟着我。”
刀铁凤却惊喜地笑了:“相公,你不必担心我,我撑得住。有你这份儿关心,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自己的婉拒之辞,在她看来却是“关心”,这简直是鸡同鸭讲。吴应麒头疼不已,唯有苦笑。
一转头,瞥见船头倩影的背影。
想起和倩影相处,他二人根本无须多言,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就能明白彼此心意,那是何等的默契与快乐!
吴应麒不由对倩影更是歉疚,对刀铁凤则更是嫌恶,却又只能忍耐,心中憋屈不已。
顺风顺水,这尴尬却难得的相处也很快就结束了。
当船一靠岸,倩影便足尖一点,掠上了岸,从牵着马候在岸边的朱明联盟弟子手中抢过一匹马,上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吴应麒一眼。
樊离夫妇匆匆向吴应麒告辞,也骑着马追着女儿而去。
吴应麒怅然地看着倩影渐渐远去的背影,呆立了许久,直到石青鸿等人牵来马匹,催他上马,他才回过神来。
刀铁凤慢慢走到他身后,感慨地道:“想不到,倩影妹子竟如此敢爱敢恨,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我倒是真心想和她做姐妹了——”
吴应麒一听这话,心中并无半点感动,反而陡然生出一股嫌恶,暗自腹诽了一句“你哪里配作她的姐妹”,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翻身上马,打马离去。
刀铁凤并不知他心中对自己不仅毫无爱意,反而日渐嫌恶,只觉得他对自己虽不亲近,倒也彬彬有礼,心中虽有失落,但却被能与他朝夕相处的巨大快感所掩过。当下一拍马股,紧紧跟了上去。
吴应麒和樊倩影背道而驰之时,叶明章也突然发现了儿子和自己也在“背道而驰”。
自从叶默声进宫汇报吴应熊的逃跑线路这一重要情报后,他就一直在等着儿子的捷报传来,以及李公公前来宣示康熙的封赏,甚至他还想到了在上朝之时,文武百官对他立下大功时那艳羡的目光——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儿子跪倒在地,向他请罪——儿子居然将这个抓回吴应熊、建功立业的机会“谦让”给了隆得多。
叶明章大惊之后便是大怒,抓起桌上的茶杯,“砰”的一下狠狠砸在地上,盛怒之下,居然有些语无伦次:“你……你……你这个逆子!阿玛苦心筹划多年、费尽心机才换来的大好机会,就被你这样放弃了!你……你……你真是气死阿玛了!”
叶默声委屈地道:“阿玛,我也是没有办法。太皇太后为了保隆得多一命,硬逼着我让出这个机会,我们可以得罪索额图,但总不能得罪太皇太后吧?”
叶明章哼了一声:“你是哑巴么?你难道不会据理力争吗?我早看出来了,皇上其实一直对隆得多不满,早就想除掉他了,皇上自然也会帮着你说话。你却主动顺着太皇太后的话,逼得皇上也不得不放过隆得多,你这不是又让皇上不痛快吗?”
叶默声仍然不服气:“皇上是圣明天子,胸怀宽广,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记恨我。”
叶明章冷笑一声:“呸!幼稚!自古这帝王心术最是难测。否则又何来伴君如伴虎之说!我问你,你为何要将这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拱手让出?平时你虽然不热衷于官场,但你天资聪颖,一点即透,怎么这回就犯糊涂了呢?”
叶默声垂首不语。
叶明章盯着叶默声,略一沉吟,眼中露出狐疑之色:“难道——你是对李定国、樊倩影那些乱党还有旧情,你下不了手?所以你才会顺水推舟放弃这个机会,是不是?”
叶默声犹豫了一下,他虽然聪敏,却不愿在父亲面前卖弄心机,便鼓足勇气直言:“是!儿子不敢欺瞒阿玛,儿子确实是狠不下这份儿心。如果儿子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也没法完成把大师父他们一网打尽的任务!”
叶明章又惊又怒,更暗生恐惧,一脚将儿子踹翻在地:“好啊,你现在终于说出你的心声了。难怪,每次我让你追杀朱明联盟尤其是明珠谷的乱党时,你总是行动拖沓多有疏漏,原来你是故意手下留情啊!可你想过没有,你对他们留情,就是对阿玛还有叶赫家族绝情!你如此三心二意忧柔寡断,这些年也不知留下了多少破绽,这些把柄一旦落到咱们的政敌手上,那就会害了我们整个叶赫家族!”
叶默声挣扎着起身:“阿玛!你说的道理儿子都明白,可是——儿子还是狠不下这份儿心——”
叶明章气得身子直抖:“你——好,那阿玛就来帮帮你!管家,拿家法来!”
眼看着管家带着人抬来了一根宽大的长凳,拿来了家法,叶默声并无认错求饶之意,只起身脱下了官服,只穿着一身月白的小衣,默不作声地趴在了凳上。
叶明章见儿子如此,心中更是绝望,喝道:“执行家法!”
两名家仆便执起五寸宽的刑杖,一左一右地朝叶默声臀上打落。
叶明章冷冷地道:“打!狠狠地打,一定要将这个糊涂虫给我打醒!”
大厅中回荡着沉闷的击打皮肉的声响和叶默声沉重的呼吸声。
不一会儿,叶默声的内衣就渐渐浸出了血来,但他却紧握着双拳,默默承受,一声不吭。
叶明章看着儿子,又是痛心又是担忧。
刑杖上下起落,叶默声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叶明章一抬手,喝道:“停!默声,你现在可想明白了?”
叶默声苦涩一笑:“阿玛,儿子不是想不明白,儿子只是做不到——”
叶明章恨恨地道:“你——继续打!”
家仆又举起了刑杖。
内衣上的血痕更甚。
“住手!”
厅后传来一声凄惶的尖叫,叶赫夫人从内厅冲了出来,护在了儿子面前:“住手!老爷,你这是做什么?默声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罚他?”
叶明章叹息道:“夫人,你让开。我这是要打醒他!”
叶赫夫人没有理会叶明章,只心疼地看着儿子:“默声啊,你平时不是很听你阿玛的话吗?今儿怎么惹你阿玛发这么大的火?”突然一眼瞥见他臀上已经见了血,顿时流下泪来:“啊,这些死奴才,居然下这么重的手!儿子,疼不疼啊?”
叶默声深吸一口中气,摇摇头:“额娘别担心,儿子身子壮实,挨几下家法,不碍事的。”
叶赫夫人呜咽地道:“老爷!我知道,准是默声还不能对那些朱明联盟的乱党断情绝义,所以你才会如此大发雷霆。可是老爷,默声这孩子也不容易!他从小在明珠谷长大,和那些乱党感情深厚,他也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直到几年前,他都长大成人了,你才突然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默声他难免接受不了——”
叶明章余怒未消:“夫人,几年前他接受不了,我还可以体谅。可是他已经认祖归宗、回归朝廷都三年了。他还是这么时常矛盾犯浑,那我就不能再姑息了。否则,就会害了他!他放弃这一次机会不要紧,可他若继续这样下去,只怕我们整个叶赫家族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叶赫夫人心疼地擦着叶默声脸上的汗:“儿子,额娘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额娘只想守着你阿玛和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你可千万别让额娘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都落空啊!”
叶赫夫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抱着儿子的头流泪,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叶默声脸上。
叶默声从小没有享受过母爱。
自十六岁回府认亲之后,虽然一年也难得有一次与额娘相聚,但每次相聚,额娘那母爱简直如一汪温泉将他包围,那是他从来没有地的体验;而自从他认祖归宗、回归叶赫府之后,叶赫夫人更是恨不得把亏欠了他十六年的母爱都倾注给他,这成为他痛苦不堪的宦海生涯中惟一的温暖。
叶默声顿时软了下来,红了眼眶:“额娘,你别哭啊——儿子不怕阿玛的家法,就怕额娘的眼泪。一看你落泪,儿子这心里就——”
叶赫夫人哭道:“默声啊,你的心思额娘其实都明白。但你阿玛说得对,你不能再继续这么矛盾这么三心二意了,不然,不仅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们整个家族。”
叶默声扶着母亲的肩头站起身来,跪倒在地,恳求道:“阿玛!额娘!儿子不想升官发财,儿子生来就不是做官的料。儿子既不愿杀戮朱明联盟的故友,也不想和朝堂上那些权臣们勾心斗角。不如让儿子辞官归隐,去做个闲云野鹤吧!”
叶明章一拍椅背,厉声喝道:“住口!这么没出息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叶赫那拉明章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这光宗耀祖的重担不落在你的身上,还能落在谁的身上?再说了,你若辞官,咱们的政敌们必定会在皇上面前进谗,说你其实是同情乱党对朝廷怀有二心,那还不是会连累整个家族?”
叶默声进退两难,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叶明章见儿子似有退让之意,也只能见好就收,由着叶赫夫人将叶默声扶回房间去上药。
叶赫夫人亲自守着下人为叶默声上好药,劝道:“你呀——你也别怨你阿玛,他也是为了你好。这家法打在你的身上,只怕他的心比你更疼——你以后可千万别再犯傻了。”
叶默声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这样的日子,已让他憋屈得快要疯狂。他眼下只希望易欢能遵守诺言,在他帮她救出雪倾城之后,就与他携手归隐——
易欢能否真的守诺,他其实毫无把握。
他能感觉得到,如今的易欢不比三年前了,她也变了许多,变得他已无法琢磨了——
叶明章突然快步走了进来,神色凝重。
“默声,出事了!我刚刚接到消息,吴应熊死了——”
叶默声大惊:“吴应熊死了?皇上不是吩咐过,要捉活的吗?这隆得多怎么办的差?”
叶明章眼中透出一丝惧意:“皇上龙颜大怒,已当即斩了隆得多!但隆得多临死前一直大呼冤枉,说吴应熊并非他和他的手下所杀——”
叶默声奇道:“不是他,还能是谁?总不会是吴应熊的自己人吧?”
叶明章摇头:“隆得多本在天牢里等死,活捉吴应熊是他惟一的生机,我相信他没有欺君。这吴应熊的确死得蹊跷。”
叶默声心中一动,猛地支撑着身子欲坐起来,却又眉头一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重又趴了下去,不安地道:“阿玛的意思是——”
叶明章盯着他,没有直接回答:“你的伤要紧吗?阿玛带你去见你一个人,只要见了这个人,你只怕就清醒了。”
叶默声心中那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当下强撑着下了地,由父母扶着,一瘸一拐的去了偏院的一间客房。
客房的床上,仰面躺卧着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男子,叶默声仔细看了看,却不认识:“阿玛,这个人是?”
“他就是胡坤!”叶明章道:“他被李定国刺了一剑,幸亏他的心脏天生就长在了右边,他又闭息诈死,才逃过一劫。”
叶默声心中又是一动:“是李定国下的手?这就是说——”
叶明章仍未回答:“胡坤,你告诉默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坤声音有些虚弱,吐词却十分清晰:“其实,李定国早就识破我已投靠了你们,却不动声色。故意利用我把吴应熊的行踪泄露给你们,然后在半路上对我和我的兄弟们下了手——”
叶默声略一沉吟,大惊道:“难道,是朱明联盟的人杀了吴应熊?这一切都是李定国布的局?”
胡坤想要答话,却一阵气紧,晕了过去。
叶明章冷笑道:“你总算开窍了!我把此事从头到尾理了一遍,终于想明白了。那李定国与吴三桂有血海深仇,他二人结盟不过是权宜之计。李定国根本就没打算真的护送吴应熊回滇都,而是想杀了他再嫁祸给朝廷,逼吴三桂立即反叛,他们朱明联盟好从中渔利。此次幸好你阴差阳错地把追捕吴应熊的任务让给了隆得多,否则,现在为吴应熊陪葬的,就不是隆得多,而是你我父子了!”
叶默声心头大震,半晌作声不得。
叶赫夫人埋怨道:“老爷,既是如此,那你这次罚默声岂不是罚错了吗?”
叶明章摇了摇头:“不,我不后悔。虽然默声歪打正着,让我们逃过一劫,但他仍然该受罚。默声啊,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吗?你还在对李定国他们手下留情,他们算计起咱们父子来却已是毫不留情!”
叶默声没有作声,只紧紧握紧了双拳,心中满是失望和痛苦。
李定国算计他们父子,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可是,易欢,小师妹,显然也参与了此次行动——
小师妹,你也变得如此冷血可怕了吗?
此时,易欢借口外出采买食材,去了那四合院中等候消息。
易欢赶到四合院时,李定国和樊离等人都不在,只有倩影一人最先赶了回来。
倩影把事情经过细说了一遍:“吴应熊死得有些蹊跷!我第一箭未能射中吴应熊的要害,正准备补射一箭,不知哪里飞来了一柄长刀,正中他的心口——”
易欢寻思:“那长刀乃是清兵配备的武器,会不会是哪个清兵失了手?”
倩影摇头:“我观察过,在场的清兵都称得上训练有素,但都不是武功高手,要在混战之中,凌空一刀正中吴应熊心口,而且力道沉稳,将吴应熊整个人都钉在树上,这份功力绝非他们所能有!”
易欢又怀疑会不会是他爹李定国或者是二师父、三师父?
倩影仍然摇头:“大师父当时不在场,我也问过我爹和我娘了,都不是他们下的手。他们也有些奇怪,猜不透究竟是谁下的手。”
易欢也觉得此事甚是奇怪。
她一直以为是朱明联盟杀了吴应熊,没想到还另有凶手,此人是谁?难道是吴三桂的仇家?但此人又如何知晓吴应熊的逃跑路线?
倩影感叹地道:“叶默声还算有点良心,想对我们手下留情。也幸亏如此,不然,吴应熊一死,那康熙追究的就是他的罪责了。”
提到叶默声,易欢心情甚是复杂:“叶哥哥其实本性并不坏——他们父子阴差阳错逃过一劫,我心里反而隐隐有些庆幸。不管怎么说,我也没法完全把他们当敌人。”
倩影四处张望了一下,小声地道:“小师妹,这话也就我们姐妹私下说说罢了,千万别让大师父和我爹他们听见。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是绝不可能再对四师父和叶师弟手下留情的。”
易欢道:“我明白——樊姐姐,这次康熙的反应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将错就错,直接下旨说是朝廷处死了胆敢偷逃的吴应熊,还将其首级悬在了城门之上。”
樊倩影哼了一声:“这正说明康熙是个狂傲好战的皇帝,这对我们更有利。”
易欢却觉得倩影如此说,未免小看了康熙:“不,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之所以将错就错,必定是为了让整个清廷上下一心,与吴三桂决一死战。”
樊倩影道:“接下来,双方肯定很快就会开战,你一定要按我们的计划,继续给康熙下浮生如梦之毒。”
易欢点点头:“我明白。找回铜匣和金钥匙的任务没办法完成,我说什么也要完成这个任务。”
回宫之后,易欢继续在康熙的夜宵中下了浮生如梦。
这一夜,却不该易欢当值。而是绿萝负责为康熙送宵夜。
为了监督康熙是否喝下了含有“浮生如梦”的茶汤,易欢换上了夜行衣,准备潜去御书房打探消息。到了御书房,却发现灯火全无,这才想起今日是初一,康熙可能去了佛堂礼佛,便又折身赶往佛堂。
在路过御花园时,却意外地发现了叶默声居然在率着一队侍卫值夜,只是叶默声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似乎受了伤。
她正准备给叶默声发出接头暗号,却见纳赛也率着一队侍卫巡了过来,便隐身在了一丛花木后。
纳赛道:“咦,默声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叶默声笑道:“哦,没什么。昨日喝醉了酒骑马,从马上摔下来,不小心受了点小伤”。
纳赛道:“那你还来宫中执勤?何不告几日假,回府上休养?”
叶默声道:“算了,兄弟哪有那么娇气。何况吴应熊死了,三藩反叛在即,朝野上下都在备战,兄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懈怠。”
纳赛打量着他,眼中似有深意:“叶赫兄弟真是勤勉上进,未来前途无量啊!”
叶默声道:“哪里哪里,还要仰仗纳赛兄弟多多照应啊!”
纳赛笑笑,两人互相一拱手,各自别去。
叶默声突然听到几声熟悉的夜莺叫声,神情一凝,支开了手下侍卫,悄悄来到了假山中的小山洞。
易欢见叶默声神色冷淡,心下有些发虚,关切地道:“叶哥哥!你受伤了?要紧吗?”
叶默声冷冷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易欢歉然道:“你——你不是骑马摔的,是被你爹打的,对吗?”
叶默声冷冷地道:“被我阿玛打一顿,总比被皇上砍了头的好。”
易欢心虚地道:“叶哥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默声冷冷一笑:“你又何必虚情假义关心我?你其实和你爹一样,早已恨我入骨,一心只想要我家破人亡,此时又何必还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叫我一声叶哥哥?”
易欢心中难过:“叶哥哥,其实我——”
“其实吴应熊是被你爹他们杀的,”叶默声打断了她,“你们故意设了这个圈套让我钻对不对?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当我告诉你,追捕吴应熊的人换成了隆得多时,你并不太担心你爹他们的安危,连你爹他们的紧急联系方式也不有告诉我。可笑我还故意把给隆得多的路线图做了更改,却不知你给我们的路线图本就是真真假假做了手脚的,你爹他们早就在那山谷中备了一条秘道!”
易欢无可辩解,诚恳地道:“叶哥哥,虽然你这次并没有真的帮上我们,但我还是很感谢你——”
叶默声看她的眼神却分明透着不信:“感谢我?你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局,在我向你示警的时候,你却未向我透露分毫。这次若不是我临时起意把任务让给了隆得多,我和我阿玛就算不死,此刻只怕也在天牢里了!”
易欢叹了一口气:“叶哥哥,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当时我心里也很是矛盾,但——正如你不得不听命于你阿玛一样,我也不得不听命于我爹和师父们。”
叶默声凝视着她,伤感地道:“可我已经为你几次背叛我阿玛,但你却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我去送死!”
“不,不是这样的。当时虽然你说了会放我爹他们一马,但老实说,你回归清廷三年了,还一路升迁做到了大内侍卫副统领之职,我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再相信你——”易欢被叶默声的眼神刺痛,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其实,当知道你把任务让给了隆得多时,我在暗中也为你松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心思和你一样,既不能再把你当朋友,但也不能完全把你当敌人。”
叶默声知道易欢此时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和他一样身不由己,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转身慢慢向外行去。
易欢不安地道:“叶哥哥!你还会帮我救雪姐姐吗?”
叶默声停了步,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只要你能遵守你对我的承诺,在事后嫁给我,那我就一定能遵守我对你的承诺,帮你救出雪师姐。”
易欢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涌起更强烈的歉疚,看着叶默声一瘸一拐地走远,情知此事已深深伤了叶默声的心,他心中残存的情义只怕就此幻灭,以后他与她,就只剩下了冰冷的各取所需。
但他本是满人,他与她,注定了分属两个阵营,谁都无法再凭心行事,只能束手被命运推向两个方向,渐行渐远。
她心绪黯然地在假山洞中呆立了片刻,才慢慢打起精神,潜往佛堂。
佛堂外的警卫比御书房略松一些,侍卫们都远远地立在距佛堂数丈外之处,不敢惊扰了正在参禅的康熙。
易欢瞅准机会,趁着侍卫们换班之际,从一株树上悄无声息地掠上了佛堂的屋顶,折身潜入了屋檐下的房梁上。
康熙正跪坐在佛堂内的蒲团上,仰望着佛像。一心和无咎方丈陪着跪坐在侧后方的蒲团上。
只听康熙道:“方丈,这世上真有极乐世界,真有佛祖吗?”
无咎道:“阿弥陀佛!这有还是无,全在心的一念之间。心里有,便有,心里无,便无。”
康熙心中颇受触动,不再多言,只闭目沉思。
门口传来李公公的声音:“太皇太后驾到!”
太皇太后由两个宫女扶着走了进来。
一心和无咎站起身来,向太皇太后行礼。
太皇太后道:“请二位高僧暂且回避,哀家想和皇上说几句话。”
一心和无咎双手合什行了一礼,都退下了。李公公、宫女们也知趣地退了下去,佛堂中只剩了康熙和太皇太后二人。
太皇太后在康熙身旁的蒲团上坐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和怒意。
“皇上,你为何要说吴应熊是擅逃出京,所以被就地正法?还将他的首级悬于城门之上?你这不是在故意激怒吴三桂吗?”
康熙的反应很是淡定:“吴三桂反叛,是他多年来的谋划,朕纵然不激怒他,结果也是一样。”
“可皇上忘了,哀家提醒过你,如今战事前景未知,何必把事情做绝,不留退路?”
“朕正是要不留退路,八旗子弟才会背水一战。”
太皇太后眼见康熙毫不退让,态度强硬,忍不住更是生气:“皇上——你曾答应过哀家,不会如此激进,你为何要阳奉阴违?”
康熙淡淡道:“吴应熊之死,不在朕的意料之内。朕不过是将错就错!但若太皇太后要将这当作阳奉阴违,那便算是吧!这也正是三年前太皇太后给朕的教诲。当年,太皇太后也曾答应过朕,由朕自行处理明珠谷反党之事,可却背着朕派亲信阿必齐去剿灭了明珠谷!”
太皇太后被梗得心头一痛,强忍着怒气,让口气尽量委婉:“哀家知道,皇上还在为三年前的事耿耿于怀!可皇上不该拿军国大事开玩笑啊——”
康熙打断了她:“太皇太后,朕已亲政数年,如何处理军国大事,朕有自己的主张。”
太皇太后作声不得,神情复杂地看着康熙。
这个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孙子,此刻神情异常的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令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寒意来。
“既然皇上其实根本不在乎吴应熊的生死,甚至本就想杀了他,那为何还要以此为由处死隆得多?”
康熙冷冷一笑:“隆得多的头早在三年前就该砍了!朕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儿上,已经让他多活了三年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原来三年前的旧帐,皇上果然都还记着。你这次杀隆得多,就和三年前杀阿必齐一样,都是故意杀给哀家看的!”
康熙笑笑,竟坦然默认了。
太皇太后从怀中拿出了一本小册子,翻开。册子上是一连串的人名,其中有大部分都已划上了红叉。那些被划了红叉的人名中,可见阿必齐、隆得多。
“这三年来,除了阿必齐,皇上还杀了不少人。这回又借着吴应熊之死杀了隆得多!皇上是准备把当年这本名册上的259人,都斩尽杀绝吗?”
康熙回答得很干脆:“不错!”
太皇太后忍不住气又往上冲:“你,你就这么容不得他们?他们纵然都有大罪,可也都有大功啊!没有他们,哪来的我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啊?”
康熙冷笑道:“是!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也是他们保着我爱新觉罗·玄烨登上了皇位!可是早在三年前,朕就在一个人的帮助下,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从腰间的扇套中取出一把折扇,刷地打开。
扇面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力透纸背的“聋”字。
这个“聋”字,还是近四年前,康熙从山西微服私访回宫后写下的。
当年,他与易欢在劫得库银赈灾后,在舒建府邸把酒赏月时,易欢以指代笔、以酒代墨,在石桌上写下了一个“聋”字,让他“解字”。
他自认为自己的学识比易欢强,就按照说文解字上的说法解释道,“龙”为“能带来雨水的神物”,“耳”者,“闻也”,“龙”与“耳”联合起来则意为“耳朵听到春雷声”,意思是指老年农夫耳背,平日里无法与人交谈,但在春分时节,他能听到春雷声响,知道该下地播种了。
没想到,易欢对这个“聋”字却作了另一番新解:“龙小弟,你看这聋字,是一条龙加一个耳朵,龙借指天子,意思就是说天子的耳朵不过是个摆设,其实是听不见民间的疾苦的。”
这番话易欢虽是娓娓道来,于他却不吝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他曾郑重承诺,他这双耳朵从此便算是打开了,以后他也不会让这双朵成为摆设。
“这几年来,太皇太后和皇后,以及诸多嫔妃,都曾问过朕,为何要在扇面上写下这个聋字。朕一直都懒得解释,只说是写着玩儿。其实,朕却是要时时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再让自己的耳朵变成摆设!
是易欢让朕明白了,这天下,不是一人一氏之天下,而是所有老百姓之天下!要想真的长治久安,天子心中就不能有私,就不能只装着少数权贵的利益,而必须为天下所有老百姓谋福祉!
这些曾经的爱新觉罗的功臣们,打下江山后就开始贪赃枉法,残害百姓,一个个动摇的是我大清真正的根基!朕必须借他们的人头,让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中清醒过来,让他们和朕一样,好好想一想为政者和老百姓之间的关系!”
太皇太后震惊地看着康熙,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才慢慢冷静下来:“哀家记得,你当初承诺过李易欢,要杀了这259名贪官,整顿吏治。你,你这是在兑现对她的承诺?”
康熙点点头,坦然道:“不错!当初,朕答应过易欢,一定要惩处那些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恶吏,整顿吏治,但太皇太后以为,一下子处理那么多权贵,会动摇朝纲,朕只能作罢。易欢因此对朕深为失望,朕曾再次许诺,给朕三年时间,朕一定将那名单上的贪官一个个清除。如今三年过去了,朕的承诺已经完成了大半了!”
太皇太后更是震惊:“想不到那个女人对你的影响会这么深!”
康熙直视着她的双眼,神色郑重:“在太皇太后看来,朕不过是色迷心窍,中了一个女人的毒。所以易欢在您老人家眼中便是祸国乱政的红颜祸水,必须除之而后快!您永远不能理解朕和易欢之间绝非简单的男女情爱,而是志同道合的知己!那种默契真挚的感情,朕这一生和任何女人都不会再有!”
太皇太后震惊地看着康熙,沉默了。
屋檐下的易欢听到这里,心中之震憾,比太皇太后尤甚。
她早已如古井般不起波澜的心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双眼不由自主地涌上泪来,眼前顿时朦胧一片,随即太阳穴中血液汹涌,双耳轰鸣,头痛欲裂……
她知道必是体内的绝情盅发作了,她深呼吸了几下,一咬牙,起身离去。
易欢猫着身子,从屋顶跃上附近的一株大树,几个起落后,落在了御花园的偏僻角落,这才跳落在地,踉跄而行。
一队巡逻的侍卫行来,易欢赶紧一闪身藏在了一丛灌木后。
她只觉心仍跳得厉害,头也仍如戴上了金箍般疼痛难忍,不由紧紧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易欢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一心。
一心蹲下身来,扶起她:“你的绝情盅又发作了?”
易欢脑中突然清明了一些,一把抓住了一心的手:“一心师父,我刚刚又偷听到了康熙和太皇太后的对话,我突然心里很害怕——”
一心凝视着她:“怕什么?”
易欢惶恐地道:“三年前,我以为他是圣君,结果他却不是;现在,我以为他是暴君,可我突然很怕这也不是真的——我,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帝王?”
一心叹息了一声:“阿弥陀佛!易姑娘,其实,在贫僧看来,你要弄清楚的不是康熙究竟是怎样一个帝王,而是你究竟是支持满清朝廷还是想恢复朱明?”
易欢更是迷惘:“我——我不知道——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后来我以为我知道了。可是现在,我又不知道了——”
一心道:“既然弄不清楚,那就不如先放下。也许再过些日子,你就想明白了!”
易欢想了想,低声道:“一心师父,我的师长们总是说,朱明王朝虽有种种弊端,却毕竟乃我汉人的天下,而清廷毕竟是北方异族执政,不可能善待天下亿万汉人。但我方才却亲耳听到康熙说,这天下,不是一人一氏之天下,而是所有老百姓之天下。要想真的长治久安,天子心中就不能有私,就不能只装着少数权贵的利益,而必须为天下所有老百姓谋福祉——说实话,我心中很是震憾。我能理解师长们的顾虑,可又忍不住认同康熙的作为,我,我心中很是矛盾,很是纠结——”
一心道:“一心不过是个出家人,不敢妄议军国大事。但古往今来,从无异族人能久占中原。大元帝国曾何等强大,最终却把这锦绣江山治理得一蹋糊涂,康熙纵有宏伟大愿,但他这个爱新觉罗的后人,未必能胜过成吉思汉的后人?”
易欢困惑地盯着一心:“这么说,一心师父也是支持恢复朱明天下了?”
一心道:“一心虽是方外之人,却也觉得若这天下姓朱,自然比姓爱新觉罗,更能让中原亿万汉人百姓安心。当年清军入关,多尔衮也曾说要优待朱明皇室,对所有中原人一视同仁。可当崇祯帝的太子归降后,他们却硬说他是伪太子将其斩杀,又将所有朱明皇室的男丁全都斩草除根——清廷鼓吹的天下大同不过是一出天大的骗局。康熙现在的作为,亦不过是一种迷惑人心的手段罢了。他虽诛杀了二百多名贪官酷吏,也不过是借机清除异已,巩固自己权势。他并未能扭转这天下大势,依然是十官九贪,百姓也依然水深火热——”
一心所言,字字句句犹如冰针,既让易欢心中刺痛,又让她慢慢冷静。
她的头疼顿时减轻了许多,失落地慢慢点了点头:“一心师父所言,与我师长们所说大同小异,也许你们是对的——唉,此等天下大势,多少博学高人都看不清,几十年来争论不休,何况我一个无知女流?”
一心道:“姑娘此次入宫,乃是为给八百多惨死的亲友报仇。且莫被其他事模糊了是非,忘了初心——”
易欢心中又是一凛,有些迷乱的心绪顿时更为清明:“多谢一心师父警醒。我此次进宫,本来是有重任在身。我应该远离康熙,尽量不要引起他的注意才是。可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忍不住想要去接近他,探究他——”
一心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易姑娘,你既知道他是你的心魔,就该努力控制才是。你若再对他动心,你那亡夫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很失望——”
易欢愧疚不已:“一心师父批评得是!我每次见完那个人,心里都会深觉罪恶。”从颈中拉出了那个木雕的猪头像,轻轻摸着,低声道,“猪哥哥,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虽然心里很乱,但我一直都在坚持完成我的任务。再过五十日,我和他就彻底了结了——”
一心微微一笑:“看来姑娘的绝情盅已经平息下来了,那贫僧也就放心了。告辞。”
一心往佛堂方向行去。
易欢看着他的背影,回想着他所说的崇祯帝太子之事——此事在台湾的三年里,李定国和郑经都和她讲过无数次。
当年清军入关占据京城之后,多尔衮对崇祯帝第六女长平公主很是优待,甚至为长平公主和崇祯帝选定的驸马周世显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发布命令,“至朱姓各王归顺者,亦不夺其王爵,仍加恩养”。这一举措迷惑了不少汉人,包括逃生在民间的崇祯帝的太子朱慈烺。
当时朱慈烺不想投靠南明的永历帝朱由榔,便逃回北京去投奔了自己的外祖父周奎。
初见太子,长平公主和弟弟抱头痛哭,周奎更是行君臣之礼,侍奉太子。但反复权衡之后,周奎认为大明气数已尽,又对多尔衮的“善待前明皇室”抱有一丝幻想,便将太子献给了清廷。
不料多尔衮可以假意善待一个断了臂的前朝公主,却不可能真的容忍能凝聚天下民心的朱明太子。竟私下秘授周奎,命他指认太子为冒充者,为掩人耳目,还召集了前明官员及一些内侍前来辨认。
那些早已投靠清庭的官员,如大学士谢升、冯金全、洪承畴等均昧着良心指认太子为假,只有前明大臣钱风览、朱徽及十几名曾服侍太子的锦衣卫、内监认定太子为真。
而多尔衮竟采用铁血手段,强行宣称年仅十七岁的朱慈烺为“伪太子”,不仅立刻处死了他,还把所有确定太子为真的知情人全部处死,而且明令全国此事已经了结,再有乱言者格杀勿论。
可怜长平公主当时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至此才看明白了自己所受的优待,不过是清廷欺骗天下民心的伎俩以及钓杀前明皇室子弟的“诱饵”。
受此打击,长平公主抑郁而亡,一尸两命。
清廷如此公然不守信诺、强横无赖的嘴脸,令天下哗然,更令包括李定国在内的众多汉人志士下定决心反清复明到底。
难道康熙又是一个多尔衮?只不过他的手段更高明?
易欢再仔细一想,难道杀了吴应熊的,竟是康熙暗中派遣的杀手?如此不仅可以逼反吴三桂,把三藩这最后的三股汉人武装力量全部消灭,还可以借机杀了隆得多。
以康熙的城府和手段,这不是没有可能。他适才在佛堂中的激昂之言,也许不过是一个和太皇太后争权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易欢慢慢冷静下来,反复思量,只觉脑中犹如一团乱麻,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令她迷惘混沌、身心皆疲。
她只能反复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再对康熙动私情。在此家国和民族大义面前,她不能仅凭着他对自己的一缕情丝,就轻信他这个异族天子的“仁”,否则,她就会重蹈长平公主的覆辙,成为康熙诱杀反清志士的诱饵,那她就会成为亿万汉人的千古罪人。
经过半个多月马不停蹄的奔波,吴应麒、刀铁凤、刀小满一行终于闯过了清廷设下的重重关卡,赶回了滇都。
吴应熊不幸被康熙处死的消息,已被提前飞鸽传书报回滇都,滇都城中己是处处一片缟素。平西王府大门前挂上了一个个白灯笼,就连门前的石狮子也披上了白纱。
痛失嫡长子的吴三桂一身素服坐在大厅正中,神色憔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侧王妃秦雨柔也是一身素服陪侍在旁,神色黯然。
吴应麒一入云南境内就已换上了素服,待回了滇都,更是顾不上回自己的私邸,便直奔平西王府负荆请罪。
他神色忧伤地跪在吴三桂身前,左臂还用绷带垂吊在胸前,显然伤还没好,语声哽咽地道:“父王,儿子没能保护好大哥,求父王治罪!”
吴三桂长叹一声,涩声道:“麒儿,你起来吧!此事怨不得你!是父王低估了康熙那个小儿,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决绝,先断了和谈退路。如今,你大哥已经没了,父王膝下就只剩了你了!”
刀铁凤看吴应麒带伤下跪请罪,早已心疼不已,见状赶紧上前搀起了吴应麒。
吴应麒道:“父王,等孩儿养好伤,孩儿愿出任前锋,为父王冲锋陷阵。”
吴三桂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不行,前锋大将太过危险,你若再有闪失,父王承受不起如此打击。何况你素来喜文不喜武,刀马骑射等诸般技艺都是平平,还是留在中军跟父王在一起吧!”
秦雨柔款款起身,行了一礼,语声优雅地道:“王爷休要小看了麒儿,麒儿从小就博览群书,所有兵法策论都能倒背如流,偶有新奇见解,连教习先生都赞不绝口。自从知道朝廷有了撤藩的打算,麒儿更是放下书卷,起早贪黑地练习刀马骑射,这三年来各项技艺已大有进益,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为王爷效力分忧。”
吴三桂有些意外,随即满意地点点头:“麒儿有心了——也是你这当娘的教导有方。”
秦氏微微欠身,温柔一笑。
石青鸿和白衣素服的雪衣居士大步走了进来,抱拳行礼。
雪衣居士道:“王爷,我与石将军已将云南巡抚朱国治、按察使李兴元、知府高显辰、同知刘昆等人全部捉拿到府。求王爷示下!”
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凶光,起身朝外行去。刀铁凤扶着吴应麒,和秦氏赶紧跟上。
一行人出了大厅,来到庭院中。
庭院中站满了全幅武装的将士。身着官服的朱国治、李兴元等人被反缚了双手押在庭院中。
吴三桂的目光如刀锋般慢慢从朱国治等人身上扫过。
“本王一向快人快语,行事果断。本王就问你们一句,降是不降?”
朱国治没有答言,只呸地啐了吴三桂一口。
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二话没说,只刷地抽出佩剑,一剑刺入了朱国治胸前。
朱国治艰难地,一字字地道:“吴、三、桂,你,不得好,死!”
朱国治倒下了,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吴三桂提着带血的剑,看向了李兴元等三人:“你们三个呢?”
李兴元等三人互相看了看,突然都面向北方跪下了,齐声道:“皇上万岁,大清万岁!”
吴三桂冷笑一声,将手中剑递给吴应麒:“麒儿,让父王看看你如今的胆色!”
吴应麒接过剑,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秦氏,又看了看吴三桂。
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冷冷哼了一声:“倒底还是个书生!”
吴应麒涨红了脸,一咬牙,一剑刺进了李兴元胸前,随即拔出剑来。
一股鲜血喷洒在他身上,李兴元圆睁着双眼倒下。
吴应麒又连续两剑,分别刺进了高显辰和刘昆胸膛,高显辰和刘昆先后倒下,在血泊中抽搐了一阵,渐渐不动。
吴应麒跪立在地,双手呈上带血的剑:“父王,大哥虽然不在了,麒儿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失望!”
吴三桂接过剑,仰天大笑:“好!不愧是我吴三桂的种!从今日起,所有人都蓄发,易衣冠,换上我大明服饰,兴明讨虏!”
吴应麒、石青鸿、雪衣居士及所有将士都振臂高呼:“兴明讨虏!兴明讨虏!兴明讨虏!”
空中,疾风卷着流云。
天地间回荡着“兴明讨虏”的激昂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