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窮親戚的故事

他一再辭謝,說一家人圍坐在爐前歡度聖誕節並預備輪流講故事的時候,要他當著這麼多長輩的面第一個發言,這是他萬萬不敢當的;他謙遜地提出,如蒙“我們尊敬的主人約翰”(他要求為他的長壽乾杯)允諾,肯帶這個頭,那就合適多了。他說,就他本人而言,他從來不會當帶頭人,那實在……但剛講到這兒,大家便異口同聲嚷了起來,一定要他開頭,說他可以、能夠、應該、也必須開這個頭,他只得不再搓手,從安樂椅底下伸出了腳,開始講了。

我相信(窮親戚說),我接著要作的這番自白,一定會使親屬中在座的各位,尤其是我們尊敬的主人約翰——多蒙他的盛情款待,我們今天才得以歡聚一堂——大吃一驚。但是既蒙各位錯愛,不計較我這個在家族中毫無地位的人信口雌黃,我只得說,我將盡量謹慎從事,表達得準確無誤。

我並非大家所設想的我。我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也許在我往下講以前,最好先把大家所設想的我畫一個輪廓。

也許我錯了——這是很可能的(講到這裡,窮親戚向周圍謙虛地瞧了瞧,看有沒有人反對),如果這樣,那就請在座各位予以指正——但是如果不錯的話,大家一定認為我是一個不會害人、只會自己害自己的人;認為我從來沒有在任何方面有過任何特殊的成就;認為我在商業上失敗,是因為我不會做生意,把別人的話都當了真的,對合伙人別有用心的算計缺乏必要的準備;認為我在愛情上失敗,是因為我輕信得可笑,相信克利斯蒂安娜不可能對我變心;認為我得罪了徹冷舅父,得不到他的遺產,是因為我待人處世不像他希望的那麼精明;認為我一生都是受騙上當,以致一事無成;認為我現在到了花甲之年,還是個老光棍,只能靠每季度領些津貼,過節衣縮食的生活——關於這一點,我看到,我們尊敬的主人約翰不希望我多談論。

我的住所在克拉彭路——那是一幢相當體面的房子中一間非常整潔的後間——不過白天在那裡找不到我,除非我身體不好。一般我在早上九點出門,借口上店裡辦事。我在威斯敏斯特橋附近一家開設多年的小餐館裡吃早飯——麵包和白脫油,半品脫咖啡——然後不知幹什麼好,於是前往城區,在加勒韋咖啡館裡坐坐,在交易所街溜達溜達,不時拐進幾家公司的辦公室和賬房間瞧瞧熱鬧,這得感謝我的一些親戚朋友,他們心腸好,讓我隨便亂闖;遇到天氣太冷,我也可以站在那兒烤一會火。我就這麼混過白天,到了五點以後,我便去用膳,這平均一天花一先令三便士。如果身邊還有幾個零錢,可以供我晚上消遣,回家時我就拐進那家開設多年的小餐館,要一杯茶,也許還吃一客吐司。等鐘上的時針又轉到午夜以後,我才回轉克拉彭路,走進房間上床便睡——點火既費錢,又為這家人家所反對,因為它容易引起火災,弄髒屋子。

有時承蒙親友的好意,邀請我吃頓飯。那大多是節日,飯後我便上公園走走。我孤身一人,很少跟什麼人同行。這不是因為我衣衫不整,沒人願意和我做伴,因為我穿得根本不壞,經常著一套很好的黑西裝(還是牛津深灰色毛料做的,接近黑色,十分經穿);但是我養成了習慣,講話很輕,沉默寡言,缺少朝氣,我知道我不是人們喜歡結交的朋友。

這條普遍規律的唯一例外,是我堂弟的孩子小弗朗克。我對這孩子特別喜歡,他對我也非常親切。這是一個天生靦腆的小男孩,可以說在人群中誰也不會注意他,仿佛他並不存在。然而他和我相處得非常好。在我的想象中,這可憐的孩子總有一天會繼承我在這家庭中的地位。我們談話很少,然而我們彼此是了解的。我們攜著手一起散步,不用多講,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確實,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我常帶他站在玩具店的櫥窗前面,指給他看櫥窗內的玩具。令人驚訝的是,很快他便發覺,只要我的環境允許,我會給他買許許多多的禮物。

小弗朗克常跟我去看倫敦大火紀念塔[5]——他非常喜歡紀念塔——看泰晤士河上的橋梁,以及一切可以免費參觀的景物。我與他時常上倫巴底大街[6]閒逛,因為我告訴他這是倫敦的首富之區,他非常喜歡這條大街;有一天我們正在街上溜達,一位先生走過我們身旁,喊住我道:“先生,你兒子的手套掉了。”這件事很小,原諒我提起它,可是確實,儘管他把這孩子稱作我的兒子是無心的,它卻深深打動了我,使我的眼睛流出了愚昧的淚水。

後來小弗朗克給送往郊外讀書了,我非常難過,簡直不知道怎麼辦,但我決定每月到那兒去一次,利用他的半天假日探望他。據說這時他大多在附近的荒地上玩耍;我擔心有人反對我這麼做,認為這會使孩子不安心讀書,但我可以不讓他知道,只是站在遠處瞧瞧他,然後便回來。他的母親出身名門望族,我知道,她不贊成我們經常接觸。她認為,我對改進他的孤僻性格沒有幫助;但我相信,如果我們完全分開,他不僅當時會覺得心裡難受,以後還會老是惦記我。

當我在克拉彭路死去時,我留在這世上的不會比我要帶走的多出多少;但是我正好有一幅小畫像,畫像上的男孩臉色紅潤,滿頭鬈髮,敞開的襯衫褶邊從胸口蜿蜒而下(這是我母親請人為我畫的,但我不相信這就是我);出售的話它分文不值,於是我想把它留給弗朗克。我給親愛的孩子寫了一封短信,與畫像放在一起,我告訴他,我跟他分開覺得很難過,儘管我不得不承認,我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還留在世上。我向他提出了一條小小的忠告——這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我對他說,要提防成為一個不會害人、只會自己害自己的人;我盡力安慰他,怕他為了失去我感到傷心,我給他指出,除了他,我對任何人都是多餘的,在這個社會中,我既然找不到一個立足之地,那麼不如離開它的好。

這便是對我的一般印象(窮親戚說,清了清喉嚨,開始講得響了一些)。不過話說回來,我講這故事的目的和意圖,只是要說明這一切都是錯的。這不是我的生活,這些也不是我的習慣。我根本不住在克拉彭路。相對說來,我是很少在那兒的。我主要住在一個地方,我幾乎不好意思說出它的名字,因為我好像根本不配住在那裡,那便是一個名叫蜃樓的公館。我不想說這是一幢豪華的古老住宅,然而提起蜃樓,恐怕沒有人不知道。我一生的際遇都與它聯繫在一起,請聽我慢慢道來。

這是從我與約翰·斯帕特(他本來是我的辦事員)合伙經商開始的,那時我還很年輕,不到二十五歲,住在徹冷舅父家中,他的財產將來大多應由我繼承。我冒冒失失向克利斯蒂安娜求了婚。我對她傾心已久。她非常美麗,各方面都惹人喜愛。她母親是個寡婦,我對她沒有好感,總擔心她是個工於心計、貪得無厭的老太婆,但為了她的女兒,我盡量把她想得好一些。除了克利斯蒂安娜,我從沒愛過任何女人,從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起,她對於我來說就是整個世界,啊,遠遠不止整個世界!

克利斯蒂安娜得到她母親的同意,接受了我的求婚,這確實使我欣喜若狂。我在徹冷舅父家的生活非常枯燥乏味,我住的頂樓房間又沉悶、又簡陋、又寒冷,就像北方某些森嚴的古堡頂上的牢獄。但是有了克利斯蒂安娜的愛,我在世上便別無所求了。我不願意跟任何人交換我的命運。

不幸,徹冷舅父的主要缺點便是貪婪。他雖然富有,但吝嗇、刻薄、愛錢如命,過著守財奴的生活。由於克利斯蒂安娜沒有財產,我猶豫了好久,不敢把我們訂婚的事告訴他。但是最後我給他寫了封信,說明全部事實。一天夜裡上床以前,我把信親手交給了他。

第二天早上下樓時,我瑟瑟發抖,因為這是12月,天氣寒冷,舅父家裡又很少生火,比街上更冷,街上有時還被太陽照得暖洋洋的,即使沒有陽光,來來往往的行人也會用愉快的笑容和聲音把它點綴得生氣勃勃。我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跨進了長而低矮的早餐室,舅父已坐在那兒。屋子很大,火卻很小,那扇大凸肚窗夜裡給雨點打得斑斑駁駁,好像灑滿了無家可歸者的眼淚。窗面對著荒涼的院子,院子的石板地面大多坼裂了,生銹的鐵欄桿一半離開了地面,一間難看的外屋從那兒瞪著院子,它從前做過解剖室(這幢房子本來是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住的,後來他把它典押給了我的舅父)。

我們一向起得很早,在這個季節裡是點著蠟燭吃早飯的。我進屋時,舅父冷得裹緊了衣服,在椅子上縮成一團,面前又點著一支昏暗的蠟燭,以致直到走近以後,我才看到他。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卻抓起手杖(他老態龍鐘,哪怕在屋裡走動,也得拄著手杖),向我揮舞,口裡說道:“你這傻瓜!”

“舅父,”我回答道,“我沒想到你會冒這麼大的火。”確實,雖然他心腸硬,脾氣大,我從沒想到他會這樣。

“你沒想到!”他說,“你什麼時候想到過?你這條不識抬舉的狗,你什麼時候有過頭腦,什麼時候考慮過將來?”

“這些話太過分了,舅父!”

“過分?一點也不過分,對你這麼一個白癡還太客氣了,”他說。“喂,貝西·斯納普,你瞧瞧他!”

貝西·斯納普是一個乾癟的黃臉老太婆,滿面皺紋,我們家唯一的傭人,每天早上這個時候,總得給我的舅父捶腿。她正跪在舅父身旁,他要她瞧我,便把瘦棱棱的手按在她腦瓜頂上,硬把她的臉扭向我這邊。他們這副樣子叫我嚇了一跳,我不禁想起了那間解剖室,我想,在外科醫生那時候,這種現象在那裡一定是經常發生的。

“瞧這個不中用的賤骨頭!”我的舅父說。“瞧這個乳臭未幹的娃娃!這就是人們說的那種不會害人、只會自己害自己的先生。這就是自己不會拿主意的先生。這就是那個做生意掙了大錢,卻在前幾天還想找一個人來合伙的先生。這就是打算娶一個一文不名的老婆的先生,他落進了一些耶洗別[7]的手裡,巴不得我快死,好讓他們享福呢!”

現在我才明白,舅父的火氣有多大,因為要不是到了發瘋的邊緣,他不可能講到死,這是他最忌諱的一個字,在他面前,任何人都絕對不準講到或提起這個字。

“巴不得我死,”他重復道,仿佛表示他不怕這個討厭的字,因此也不必把我放在眼裡。“巴不得我死,死,死!但是我要打破你們的如意算盤。你這個賤骨頭,這是你在這家中的最後一頓飯了,嗆死你才好呢!”

你們想象得到,我被他罵得狗血噴頭,哪裡還有胃口吃早飯;但是我照例在我的位子上坐下。我看到,我從此已給我的舅父拋棄,然而我贏得了克利斯蒂安娜的心,我可以忍受這一切。

他照常吃完了他的麵包和牛奶,不過他把椅子從我坐的桌邊挪開了一些,是把膝蓋當桌子吃完這頓早餐的。吃完後,他便仔細掐滅了蠟燭;寒冷的、灰白色的、陰慘慘的日光這時照到了我們身上。

“現在,邁克爾先生,”他說,“在我們分手以前,我希望當著你的面,與兩位女士講幾句話。”

“隨你的便,舅舅,”我回答,“但是如果你以為,這婚約除了純潔的、沒有利害打算的、忠誠的愛情以外,還有別的想法,那麼你這是欺騙了自己,也殘忍地錯怪了我們。”

對這話,他只是答道:“你胡謅!”別的什麼也沒說。

我們穿過半融化的雪地和半冰凍的雨點,前往克利斯蒂安娜母女倆的住處。舅父與她們本來熟識。她們正在吃早飯,看到我們這時候上門,吃了一驚。

“打擾了,太太,”舅父對那位母親說。“我想,你猜到我拜訪的目的了,太太。我知道,這屋裡蘊藏著大量純潔的、沒有利害打算的、忠誠的愛情。我很榮幸能使它如願以償,得到它需要得到的一切。太太,我把你的女婿,小姐,你的丈夫,帶來了。從現在起,這位先生已與我脫離甥舅關係,我希望他這次聰明的行為給他帶來幸福。”

他把我罵了一頓便走了,我從此再沒見到他。

你們以為(窮親戚繼續道),我親愛的克利斯蒂安娜在她母親的勸導和威逼下,嫁給了那個財主,他的馬車在這種氣候突變的日子從街上駛過時,常濺我一身泥漿,她卻安然坐在車上,那麼你們完全錯了。不,不,她嫁給了我。

我們不久就結婚了,比我希望的還快,原因是這樣。我租了一所簡陋的房子,為了她,我量入為出,省吃儉用,一天,她懷著滿腔熱忱對我說道:

“親愛的邁克爾,我已把我的心給了你。我說過我愛你,我也向你保證過要作你的妻子。可以說,在我講那些話時,我們已經結婚了,不論今後變好變壞,我都是你的人了。我完全了解你,我知道,如果我們分開,我們的結合破裂,你的一生便會蒙上陰影,儘管現在你有足夠的意志戰勝這個世界,到那時,它便會消失殆盡,只剩下一個影子了!”

“上帝保佑我,克利斯蒂安娜!”我說,“你講得一點不錯。”

“邁克爾!”她按著我的手說,表現了少女的忠貞,“讓我們別再分開。我要說的只是,我願意按照你目前的條件與你一起過活,我會過得很愉快,我知道你也是愉快的。我是打心眼裡講這話的。不要再一個人奮鬥,讓我們一起奮鬥吧。親愛的邁克爾,有一件事,儘管你沒有猜到,但它使我的整個生活充滿了悲傷,我不應該再向你隱瞞。我的母親不考慮你是為了我、為了相信我的忠誠才失去了一切,依然嚮往榮華富貴,逼我嫁給別人,這使我十分痛心。我再也不能容忍,因為容忍就意味著對你變心。我寧可與你一起奮鬥,不願看你一個人吃苦。我只要你給我的家,不要更好的。我知道,我們結了婚,你會提高生活的勇氣,更好地努力和工作,那麼,只要你願意,讓我們馬上結婚吧!”

那天我真的幸福極了,新世界向我打開了大門。我們不久就結婚了,我帶著我的新娘走進了我幸福的家。這就是我講的那個住所的開始,從那時起,我們便一起生活在蜃樓中。我所有的孩子都出生在那裡。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也取名為克利斯蒂安娜,她已出嫁了。她的兒子那麼像小弗朗克,我簡直分不出誰是誰。

關於我的合伙人對我的態度,一般人的印象也是完全錯誤的。在我和我的舅父決裂後,他沒有把我當作可憐的傻瓜冷酷地對待我;後來也沒有逐步侵吞我的產業把我擠走。相反,他對我始終忠誠不渝,光明磊落。

我們中間的事是這樣的:在我與舅父分手的那天,甚至在我的箱籠物品運到我們的賬房間以前(那些東西是舅父打發車夫送去的,但他沒付車錢),我已到店鋪去過,它在泰晤士河邊,小小的碼頭上,我把經過告訴了約翰·斯帕特,他聽了以後並沒有說富裕的親戚是明確的事實,而愛情和真誠卻是月光和假象。他與我的談話是這樣的:

“邁克爾,”他說,“我們曾經在一起讀書,我總是瞧不起你,認為我比你好,前途比你遠大。”

“過去是這樣,約翰,”我回答。

“然而,”約翰說,“我借了你的書,卻弄丟了;借了你的錢,又從不歸還;我的小刀子壞了,卻硬要你買它,給的錢比買新的還貴;我打碎了窗玻璃,又要你承認是你幹的。”

“一切都不值得一提,約翰·斯帕特,”我說,“儘管這都是真的。”

“這個小企業是你一手創辦的,多虧你苦心經營才有今天,”約翰繼續道,“當初我來看你,可以說只是想找一個糊口的地方,可是你馬上雇用了我。”

“這也是不值一提的,親愛的約翰·斯帕特,”我說,“儘管這同樣是真的。”

“你發現我有辦事才能,對企業又確實有用,便不再讓我當普通的職員,要我作合伙人,認為這才公平合理。”

“這比你講到的其他小事更不值得一提了,約翰·斯帕特,”我說,“因為不論過去和現在,我都感到了你的優點和我的缺點。”

“現在,我的好朋友,”約翰說,像從前在學校裡一樣,挽住了我的胳臂,這時,賬房間的窗戶——它們的形狀有些像船尾窗——外面,兩條船正隨著潮水從河上輕輕漂過,仿佛約翰和我在生活的海洋中和衷共濟地航行似的,“但願這些友好的經歷在我們之間建立了正確的了解。邁克爾,你的心太好了。你對任何人沒有害處,只對自己有害處。如果在我們的交往中,我使你蒙受損害,還不以為意,只是聳聳肩、搖搖頭、嘆口氣,如果我將來辜負了你給予我的信任……”

“但是你永遠不會這樣,約翰,”我指出。

“當然不會!”他說,“但我是說假定,假定我將來辜負了你的信任,在我們共同的事業中弄虛作假,明一套,暗一套,賬外有賬,營私舞弊等等,那麼我就會一天天擴大我的實力,削弱你的地位,最後,我發了財,走上了成功的康莊大道,你卻依然站在荒地上,毫無指望,比我落後了一大截。”

“確實這樣,”我說。

“為了不讓這種事發生,邁克爾,”約翰·斯帕特說,“不讓它得到絲毫的機會,我們之間必須開誠布公。什麼也不應該隱瞞,我們的利益必須一致。”

“親愛的約翰·斯帕特,”我告訴他,“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由於你的心太好,”約翰又道,臉上充滿了友好的熱情,“你必須答應我,使你性格中的這個缺陷不致再給任何人利用;你必須允許我不遷就你……”

“親愛的約翰·斯帕特,”我打斷了他的話,“我決不希望你遷就我的缺點。我要求你糾正它。”

“我也一樣,”約翰說。

“那就好了!”我喊道。“我們兩人有共同的目標,我們要正直地實現這目標,彼此充分信任,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我們的合作一定前途無量,十分愉快。”

“我完全相信這點!”約翰·斯帕特答道。我們熱情洋溢地握了手。

我把約翰帶到我的蜃樓中,過了非常愉快的一天。我們的合作是卓有成效的。正如我所預料的,我的朋友和合伙人提供了我所缺乏的東西,使企業和我本人都獲益不淺,我給予他的任何細小幫助,都得到了他的充分報答。

我並不十分富裕(窮親戚說,一邊望著爐火,慢慢搓著手),因為我從來不想發財,但我已經夠了,我可以過豐衣足食的小康生活了。我的蜃樓不是一幢豪華的別墅,但很舒服,住在裡面覺得溫暖而愉快,它便是我理想的家。

我們的大女兒非常像她的母親,她嫁給了約翰·斯帕特的大兒子。在其他方面,我們兩家也親密無間。到了晚上,我們常常聚集在一起,過得非常愉快,約翰和我談著從前的一切,我們之間從沒發生過利害衝突。

在我的蜃樓中,我真不知道什麼叫寂寞。我們的孩子或孫兒孫女,總有幾個住在那兒,小輩們年輕的聲音足以娛悅我的晚年,是的,我聽了總是多麼高興!我最親愛的、最真誠的妻子永遠忠於我,永遠愛我,永遠幫助我,支持我,安慰我,她是我家中的無價之寶,幸福的源泉,其他一切幸福都來源於她。我們的家可以說生活在音樂中,不論什麼時候,克利斯蒂安娜看到我有些疲倦或憂鬱,便偷偷走向鋼琴,唱一支優美的樂曲,那是我們訂婚期間她常唱的曲子。我是一個很會傷感的人,聽到別人唱這曲子便受不了。有一次我和小弗朗克上劇場看戲,演員在臺上唱起了這支曲子,弗朗克突然訝異地說道:“邁克爾表叔,這眼淚熱熱的,掉在我的手上,是誰在哭啊?”

這便是我的蜃樓,我在那兒過的日子便是這樣,那都是真的。我常常帶小弗朗克上那個家中玩兒。我的孫兒們非常喜歡他,他們一起玩得很好。在一年的這個時候——聖誕節和新年——我很少離開我的蜃樓。因為與這個季節有關的一切使我不忍心離開它,關於這個季節的觀念也對我說,我應該留在那兒。

“那麼這蜃樓在……”聽眾中響起了一個嚴肅而親切的聲音,向窮親戚問道。

“是的。我的蜃樓,”窮親戚道,一邊頻頻搖頭,一邊依然望著爐火,“它在空中。我們尊敬的主人約翰猜到了它準確的地點。我的蜃樓是在空中!我講完了。你們誰願意接著講,就請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