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易欢进了宫,叶默声就一直紧张不安。
他本是一等御前侍卫,大内侍卫副统领,但康熙特许他平时随叶明章一同“清剿乱党”,不需要随时进宫当值。偏偏叶明章这段时间刚刚晋了爵位,一心想要挣表现,四处出击搜查乱党,搞得叶默声也无暇进宫去关照易欢。
直到易欢进宫半月之后,叶默声才找着机会去内务府见了乌尔盖,询问易欢的情况。
乌尔盖笑道:“兄弟放心,那如梦很是聪明,才不过几天时间,就将宫里的规矩全都学会了,记牢了。刘嬷嬷已将她安排到了御膳房打杂。”
叶默声一边称谢,一边对这个安排有些不满。在御膳房打杂,是极为辛苦的差事,便委婉地请求乌尔盖给“安如梦”另换个轻松点儿的去处。
乌尔盖道:“兄弟,不是咱家办事不用心,咱家也觉着这份差事太辛苦了,可是刘嬷嬷说,是如梦自己主动要求去御膳房打杂的,说是想多学份儿手艺——”
叶默声一听竟是易欢自己主动要求的,心中不由生了一丝狐疑。
易欢进宫的目的是为了盗取金牌,那应该尽量找一个去御书房近的差事才是。
她虽然为了避免引人注意给自己易容成了一个丑女,不能在御前侍奉,但在康熙不在之时,去御书房做个清理洒扫的清闲差事还是可以的。如何会去了御膳房?
他心中便有些不安。
毕竟安排易欢进宫乃是背着他阿玛行事,他也想过,若是被康熙识破,易欢也不会供出他来,而康熙也不可能伤害易欢;
但若她不仅仅是为了救雪倾城,而是有别的企图,甚至是为了行刺康熙,那必会连累他阿玛和族人,那他就万死不能赎罪了。
他便决定找机会去御膳房见易欢,问问她究竟做何打算?
此时易欢却正在和几个打杂的小太监、小宫女一同忙个不停。
御膳房的庭院中停放着几辆板车,板车上放着一袋袋的粮米和一捆捆的木柴。尚膳正黄恩寿正指挥着手下的杂役宫人把这些物品全都抬往库房。
易欢作为新来的下等宫女,自然只有干些粗笨的活计。
这几日来,她总是少言寡语,只是本份地干活,避免引人注意。
这御膳房的几个正副尚膳,都是在宫里奋斗了几十年才好不容易爬上去的老太监,个个脾气古怪,待人严苛。
尤其是那尚膳正黄恩寿,与尚膳副叶荣光不和,两人常明争时斗,倒让御膳房的一众下人夹在中间难以作人。
这易欢乃是走的刘嬷嬷的门路,而刘嬷嬷托的是尚膳副叶荣光的人情。这黄恩寿就有些看易欢不顺眼,又嫌弃她脸上有伤,不可能有发达之日,就更是毫无顾忌地作践她。
好在易欢什么都不计较,总是能按时按量地完成黄恩寿交待的活计,他倒也一时没能挑出她的错来。
和易欢搭手一起抬米的是一个名唤绿萝的小宫女。
那绿萝本是官家小姐,因父兄乃鳌拜党羽而受牵连。父兄被流放,她也被罚入宫中为奴。前些年鳌拜得势之时,结下了多少仇怨,此刻自有人秋后算帐,连累绿萝也不受待见。
本来这些搬运重物的活计,一般都只安排给下等太监,但黄恩寿有心打压易欢和绿萝,硬是指派了她们两个宫女和另几个太监一起来搬运这些重物。
绿萝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干得了这等苦活儿?不一会儿就累得直喘气,哀求道:“如梦姐姐,歇一会。我,我抬不动了,两只手都酸死了——”
易欢悄悄望了库房外一眼。
她不想歇息,免得被黄恩寿挑剔,但却心疼绿萝,便道:“那你悄悄歇一会儿吧,留心着别让黄公公瞧见了,这剩下的米,我一个人来吧。”
绿萝愣了一下:“这一袋米足有一百斤,你一个人扛得动吗?”
易欢笑了笑,双手一提,将一袋米提了起来,扔到了一边的麻袋堆上。
绿萝惊得目瞪口呆:“啊,如梦姐姐,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啊?”
易欢一怔,意识到自己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也是一个小小的破绽,看了看屋外,小声道:“嘘,小点声儿,别让黄公公听见了,不然他又要骂你偷懒了。我呀,和你不一样,你是出身官宦之家,而我却是从小就在家里做这些粗活儿,所以力气自然也就大一些。”
绿萝叹道:“这么说来,姐姐的出身比我还要苦了——我好歹做了十四年的小姐,享了十四年的福——”
易欢赶紧甩甩手,一脸无奈地道:“哎呀,我刚才那一下已经把全身的劲儿都耗光了,现在两只手也酸了。”
绿萝便叫她也歇一会儿。
两人躲在库房中,一起轻轻甩着手,活动着手腕儿。
黄公公突然从门外踱了进来,沉着脸道:“如梦,绿萝,你们两个抬了几袋米,怎么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果然是躲在里边偷懒。”
绿萝胆小,不敢回话,不知所措地望向易欢。
易欢上前一步,将绿萝挡在身后,赔笑道:“黄公公,我们没有偷懒,刚才是我不小心将手扭了一下,耽误了一会儿。”
黄公公冷笑道:“如梦啊,你一个新来的丑丫头,怎么这么娇气?咱们御膳房虽然有四百来号人,可是却要服侍宫里大大小小上百位主子,主子们还要时常赐膳给诸位臣下,谁的两手两脚都没空歇着。还不赶紧干活儿去?”
易欢赶紧道:“是,公公别生气,如梦这就去。”
黄公公不满地瞪了易欢一眼,抬脚出了门。
绿萝不安地低声道:“如梦姐姐,都是我连累了你——”
易欢“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二人跟着出了门。
两人和另几个太监将剩下的米面和木柴都搬进了库房。还没来得及歇息,便见又一辆马车载着六个水桶驶入院内。
黄公公一指马车:“玉泉井的井水拉到了,如梦,绿萝,你们两个刚才偷了懒,现在就罚你们两个把这车水全都抬下,倒进御膳坊的大水缸里。”
易欢倒没什么,那绿萝两只手都早已酸软得抬不起来,却不敢不从,只得应了一声,走到马车边,各自去提一桶水。黄公公转过身正欲离开。
绿萝手一软,水桶没提稳,眼看要落下来,易欢手动了动,欲出手相帮,但想了想又忍住了,那桶水便一下歪倒下来,泼了一地。
黄公公猛地转过身来,喝道:“是谁这么笨手笨脚地?”
绿萝顿时脸都吓白了,求助地看着易欢。
易欢赶紧赔笑道:“黄公公,对不起,是如梦一时失了手。”
黄公公冷笑道:“哼,如梦,你知不知道,这桶里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水。是宫里专人从香山玉泉井里所取的玉泉水,乃皇上御膳专用之水。近来好些日子不下雨了,一日里也就只能取这么六小桶水,你居然就敢打翻一桶?我看你新来乍到的,却很不老实,先是偷懒,这会儿又故意打翻玉泉水,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怎么守好规矩。来人啊,把如梦带到内务府的掌刑太监那儿去,罚她二十个手板。”
绿萝惊恐地看着易欢。
两个小太监走了上来,正要拉易欢下去。
易欢忍不住一闪身避开小太监:“慢着——”
黄公公冷笑了一声:“怎么着,你还想抗命?”
易欢深呼吸了一下,咽下了未说完的话,放弃了抵抗:“如梦不敢——如梦知错了,如梦认罚。”
两个小太监上前拉着易欢就走。
却听有人叫了一声“慢着!”,一转头,却看见叶默声身着侍卫服饰,从外面走了过来。
黄公公赶紧恭敬地迎上去:“哟,叶赫副统领,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叶默声笑道:“哦,我阿玛刚刚在外执行公务回来,正在御书房外等候皇上宣见,我阿玛连午膳都还不曾用过。我就想亲自过来拿些点心给我阿玛先垫一垫。”
黄公公一脸讨好地谄笑:“令尊大人辛苦了。不知叶赫大人想吃什么点心?咱家亲自去给您取。”
叶默声道:“不用有劳公公了,”一指易欢:“就让这小宫女帮我取些点心,送去给我阿玛吧!”
黄公公看了易欢一眼,面露为难之色:“这丫头是新来的,不太懂规矩,老是出错。咱家正想给她一点教训呢——”
叶默声凑近黄公公耳边:“黄公公,您老何必跟一个新来的小丫头一般见识。我看这小丫头蒙着脸,想是脸上有伤,见不得人,年纪轻轻怪可怜见的,想替她讨个人情,不知可否给个薄面?”
黄公公笑了:“叶赫副统领言重了,咱家岂能连这点小情面都不给……如梦啊,看在叶赫副统领替你求情的份儿上,今儿的责罚就暂且给你免了,以后当心点啊!”
易欢赶紧行礼道谢:“如梦多谢公公开恩,多谢叶赫副统领。”
叶默声关切地看着易欢,微微点头。两人目光一交流,都心照不宣。
当下易欢去御膳房娶了一些点心吃食,用食盒提了,跟着叶默声向外走去。
待走到一处巷道,叶默声瞅瞅左右无人,便低声追问她为何不去谋个御书房的差事,却偏偏要去御膳房?
易欢解释,她长时间戴着人皮面具,极易露出破绽,所以不得不将自己脸上弄伤,蒙上面巾。但如此一来,也就没了资格去御书房侍奉。
哪怕只是负责洒扫,但刘嬷嬷担心康熙去御书房没个定时,万一不小心撞见了,她那张丑脸会“惊了圣驾”,便不同意。
叶默声仍是放心不下:“你主动要去御膳房,真的没有什么别的企图?”
易欢不动声色地道:“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了解?我不过还是改不了那贪吃的毛病,如今我的身份只是一个下等宫女,平日里只能吃些粗茶淡饭,若在御膳房当差,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偷吃一些好吃的罢了。将来再慢慢找机会去为康熙送膳,就能有机会偷到金牌、救出雪姐姐了。”
“小师妹,你该不会还有别的什么事瞒着我吧?你肯如此委屈自己,难道仅仅是为了救雪师姐?”
“当然了。那你觉得我还为了什么?”
叶默声想了想,干脆直言了:“你不会是想找机会在皇上的膳食中动什么手脚吧?”
易欢笑了:“这怎么可能呢?我曾经在宫里待了大半年,还不知道康熙用膳的规矩吗?有专人验毒,还有专人先试吃,我若想下毒,哪来的机会?再说了,我真想行刺康熙,以我现在的武功,只要进了宫,有的是别的办法,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叶默声不安地道:“小师妹,你可千万不要骗我。我知道你现在很恨皇上,虽然我刻意找了别的关系送你进宫,但你若有心谋害皇上,将来追查起来,我和我们叶赫家族仍然逃不了干系。”
易欢道:“放心吧!我虽然恨康熙入骨,但我还不想他死。我们朱明联盟还要留着他和吴三桂等藩王内斗呢,这个计划,当初你还在联盟的时候就有了,你应该相信我没有骗你。”
叶默声回想起当初李定国等人确实也有这个计划,便叮嘱道:“好,我暂且相信你吧!小师妹,就算你不想刺杀皇上,但你也一定还想找到那个铜匣和那把金钥匙,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铜匣和金钥匙眼下的收藏之处,就只有皇上自己知晓,连太皇太后都不知情。而皇上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我这次可是担了天大的干系在帮你,希望你也能顾念旧情,不要害我。”
易欢再三保证,她绝不会轻举妄动,只要一救出了雪倾城,她就马上撤离紫禁城,绝不会连累他。
叶默声这才放下心来,两人继续向前行去。
这通往御书房的路,易欢再熟悉不过。那是她当年几乎天天都要走的路。
眼看着御书房的庭院就在眼前,易欢禁不住心跳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
叶默声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低声提醒她:“我阿玛和其他大臣都在御书房外的耳房候见,你把食盒给我吧,你就不必进去了。虽然你现在的易容术已非三年前可比了,脸上还蒙着面纱,但我爹对你太熟悉了,万一被他瞧出破绽来就不妙了。”
易欢点点头,把食盒递给了叶默声。
叶默声提着食盒进了庭院内的耳房。
易欢忍不住悄悄行了两步,隔着两重庭院的大门偷眼打量御书房。
只见两重庭院中站满标枪般直立的侍卫,李公公垂手立在御书房门口,房门半开,隐隐可见一道明黄的身影坐在御案后,正在召见索额图。
易欢怔怔地看着,神色复杂。
在内院值守的侍卫统领仍是索额图的外甥纳赛。
他发现了在庭院外探头偷看的易欢,快步跑了过来。
易欢一惊,转身欲走。
纳赛大喝一声:“站住!哪来的丑丫头,鬼鬼祟祟地想做什么?”
易欢只得停下脚步,恭敬地道:“我,我叫如梦——”
“她是御膳房新来的宫女——”却见叶默声提着食盒出了耳房,快步走了过来,笑道:“纳赛兄弟,是我让她给我阿玛还有其他候见的大臣们送些点心。这丫头刚进宫,不懂规矩,兄弟别见怪。”
纳赛道:“既是叶赫兄弟求情,那我就放她一马。”正色对易欢道:“不过你要记住,下次可不许再偷窥圣颜了。皇上正和大臣们议事,若是被你这张丑脸惊了圣驾,你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易欢一脸老实地道:“是,奴婢知错了,下次绝不再犯。”
叶默声赶紧带着她走远了几步,不安地低声道:“你果然对皇上还未死心!小师妹,我可要提醒你了,皇上不比三年前了,不管你现在是恨他入骨,还是对他旧情未忘,都万万不可再接近他。你只能慢慢找机会,趁他不在御书房时盗走金牌,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保护不了你。”
易欢不动声色:“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易欢从叶默声手中接过食盒,再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御书房中那明黄色的身影,转身快步离去。
叶默声看着易欢的背影,眼神中露出一丝忧虑不安。但一想到,易欢终于放下了对他的敌视,又同当年一样把他当作了“叶哥哥”,又觉得这番冒险也值得了。
此后,易欢继续在御善坊打杂。
黄恩寿这老狐狸,虽不知易欢和叶默声有何关系,也能看出叶默声对易欢颇为照料。叶赫父子如今可是皇上跟前新晋的红人,当下不再故意为难易欢。
易欢的日子倒比以前好过起来。不必再干那些粗重活计,入了内厨帮厨。
而易欢切菜的刀功好,又懂烹饪,很快便成了几个尚膳的得力助手。
众尚膳都喜欢使唤她帮厨,她也不辞辛劳,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众尚膳,居然没几天就混出了一个好人缘。
转眼已入宫月余,她每日都在御膳房从早忙到晚,夜里则与一帮下等宫女们挤住在偏僻背阳的阴暗小院里,每组八人睡在一间房的一个大通铺上。
她戴的人皮面具,每夜都必须取下来清洁、晾干。她必须听出屋里的秀女都熟睡之后,才敢取下面具,用最快速度整理好,同时恢复本来面目,让被捂了一天的脸透透气。
另七个人中,只要有一人起夜,她便必须以袖蒙面装睡,待听到那人呼吸又进入深眠状态,才能继续露出脸来小睡一会儿。
待四更天时,便得赶紧醒来,戴好面具,做好伪装。如此一来,她每夜都睡得很少,甚是辛苦。
但她却都咬牙坚持下来了。
对她来说,越是艰苦,心里反而更心安,仿佛如此方能稍赎她过往犯下的罪孽。
她虽然已有机会接触康熙的御膳,但尚膳们每餐都会为康熙做数十道菜肴,谁也不知康熙哪餐会食用哪几道菜肴,“浮生如梦”之毒很是珍贵难炼,份量有限,她不可能在每道菜中都下毒。
她只能静待时机,待有机会为康熙亲手做御膳了,她找准了他必然会食用的菜肴,再下“浮生如梦”,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这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下午协助各尚膳为各宫主子做好晚膳的准备之后,黄恩寿给了易欢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易欢便熬了一壶姜糖茶,送去给刘嬷嬷。
在御膳房只能找到下毒的机会,若要取得金牌救雪倾城,则必须有机会进御书房。
内务府每日都会安排人在康熙不在御书房时,进入房中洒扫。若能争取这样的机会,自然最好,既有机会偷盗金牌,又不必担心会与康熙碰面。
而要取得去御书房洒扫的机会,刘嬷嬷是个关健人物。
此时已是深春时分,刘嬷嬷正在空旷的储秀宫庭院,教今年新入宫的秀女们练习宫廷礼仪。
清宫规矩,三年一选秀。这是康熙亲政后首批入宫待选的秀女。
刘嬷嬷见易欢来了,便让众秀女们继续练习着,把易欢拉到了一边,低声埋怨:“如梦,你不在御膳坊好好干活儿,跑到储秀宫来做什么?你忘了嬷嬷对你的交待吗?在宫里没事不要乱跑,免得惹事上身。”
易欢微微一笑:“如梦哪敢忘了嬷嬷的教诲。是黄公公体恤奴婢,今日给了奴婢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奴婢听说嬷嬷在这里教秀女们练习宫廷礼仪,想着这几日有些倒春寒,就顾不得休息,熬了一碗姜糖茶给你老人家驱寒暖身。”
刘嬷嬷顿时缓和了脸色,露出了笑容:“果然是个有心的丫头。好,快让嬷嬷尝尝你的手艺。”
易欢将食盒放在一个石桌上,将茶汤捧出,双手奉于刘嬷嬷。
趁刘嬷嬷品尝姜茶之际,她暗自打量着那批正练习着礼仪的秀女们。
这批秀女都不过十四五六岁年纪,个个容颜姣好,一张张青春靓丽的脸上都满怀着憧憬,小心翼翼地甩着手绢踩着花盆底,一丝不苟地练习着。
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年刚入宫时的情景。
那时的她完全不知天高地厚,是多么任性妄为啊——
她心中正感慨不已,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起来:“圣旨到!”
易欢循声望去。
只见李公公带着两名小太监正快步朝刘嬷嬷等人走来。
刘嬷嬷与众秀女慌忙跪下了。
易欢也赶紧低垂着头,在刘嬷嬷身后跪下了。
李公公在宫中养尊处优,又会保养,比起三年前倒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人畜无害的样子。
他在台阶上站定,用那熟悉的尖细的嗓音道:“皇上有旨,今夜宣秀女富察兰心侍寝。”
只见前方的秀女群中,有一个女子拜伏在地,激动得声音都在微颤:“臣女富察兰心谢皇上恩典。”
李公公和声道:“兰心小主快起来,随咱家去沐浴更衣吧!”
李公公收好圣旨,转身朝外走去。
富察兰心一脸幸福地跟了上去。
两名小太监紧随其后。
易欢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富察兰心的背影,下意识地轻轻咬了下嘴唇。
她心中并没有特别难过的感受,只是有些迟钝的闷痛,随即在心底冷冷发笑。
她这三年来,日思夜想的都是怎么杀了那个人,而那个人看来却早已忘了她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坐拥天下美色,又怎会将她这个一心想要杀了他的前明余孽放在心上?
刚入宫时,就已听宫女们私下提起过,皇上这三年来心性大变,对后宫诸位后妃都一视同仁,全然按照家族尊卑以及每年对朝廷的贡献大小,依序临幸,不偏不倚,雨露均沾。
这三年来,诸后妃已为皇上诞下了二子三女。但眼下仅有惠妃所出的大阿哥胤禔和荣妃所出的荣宪公主存活,其余的一子二女,以及早年皇后与荣妃所生的两个皇子,都不幸夭折。
而如今,皇后和荣妃又都先后有了身孕。
今年,则按照惯例开始选秀。
开春后,首批秀女入了宫。
可这一月来,康熙并没有抽时间亲自来挑选,只是让宫廷画师画了诸秀女之像,在画像下备注了诸秀女的出身简介,送往御书房遴选。
而富察兰心,是他挑中侍寝的第一个秀女。
刘嬷嬷待李公公、富察兰心等人走远,才站了起来,其她跪着的秀女们这才敢跟着站起身来。
秀女们望着富察兰心离去的方向,眼中俱是艳羡之色。
刘嬷嬷笑道:“各位小主,你们也看见了,皇上已经开始宣召新来的秀女侍寝了。知道为什么皇上第一个挑中的会是富察兰心吗?”
秀女们都摇摇头,眼中悄然露着愤然不平。
无论姿色还是技艺,这富察兰心都并未见得是她们中最拔尖的;若论出身,也并非最高贵的。
刘嬷嬷道:“那是因为富察兰心的爷爷乃工部左侍郎,富察大人辛苦多年,终于在今年修成了两条大渠,解决了淮南的旱涝灾患,皇上自然要抬举富察家的孩子。你们啊,如果没有一个好靠山,那就得好好表现,争取也有机会被皇上选中侍寝。若是能侍候得皇上满意了,给你们封了位份,你们就是这宫里的主子了,将来再有个一男半女,那就更是终生有靠了。”
秀女们互相看了看,齐声道:“多谢嬷嬷教诲,我们一定多加努力。”
于是秀女们顾不得已夕阳西下,仍不辞辛苦地三三两两地散开,练习琴棋书画、女工歌舞等各种技艺。
刘嬷嬷看看众秀女们,又看了看立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易欢:“怎么了,如梦?是不是看着秀女们有机会侍奉皇上,你也动心了?”
易欢淡淡笑笑:“刘嬷嬷,你老人家就别笑话奴婢了。奴婢不仅出身卑贱,还被火烧毁了脸,相比这些出身高贵、如花似玉的小主们,奴婢哪有资格侍奉皇上?”
刘嬷嬷低声道:“你这话呀,对,但也不尽然……四年前,就有一个秀女,长相也未见如何倾国倾城,还是个来历不明的汉女,却能集皇上的万千宠爱于一身。”
易欢眼皮一跳,随即不动声色地道:“哦?有这等事?那个秀女叫什么名字?后来如何了?”
刘嬷嬷四周张望了一下,把声音压得更低:“嘘,那人的名字和故事可是这宫中最大的禁忌之一,你还是不要问了。我们平日里也都不敢说起,刚才是我一时说漏了嘴。”
易欢未料自己的名字和过往之事都已成了宫中禁忌,心情甚是复杂。当下不再多话,待刘嬷嬷喝完姜茶,收拾起碗盏食盒,告辞离去。
步出储秀宫时,却见那群无忧无虑的秀女们仍在用心练习各种技艺,一个秀女婉转的歌声隐隐传来: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做衩裙。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易欢不由一阵苦笑,心中感慨万千。
这些秀女们,个个都一心想要得到皇上的宠爱。
却不知,一个帝王的情爱,是这世上最飘渺虚幻的东西——
回到御膳房,易欢继续忙碌。
直到夜色降临,各宫的太监宫女来取走了晚膳,才闲了下来。
御膳房的人逐渐离开,易欢主动留到了最后,帮着今日负责做宵夜的尚膳副叶荣光打下手。
这叶荣光虽是尚膳副,却是皇后赫舍里·芳仪的娘家族人,而尚膳正黄恩寿却是荣妃马佳·云妞的亲信。
所以叶荣光虽是副职,却不太把黄恩寿放在眼里。
易欢进御膳房,本是刘嬷嬷走的叶荣光的人情,所以叶荣光比较关照易欢,易欢也知恩图报,经常顾不上休息,超时帮叶荣光做事。
好不容易帮着叶荣光做好了八道宵夜点心,易欢摘下围裙,正准备离开。
原本该将宵夜送去乾清宫寝宫的绿萝却突然腹痛,叶荣光便让易欢替绿萝将宵夜送往康熙的寝宫去。
易欢一怔:“非是奴婢偷懒,只是奴婢这脸——万一惊了圣驾可了不得。”
叶荣光笑道:“这都二更天了,皇上正在寝殿内殿临幸兰心小主,你哪有机会进入寝殿得见圣颜。你只需将这食盒交给在外值守的李总管便是了。”
易欢只得接过食盒,往乾清宫的寝殿而去。
这夜月色甚明,照得紫禁城中百步见人。
易欢提着食盒,刚刚走到乾清宫的外殿,便听到身后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就赶紧闪身藏在外殿屋檐下的一处阴影里。
却见李公公踏着小碎步,指挥着两个小太监用红绸扛着侍寝的富察兰心正快步向寝宫走来。
隔得远,瞧不清那富察兰心的脸,只能看到一头乌黑如绸的秀发露在了红绸被外,在夜风中微微飘荡。
易欢突然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初入宫时,被化身龙三的康熙戏弄、骗她侍寝的往事。
她心中突然有些隐隐作痛,在阴影中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不由暗骂了自己一声:“易欢啊易欢,你怎么如此糊涂?不要再回想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他越是这般滥情,你越该清醒。尽快找机会把“浮生如梦”之毒下到他身上才是!”
她看了看手中的食盒,今夜倒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其他秀女哪有她当年那般没心没肺,能在被临幸之时还只顾着吃?这些宵夜,必定只有康熙自己一人取用。
而她熟知康熙口味,叶荣光做的这八道点心中,有一道杏仁奶露是康熙最爱,若把“浮生如梦”下在奶露中,他十有八九会喝下。
只可惜,入宫时,刘嬷嬷将她从头到脚都仔细检查过了,连她入宫时穿进去的那身衣服都扔了。她根本没能把“浮生如梦”带进宫来。
而叶默声这段时间也跟着叶明章在外执行清剿任务,没有进宫,则樊倩影也没能找到机会把“浮生如梦”带给她。
不过她已在御膳房中站稳了脚跟,接下来应该还能找到更多的机会。
当下定定心神,提着食盒往寝殿而去。
此时李公公等人已将富察兰心送入了寝殿,退了出来,掩上了门,与另两个小太监恭敬地侍立在门外。
而寝殿中灯光幽暗,毫无声息。
易欢神色自若地提着食盒向李公公走去:“奴婢给李公公请安,这是叶公公为皇上做的宵夜。”
李公公身旁的一个小太监上前接过了食盒。
李公公打量着易欢:“你是新来的吧?咱家以前怎么从未见过你?”
易欢道:“回公公的话,奴婢姓安,名唤如梦,是御膳房新来的宫女。还望公公多多提点、关照。”
李公公不解地问:“你为何蒙着面纱?”
易欢不卑不亢地道:“奴婢家里失了火,脸上留下了一块难看的斑痕,只能蒙着面纱遮丑。本来奴婢是不够资格来为皇上送宵夜的,但今夜当值的绿萝突然腹痛,叶公公一时没有别的人手,就只能差了奴婢来,还望公公恕罪。”
李公公微微点头:“虽是新来的,言语行动倒是落落大方,应对也得体。不似平日里那些御膳房的丫头笨拙。”
易欢淡淡一笑:“谢公公夸奖,奴婢告退。”
向李公公蹲身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李公公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息:“这个叫如梦的丫头,看上去倒是个机灵人儿,一双眼睛也很是动人,若是脸没受伤,说不定倒能有些前程,只可惜命运不济,居然毁了容,难怪只能在御膳房做个粗使丫头。”
易欢刚行了几步,忽听寝殿中传来富察兰心带着哭腔的一声尖叫“啊”——
易欢神色一凝,身子微微一僵。
随即只听殿中再次传来富察兰心惊慌失措的哀求声:“皇上,不要——轻点,疼——”
易欢虽未经男女之事,当初在鳌拜府上,却被那春风院的老鸨传授了几日邀宠的媚术,也从而知晓了房中之秘。
一听那寝殿中的动静,便知那情形定是不可描述——他居然还有如此粗暴淫虐的异癖???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血都倒流回心脏,心脏一阵抽搐。
虽然当年她在宫中时,康熙也会不时临幸后宫诸后妃,可她从不曾这般近距离感受过那种特殊的氛围。
在她认识他之前,他就已成婚数年,后妃成群,她又从未敢奢想过与他会有未来,故也从未将这些事认真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富察兰心那异样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却如一根针直刺入心底——
心无声地流出血来。
易欢伫立片刻,用指甲狠狠掐着手心,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