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理查·雙狄克的故事

公元1799年,我的一個親戚拖著沉重的腿,步行來到這個查塔姆城。我稱它查塔姆城,因為在座各位,如果誰能準確說明羅徹斯特在哪裡結束,查塔姆在哪裡開始[8],那麼我不如他,我辦不到。那是一個窮苦的旅人,口袋裡沒有一個子兒。他就坐在這間屋子的火爐前面,在一張床上過了一夜,這張床是今晚你們中間也有一人要睡的。

我的親戚到查塔姆來,是想參加騎兵部隊,如果哪一個騎兵隊願意要他的話,如果不要,他打算隨便投靠一個步兵下士或中士,只要他們能讓他的帽子上有幾條緞帶。他的目的是讓槍彈打死,只是他認為最好騎在馬上死,這比步行省力一些。

我親戚的教名是理查,但人們大多叫他狄克[9]。他在路上拋棄了他的姓,用兩個狄克代替它。這樣他便成了理查·雙狄克,年紀二十二歲,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原籍埃克斯默斯,然而他從沒到過家鄉一帶。當他穿著破靴子,風塵僕僕過了橋,來到查塔姆時,這裡沒有騎兵部隊,於是他參加了一個步兵團,興沖沖地喝了頓酒,把一切丟到了九霄雲外。

你們一定認為,我這個親戚頭腦不正常,有點瘋了。其實他的心仍在原處,只是被他貼上了封條。他和一個善良美麗的小姐定了親,他愛她之深是她,也許甚至是他自己所沒有料到的。但是在一個不祥的時刻,他不知怎麼得罪了她,於是她向他鄭重宣告:“理查,我決不會嫁給別人。為了你,我願意終生獨身,但是瑪麗·馬歇爾的嘴,”(瑪麗·馬歇爾是她的姓名)“今生今世不會再跟你講一句話。走吧,理查!願上帝寬恕你!”從此他便一蹶不振。這使他來到了查塔姆,也使他成了二等兵理查·雙狄克,決心死在子彈下。

在1799年,查塔姆的營房中,沒有一個人比二等兵理查·雙狄克更放蕩不羈,更會胡鬧。他跟每個團裡的渣滓混在一起,幾乎成天喝酒,也經常受處罰。整個營房的人都相信,二等兵理查·雙狄克隨時可能遭到鞭笞。

理查·雙狄克的連長是個年輕人,比他大不了五歲,他的眼睛裡有一種神采,它對二等兵理查·雙狄克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那是雙黑眼睛,明亮、美麗,即是大家所說的含笑的眼睛,然而在不笑的時候,與其說是嚴厲,不如說是堅定;在二等兵理查·雙狄克的狹小天地中,這是唯一叫他受不了的一雙眼睛。他不怕名聲不好,不怕處罰,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他心上,但只要發覺那雙眼睛在瞧他,哪怕只一會兒,他也會感到羞愧。在街上,別的軍官他都不怕,只怕見到湯頓連長。他挨了訓斥,便驚慌失措——只擔心可能給連長看見。遇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寧可向後轉,跑得遠遠的,免得面對那雙明亮、美麗的黑眼睛。

一天,他剛關了四十八小時禁閉——這對他已是家常便飯——從黑房子出來,便接到命令,要他上連部去。一個人剛出牢房,自然是一副沒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樣子,比平時更加不想見到連長,然而他還沒有放肆到違抗命令的地步,因此只得走上了俯瞰練兵場的平臺;連部便設在那兒。他一邊走,一邊捻弄著手裡的一根麥稈,把它掐碎,那是黑房子裡的裝飾品,他出來時隨手帶走的。

他用指關節打了門,聽見連長喊道:“進來!”於是二等兵理查·雙狄克摘下帽子,大踏步朝前走去,充分意識到自己已站在那對明亮的黑眼睛面前。

暫時誰也沒有開口。二等兵理查·雙狄克先前已經把麥稈塞進嘴巴,慢慢折斷,吞進喉管,這使他差點透不出氣。

“雙狄克,”連長說,“你知道你在走向哪裡嗎?”

“走向地獄吧,連長?”雙狄克囁嚅道。

“對,”連長答道。“而且走得很快。”

二等兵理查·雙狄克在嘴裡轉動著黑房子裡的麥稈,可憐巴巴地應了一個“是”字。

“雙狄克,”連長說,“我參加王上的部隊時才十七歲,從那時到現在看到不少有希望的青年走上了那條路,這叫我很痛心。但是最痛心的還是看到一個人決心要走那條可恥的道路,這是你到團裡來以後,我才看到的。”

二等兵理查·雙狄克開始發現,一層薄翳似乎悄悄覆蓋了他注視著的地板,還發現連長那張早餐桌的腿像浸在水中似的,有些扭曲了。

“我只是一個小兵,連長,”他說。“這樣一個可憐蟲走什麼道路,完全無關緊要。”

“你是一個人,”連長嚴肅而氣憤地答道,“你受過教育,有不少優點。如果你講的話是當真的,那麼你的墮落比我估計的更深。這種墮落意味著什麼,請你自己考慮吧;這是恥辱,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看到,你也看到。”

“我但願快些死在子彈下,連長,”二等兵理查·雙狄克說,“免得我再留在這個團裡和這個世界上。”

桌子腿扭曲得更厲害了。為了穩定自己的視覺,雙狄克抬起了頭,又遇到了那雙對他有強大影響的眼睛。他把手舉在眼前,那恥辱的上衣胸部開始膨脹,仿佛要崩裂似的。

“我寧可看到你這樣,雙狄克,”年輕的連長說,“這比看到你把五千幾尼放在這桌上送給我的母親,更叫我高興。你有母親嗎?”

“謝謝上帝,她早死了,連長。”

“如果對你的讚美,”連長又道,“傳遍了整個團隊,整個軍隊,整個國家,你會希望她還活著,讓她懷著驕傲和歡樂說:“他是我的兒子!”

“別講啦,連長,”雙狄克說。“她永遠不會聽到我有什麼成就。她永遠不會因為做了我的母親感到驕傲和歡樂。慈愛和同情她是可能有的,據我所知,也是永遠有的,但是,不——別再折磨我吧,連長!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廢物,請您寬恕我吧!”他把臉轉過去對著牆壁,伸出了祈求的手。

“我的朋友……”連長開始道。

“願上帝保佑您,連長!”二等兵理查·雙狄克啜泣道。

“你的一生已到了危急關頭。再不懸崖勒馬,改弦易轍,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許你還沒想到,但我看得很清楚,到那時你便完了。一個可能流出這種眼淚的人,不可能忍受得了那樣的污點。”

“我完全相信這點,連長,”二等兵理查·雙狄克說,聲音輕輕的,有些發抖。

“但是一個人不論處在什麼崗位上,都可以做到忠於職守,”年輕的連長說,“只要他盡了責任,哪怕他非常不幸,與一般情況完全不同,得不到別人的尊敬,他也可以問心無愧。儘管你剛才說,一個士兵只是可憐蟲,但我們生活在風雲變幻的時代,它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只要我們盡了職責,總有許多同情的眼睛會看到我們。難道你不相信,這麼做的人會得到整個團隊、整個軍隊、整個國家的讚揚嗎?在你還來得及亡羊補牢,改正錯誤的時候,努力這麼做吧。”

“我願意這麼做!我只要有一個人看到就成了,連長,”理查喊道,激動得哭了。

“我了解你。我會注視著你,我相信你。”

二等兵理查·雙狄克親口告訴我,他當時跪在地上,吻了那位連長的手,然後站直身子,離開了那對明亮的黑眼睛,他成了一個新人。

就在那1799年,法國兵佔領了埃及,佔領了意大利,佔領了德國,哪裡沒有他們啊?同時,拿破崙·波拿巴開始在印度向我們挑釁,許多人都看到了大禍即將臨頭的跡象。到下一年,我們與奧地利結成了反對他的同盟,湯頓連長的團隊被派往印度執行任務。那時整個團裡,不,整個軍隊裡,最出色的軍士便是下士理查·雙狄克。

1801年,印度駐軍調到了埃及沿海一帶。次年宣布了暫時停火,軍隊召回了。那時,所有的人都知道,湯頓連長和那雙明亮的黑眼睛出現在哪裡,著名的中士理查·雙狄克也一定會出現在哪裡,只要他們的心臟還在跳動;他總是像磐石一般堅定,像太陽一般忠誠,像戰神一般勇敢,站在連長的身邊。

1805年,是特拉法爾加大戰[10]的一年,也是印度發生激戰的一年。那年,一位軍士長創建了不少奇跡,他單身一人殺進重圍,奪回了團旗,因為原來的旗手給槍彈擊中心臟犧牲了;他還救出了負傷的連長——那時他倒在無數馬蹄和軍刀中間;我說,這個勇敢的軍士長創造了奇跡,並臨時擔任了他奪回的團旗的旗手;就這樣,理查·雙狄克從士兵中脫穎而出,被擢升為少尉軍官。

在那些血雨腥風的日子裡,少尉理查·雙狄克奪回的團旗,那面在戰火中打了不少窟窿的旗子,鼓舞了所有的人,為了保衛它的榮譽,最英勇的戰士不斷補充到了團裡,這個團經歷了整個半島戰爭[11],直到1812年圍攻巴達霍斯為止。它一再鼓舞著整個英國軍隊,大家一聽到這些強大的英國人的消息便熱淚盈眶,勇氣百倍;沒有一個年輕的鼓手不知道那個故事:哪裡有湯頓少校和他那雙明亮的黑眼睛,哪裡便有忠於他的少尉理查·雙狄克,而哪裡有他們兩人,英國軍隊中最英勇的戰士便會奮不顧身,追隨他們去奪取勝利。

一天,在巴達霍斯——不是在大舉進攻時,而是在被圍的敵人瘋狂突圍,向我軍戰壕猛撲,戰壕中的士兵進行反擊有些支持不住的時候——那兩位軍官正在向前沖殺,突然與一隊法國步兵遭遇,法軍站住了。帶領這支隊伍前進的,是個勇敢、漂亮、英俊的軍官,大約三十五歲,雙狄克雖然幾乎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但看得很清楚。他特別注意到這個軍官揮著劍,正在拼命喊叫,那些士兵在他的指揮下開了槍,湯頓少校倒下了。

十分鐘後戰鬥便結束了,雙狄克回到了人類有過的最好的朋友身邊——他已經把上裝鋪在潮濕的泥地上,讓他躺著。湯頓少校的制服在胸口敞開,襯衫上有三處小小的血跡。

“親愛的雙狄克,”他說,“我快死了。”

“為了上帝的愛,千萬別這麼說!”另一個喊道,跪在他的旁邊,用一條胳臂摟住他的脖子,扶他抬起頭來。“湯頓!你挽救了我,你是我的保護神,我的見證人!你是最可愛、最真誠、最親切的人!湯頓!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雙明亮的黑眼睛——這時在蒼白的臉上更顯得烏黑烏黑的——向他笑著,十三年前他吻過的那只手深情地按在胸口。

“寫信告訴我的母親。你會重見家園的。你告訴她,我們是怎麼成為朋友的。這可以安慰她,正如可以安慰我一樣。”

他不再說話,只是無力地指了一下正在風中飄拂的頭髮。少尉明白他的意思。他看到後,又笑了笑,仿佛為了休息,從扶住他的胳臂上輕輕扭轉臉去,就這麼死了,那只搭救過一個靈魂的手擱在胸口。

在這悲慘的一天,每一雙看見少尉理查·雙狄克的眼睛都濕潤了。他在野外埋葬了朋友,覺得孤零零的,像失去了親人。除了他的職責,生活中似乎只有兩件事是他關心的,一件是保存好預備交給湯頓的母親的一小包頭髮,另一件是尋找那個命令士兵開槍打死湯頓的法國軍官。我們的軍隊中開始流傳一則新的故事,故事說,他和那個法國軍官一旦重新遇到,法軍非遭殃不可。

戰爭仍在繼續,但是法國軍官的準確圖像和那個真實具體的肉身始終沒有會合,最後發生了圖盧茲戰役[12]。在送回國內的傷亡報告中有這麼一句話:“中尉理查·雙狄克負重傷,但無生命危險。”

到了1814年仲夏季節,理查·雙狄克中尉已經是一個老兵,三十七歲,負了傷回到英國。他的胸前藏著那束頭髮。從那天以後,他見到過不少法國軍官;為了尋找自己的傷員,他帶了士兵,拿著燈火,在戰場上度過了不少可怕的夜晚,但是他心中的那幅畫像和那個真實的肉身從未會合。

雖然他身體虛弱,傷還沒有痊愈,但他沒有耽擱,立即趕往薩默塞特郡的弗洛姆鎮——湯頓的母親便住在那裡。那些溫柔的、憐憫的話今晚自然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是他母親的獨生兒子,而她是個寡婦。”

這是星期日晚上,老太太坐在安靜的花園窗前,正在讀《聖經》;據他告訴我,她一直在用戰栗的聲音向自己念著一句話。他聽到的是:“年輕人,我吩咐你起來!”[13]

他必須經過窗前;以往那失落的時代裡的那雙明亮的黑眼睛似乎在望著他。她的心告訴她,他是誰;她立刻走到門口,撲到了他的脖頸上。

“他從毀滅中挽救了我,讓我重新做人,擺脫了惡名和恥辱。啊,願上帝永遠保佑他!上帝一定會保佑他!”

“上帝一定會保佑他!”老太太答道。“我知道他在天上!”然後她憐惜地喊道:“但是,啊,我親愛的孩子,親愛的孩子!”

從二等兵理查·雙狄克在查塔姆入伍的那一天起,在他當二等兵、下士、中士、軍士長、少尉、中尉的漫長過程中,除了他的拯救者,誰也沒有聽他講過他的真實姓名或者他生平的經歷,也沒有聽他講過瑪麗·馬歇爾的名字。過去的讓它過去吧。他下定決心,為了贖罪,他要從此隱姓埋名,不再干擾那顆從前他得罪過、現在已恢復了平靜的心;等他死後,讓人們發現他掙扎過、痛苦過、從沒忘記過她,然後,如果他們能寬恕他,相信他……好吧,時間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但是那天夜裡,他想起了兩年來一直珍藏在心頭的話:“告訴她我們是怎麼成為朋友的。這可以安慰她,正如可以安慰我一樣。”他說出了一切。他逐漸覺得,仿佛在他進入中年之後,忽然發現了一位母親;她逐漸覺得,仿佛她失去了兒子之後,又找到了一個兒子。在他滯留英國期間他作為一個陌生人緩慢而痛苦地進入的那個寧靜的花園,成了他自己的家園。到春天他能夠返回部隊時,他才離開花園,心裡覺得這是他第一次帶著一個女人的祝福回到原來的旗子下!

他跟著這面旗子——它現在已破舊不堪,百孔千瘡,幾乎不像一面旗子了——走到了卡特勒布拉斯和利格尼[14]。滑鐵盧戰場上,6月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上午,在到處是人的可怕的沉寂中,他站在旗子旁邊。直到那時,他心中那幅法國軍官的畫像,還沒有找到它真實的原型。

那個著名的軍團很早就開始行動了,在這些多事的歲月中,它第一次遭到了挫折,人們發現中尉理查·雙狄克倒下了。為了替他復仇,整個團沖了上去,除了不省人事的他,沒有留下一人。

他給運走了,一路上到處是泥潭和雨水積聚的土坑;原來的大路現在經過炮彈的捶打,錙重車的碾壓,人和馬的踹踏,運送傷兵的大車輪子的蹂躪,已變得坑坑洼洼,布滿深溝;戰場上橫滿了已死的和未死的人,血肉模糊,很難辨認人的形體了;人在呻吟,馬在嘶叫,只是他都沒有聽到;那些馬剛離開和平的生活道路,受不了躺在路邊的掉隊者的悲慘景象,但是它們再也不能進行重度勞累的旅程了;就在這一切中間,理查·雙狄克中尉帶著響徹英國的榮譽,給運到了布魯塞爾,就生命得有感覺來說,他是死了,然而他還活著。他給小心翼翼送進醫院,在那兒躺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漫長明朗的夏季過去了,終於秋收季節到了,戰爭留下的谷物也成熟了,收刈了。

太陽一再在擁擠的城市上空升起又落下,月光一再流瀉在夜色朦朧的寧靜的滑鐵盧平原上,然而所有這些日子對理查·雙狄克中尉說來,只是一片空白。興高采烈的軍隊開進布魯塞爾,又開走了;兄弟和父母、姊妹和妻子擁向那裡,接受歡樂或悲傷的命運,然後又紛紛離開;鐘聲每天不斷敲響,大建築的陰影每天不斷變換,亮光不斷從黑暗中升起,街上不斷有人走過,睡眠和陰冷的夜晚不斷相繼到來,然而那張大理石般的臉躺在床上,對這一切毫無反應,仿佛這是理查·雙狄克中尉墓上臥倒的雕像。

在漫長的噩夢中,經歷了混亂的時間和空間之後,理查·雙狄克中尉終於逐漸醒來,恢復了知覺,他看到了他所認識的一些軍醫的模糊影子,看到了青年時代熟悉的一些面貌——其中最可愛、最親切的,是瑪麗·馬歇爾的臉,它顯得憂慮重重,比他所能辨認的任何事物更像真的。他回到了秋季傍晚寧靜美麗的景色中,回到了窗明幾凈的和平生活中,屋裡的大窗戶敞開著,窗外是陽台,陽台上飄拂著綠葉和清香撲鼻的鮮花,陽台外又是那明朗的天空;陽光普照著大地,把金黃的光線投射在他的床上。

周圍這麼安靜,這麼可愛,他認為他已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湯頓,是你在我身邊嗎?”

一張臉俯在他上面。不是他的臉,是他母親的臉。

“我是來照料你的。我們照料你好多個禮拜了。你早已搬到了這兒。你什麼都不記得嗎?”

“不記得。”

老太太吻了他的面頰,握住他的手,安慰著他。

“我的團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讓我叫你母親吧。母親,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取得了偉大的勝利,親愛的。戰爭結束了,你的團是作戰最英勇的一支部隊。”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唇翕動著,他嗚嗚咽咽哭了,淚水淌到了面頰上。他還非常虛弱,虛弱得不能移動一下手。

“現在天黑了嗎?”他隨即問。

“沒有。”

“那麼只是我覺得黑?好像有個黑糊糊的影子飛過。但是它過去後,太陽,啊,那神聖的太陽,美麗的太陽!它照到了我的臉上。我想,我看到一片輕輕的白雲從門口飄過。剛才沒有人出去嗎?”

她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睡著了,她依然握著他的手,安慰著他。

從那時起,他逐漸復原了。復原得很慢,因為他頭部受了重傷,身上中了子彈,每天只有一點點進展。等他有了足夠的力氣可以躺在床上講話以後,他馬上開始發現,湯頓太太一直在引導他回憶自己的經歷。於是他記起了他的拯救者臨終時的話,心想“這可以安慰她”。

一天他從夢中醒來,精神很好,便要求她給他念點什麼。每逢他醒後,她總把帳子撩開一些,使她坐在床邊做針線時可以看到他,但這時為了使光線柔和一些,她沒有撩開帳子。他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不是她的。

“你能見見一個陌生人嗎?”那聲音溫柔地問,“你願意與一個陌生人見面嗎?”

“陌生人?”他反問道。那聲音喚醒了記憶中的往事,他成為二等兵理查·雙狄克以前的日子。

“現在是陌生人,但過去有一段時間不是,”那使他戰栗的聲音說。“理查,親愛的理查,這麼多年不通音信,我名叫……”

他喊出了她的名字:“瑪麗!”她摟住了他,他的頭靠在她胸口。

“我不是要破壞我草率的誓言,理查。這不是瑪麗·馬歇爾的嘴巴在講話。我有了另一個名字。”

她結婚了。

“我有了另一個名字,理查。你聽到過嗎?”

“從沒聽到!”

他望著她的臉,它泛出了沉思似的美麗神采,那透過淚花的微笑叫他不能理解。

“再想想吧,理查。你能肯定,你從沒聽到我改變姓名嗎?”

“從沒聽到!”

“不要轉過頭來看我,親愛的理查。讓它靠在我身上,我告訴你這個故事。我愛上了一個慷慨高尚的人,我用整個心愛著他,年復一年地愛著他,忠實地、真誠地愛著他;我愛他,但不指望他的報答,我愛他,卻對他的崇高品質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他還活著。他是一個勇敢的戰士。千千萬萬的人尊重他,熱愛他;後來他親密朋友的母親找到了我,告訴我,他身經百戰,但從沒忘記我。在一次偉大的戰役中,他負了傷。他給送到了布魯塞爾,住在這兒,已奄奄一息。我到這兒照料他,護理他——為了這個目的,哪怕要我走遍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願。在他不認識任何別人的時候,他會認識我。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只要把他的頭靠在你現在靠的地方,他便能默默地忍受痛苦。在他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時候,他與我結了婚,使他可以在死前叫我一聲妻子。我親愛的人,在那被遺忘的夜裡,我接受的名字是……”

“現在我明白了!”他哽咽道。“模糊的回憶逐漸清楚了。它回來了。感謝上帝,我的心完全清醒了!我的瑪麗,吻我吧,讓我困倦的頭顱靠在你的身上,否則我會被感激憋死。他臨終的話實現了。我又見到了家園!”

好啦!他們得到了幸福。恢復期是漫長的,但他們始終是幸福的。地上的冰雪融化了,飛鳥在早春沒有樹葉的林子裡歌唱,這時三個人第一次可以一起坐車外出,人們擁向敞篷馬車歡呼,向理查·雙狄克上尉表示祝賀。

但即使這時,上尉還不能回英國,為了完全康復,他必須在法國南方的氣候中繼續療養一個時期。他們在羅訥河邊找了個地方,離古城阿維尼翁不遠,可以望見它那斷裂的石橋,這已使他們十分滿意。他們在那裡共住了六個月,然後返回英國。三年後,湯頓太太老了——當然還不算太老,只是那對明亮的黑眼睛有些模糊了——想起她曾經由於換了個住地,身體變強壯了,決定再到那一帶住一年。她帶了一個忠心的僕人同行,這僕人是曾經抱過她的兒子的;他們約定,一年後由理查·雙狄克去接她回國。

她時常寫信給她的孩子們(她現在這麼稱呼他們),他們也常給她去信。她住在埃克斯一帶,租了一個農民的房子,附近有一幢別墅。她認識了別墅的主人,他們是當地的法國人。這友誼的開始是她在葡萄園中常常遇見一個漂亮的孩子,那是個小姑娘,非常富有同情心,總是不知厭倦地聽孤獨的英國夫人講她可憐的兒子和殘酷的戰爭的故事。那家人家也像孩子一樣和藹可親,最後她熟識了他們,接受了邀請,要在寓居的最後一個月住在他們家中。所有這一切,她都在寫回國的信中陸續提到過,在最後一封信中,她附了一張別墅主人的便柬,那位主人客氣地邀請德高望重的先生,理查·雙狄克上尉蒞臨該地時,務必賞光住在他家。

雙狄克上尉現在正當壯年,變得魁梧、漂亮,胸部和肩膀都比以前寬闊了,他寫了謙恭有禮的回信,隨後人也到了。和平已經三年了,在遼闊的國土上旅行時,他一路上祝福這個世界又得到了比較美好的生活。金黃色的谷物上不再沾染不自然的紅色,它們給一捆捆扎著供人食用,而不是在硝煙彌漫中給人踩在腳下。炊煙從和平的屋頂上冉冉升起,不再見到熊熊燃燒的廢墟。大車上載的是土地的豐富物產,不是傷員和屍體。對於看慣了相反的可怕情景的他,這一切確實顯得賞心悅目,它們使他充滿了溫情,就這樣,在一個深藍色的晚上,他到達了埃克斯附近的古老別墅。

它本來是一座大城堡,年代久了,陰森森的,周圍盡是圓形塔樓和熄燈器形狀的建築,鉛屋頂高高聳起,窗戶比阿拉丁的宮殿裡還多[15]。由於天氣熱,格子百葉窗全都打開了,可以望見屋內雜亂的牆壁和走廊。一些寬敞的附屬房屋已十分破舊,陰暗的樹木密集成林,屋前的平臺上花木扶疏,圍著欄桿,蓄水池太淺,不能噴水,也太髒,不能使用了。到處是雕像、野草和一簇簇灌木叢,灌木叢周圍的欄桿生滿了青苔,似乎也成了樹木,長出了奇形怪狀的樹枝。大門洞開——在那個鄉下,每天炎熱過去之後,門照例都是開的。上尉看到沒有門鈴和門環,便徑自走了進去。

他跨進了一間高大的石廳,由於剛離開南方火熱的陽光,石廳顯得十分陰涼,昏暗無光。它的四周是高高的回廊,通向一套套房間,光線來自屋頂。他在那裡也沒看到鈴。

“我的天,”上尉說著站住了,為自己靴子的嘎達聲感到不安,“這像走進了幽靈的天地!”

他驀地吃了一驚,退後了一步,覺得臉色也發白了。一個人站在回廊上向下注視著他,這就是那個法國軍官,那個多年來一直藏在他心頭的畫像的原型。這畫像終於找到了它的主人,多麼相像,每一條輪廓都一樣!

他走開了,消失了,理查·雙狄克上尉聽到了他匆匆下樓,走向大廳的腳步聲。他穿過拱形通道,進入了廳內。臉上那開朗而訝異的神色,與它在那個不祥的時刻的表現何其相似。

閣下是理查·雙狄克上尉?能夠接待他真太好了!非常非常對不起!僕人全都到屋外去了。花園裡正好在慶祝一個小小的節日。就是說,這是我女兒的生日,承蒙湯頓夫人喜愛和保護的小女的生日。

他這麼彬彬有禮,這麼坦率,理查·雙狄克上尉不能不伸出手去。“這是一個勇敢的英國人的手,”法國軍官說,握住了手不放。“一個勇敢的英國人,哪怕他是我的敵人,我也應該像朋友一樣尊敬他!我也是軍人。”

“他不像我一樣,不記得我了;他不像我,那天沒有記住我的臉,”理查·雙狄克上尉想。“我怎麼告訴他呢?”

法國軍官把客人帶進花園,介紹給他的妻子,那是一個惹人喜愛的美貌女人,正與湯頓夫人一起坐在一個古色古香、奇形怪狀的涼亭裡。他的女兒奔上前來擁抱他,美麗年輕的臉上洋溢著歡樂的笑容。一個小男孩從幾棵枯樹中間的寬闊臺階上跌跌撞撞地爬下來,要抓住父親的腿。不少小客人正在輕快的音樂伴奏下跳舞,所有的僕人和別墅周圍的農民也在跳舞。這是一個天真快活的場面,似乎是為了把上尉旅途中的所見所聞,那些使他感到欣慰的和平景物推向高潮,才特地安排的。

他望著這一切,心裡千頭萬緒,最後鈴聲響了,法國軍官要求帶他上他的屋裡看看。他們走上樓梯,進入剛才軍官俯視他的回廊,理查·雙狄克上尉給殷勤地領進了一套屋子,外面那間很大,裡面一間小些,每間裡都有鐘和帷幔、壁爐和黃銅架子,地上鋪著花磚,還有各種涼快的設備,顯得富麗堂皇、寬敞舒適。

“你到過滑鐵盧吧,”法國軍官說。

“到過,”理查·雙狄克上尉回答,“還到過巴達霍斯。”

留下一人後,他的嚴峻聲音仍在耳邊回響,他坐在椅上思考:“我該怎麼辦,怎麼告訴他呢?”很不幸,由於最近那場戰爭,英國軍官和法國軍官之間發生了許多次可悲的搏鬥;這些搏鬥,以及怎樣避免那位軍官的款待,成了理查·雙狄克上尉心頭最主要的思想。

他思考著,讓時間逐漸流逝,卻沒有更衣準備用膳,這時湯頓太太在門外喊他了。她問,現在能不能把瑪麗托他捎來的信給她。上尉心想:“尤其是他的母親,我怎麼告訴她呢?”

他趕緊讓她進了屋子,她說道:“但願你與這兒的主人成為終生的好友。他這麼真誠,這麼豪爽,理查,你們不可能不彼此尊敬。如果他還活著,”她吻了一下裡面裝著她兒子頭髮的小金匣(不免流下了眼淚),“他一定會喜歡他,因為他是高尚的,他會為那些使這樣的人成為敵人的不祥日子終於過去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她走出了屋子,上尉在踱來踱去,先是走到一個窗口,從那兒可以望見花園中的舞會,然後走向另一個窗口,從那兒可以望見歡樂的景色與和平的葡萄園。

“我朋友的在天之靈啊,”他說,“這是你要這些美好的思想出現在我的心頭嗎?是你在我來到這兒,見到這個人以前,讓我一路上看到這新時代的幸福景象嗎?是你把你受過打擊的母親派來找我,使我放下了憤怒的手嗎?是你在我耳邊說,這個人也像你所做的,或者像我在你的幫助下獲得新生後,在你的指導下所做的一樣,只是為了盡自己的責任,別無其他嗎?”

他坐下了,把頭埋在手裡,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作出了一生中第二次強有力的決定:在法國軍官,或者他故世的朋友的母親還活著的時候,他決不把只有他知道的秘密告訴他們,或者任何別人。在那天用膳時,他一邊與法國軍官舉杯祝酒,一邊在心中以寬恕一切的、慈悲的上帝的名義,寬恕了他。

我的作為第一個窮旅人的故事到此結束了。但是,如果我今天再來講它,我得附帶說一句:現在時代變了,理查·雙狄克少校的兒子和那個法國軍官的兒子,已像他們的父親一樣成了朋友,為了共同的事業,代表各自的國家在並肩戰鬥,正如長期分開的弟兄在美好的時代中又會重新聚首,緊密地結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