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夜未央樓隨筆》序
李鵬翥
成俊兄要我為他的《夜未央樓隨筆》寫序,雖然面對文章範圍之廣,時間跨度之大,文化積澱之深,頗感下筆維艱,但基於「平生風義兼師友」,相知超過了半個世紀,卻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不過,在這部作品之前的《待旦集》,已有祁烽副社長輕鬆活潑、娓娓動人的序言珠玉在前,倒令我這個白頭「小子」踟躕不前。
如果說《待旦集》蘊藏了許多新聞史、歷史、時評的晶瑩寶珠,那麼其姊妹篇《夜未央樓隨筆》卻是更多文化史、文藝史的片金塊玉。它是一位老報人從事神聖職責之餘,飽含文學工作者的熱情,辛勤筆耕而取得豐碩收穫的產品。
魯迅先生當年談到「知人論世」,需要全面。他指出陶淵明固然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飄逸,也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讀《夜未央樓隨筆》,我首先想到魯迅先生說過的這些話。
文如其人,是歷來我國文評的一個說法,雖然其中會有偶然性,但是大多有必然的聯繫。有甚麼道德情操的人,筆下就有甚麼思想境界的文章,尤其是如果真情流露的話,行為齷齪者決寫不出神清氣爽的作品。《夜未央樓隨筆》內容廣泛,責任編輯、澳門日報出版社總編輯廖子馨小姐將它分為三輯,甲輯是作者為書刊展覽寫的序跋;乙輯是懷人篇什;丙輯則是有關文化、文藝史料紀實。不管三輯如何劃分,都有機地構成文化、文藝的觀照。這裡面讓我們看到作者堅持文藝既有社會教化功能、也有藝術審美功能,更有怡人娛樂功能的理想的反射。作者選取下筆的題材,既有鐵馬金戈、豪放鞺鞳的進行曲;也有柔情似水、低迴輕送的牧歌。格調因人因事而異,而哲理思想卻一以貫之,閃爍光芒。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這就是說文章須洋溢真情。成俊兄對現代大學者梁啟超的《秋風斷藤曲》琅琅上口,對梁啟超的「筆鋒常帶感情」,不僅服膺景仰,而且身體力行。從他對知己徐疾、譚立明的懷人篇章,可以體現樸素的白描,飽蘸深情的筆墨。元好問詞云:「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愛情、友情、親情、激情、父子情、兒女情、戰友情、家國情……都可催動文學家寫成動人肺腑的作品,讀《夜未央樓隨筆》,應可感受作者廣闊的人文情懷。他博聞強記,浮想聯翩,莫不以思想為經緯,以熱情來驅動,從而引人入勝,發人深省。
成俊對魯迅作品有深刻的研究,日常行文處事,以魯迅的優點為鵠的,以魯迅的局限為鑑戒。「澳門日報」這幾個標準字,是魯迅手跡;「濠江中學」、「勞工子弟學校」等也是集魯體。「始作俑者」,成俊兄是也。曾有不懂魯迅的朋友對我批評「成俊言必稱魯迅」,頗不以為然。當時正是祖國大躍進時期,此間不免有人受「左」的影響,這種批評正是受了「左」毒。
《夜未央樓隨筆》不少篇章都談到魯迅,引了魯迅的話,例如《語言·文采·文風》可說是一篇短小精悍的文論。作者辦報、寫文章,都強調要語言生動,富有文采,特別是要提倡寫「短些,更短些」的文章,標題短,文句短,段落短,整篇短,這才符合現今生活緊張節奏快的閱讀習慣。作者不僅對青年新聞工作者如此淳淳教導,自己也跟魯迅於三十年代《答北斗雜誌社問─創作要怎樣才會好?》中,提出「寫完後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寧可將可作小說的材料縮成Sketch,決不將Sketch材料拉成小說。」大刀斧削,毫不吝惜。
五十年來,作者辦報、寫作、演講,遊走於報人、作家、文化人與社會活動家之間,有大量的辦報實踐並提升為理論,推動澳門文學的創作和發展,以滿腔熱情寫下不少評介文學藝術展覽與作品的文章。《〈澳門筆匯〉發刊詞》、《香港·澳門·中國現代文學─在〈澳門文學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及參加全國作協第四屆代表大會、參加廣東省文學創作座談側記等一系列文章,都為澳門文學和中國文學留下重要的歷史紀實。尤其是《盧敦高呼「打倒盧敦」》等短文,三幾筆勾勒的情景,沉痛有力地控訴了對荒謬時代出現的荒謬現象。文史交織,詩情洋溢,才思縱橫,以「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情懷,充滿了時代使命感與不失笑談真理的揮灑,正是《夜未央樓隨筆》的特色。
年來成俊兄從繁冗的日常事務中逐步解脫出來,稍有餘暇為舊作整理分心。據子馨說,第三部文集已大致為他編成,正待定稿時,作者還以健旺的精神與文字,不斷寫出新作。我們正翹首以待在此之後的第三部老筆紛披的著述。
當代著名報人鄧拓一九五九年二月寫的《留別〈人民日報〉諸同志》,較為人所熟知,但他在一九五八年寫的《題四川記者站》:「身居天府寫文章,翰墨清新立意強,記者生涯當自勵,一言一動慎思量。」除了將「天府」的四川換個概念,作為「輿論陣地」外,正可作為一個以筆鋒激濁揚清的新聞工作者以至是新聞、文學的「兩棲」者所應時刻自我鞭策的箴言,謹移用作與成俊兄和志同道合者晨鐘暮鼓的互勉。
乙酉霜降凌晨涼意襲人於跬步齋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