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第一纱厂的工头告诉周翰说,顾瑾瑜出事前不久曾经提过要给工人们涨薪,“没想到还没落实,令尊就......工人们都盼着呢。前段时间,因为顾老板家里有事,大伙不能忙中添乱,一直按部就班地干活。现在,不知道顾老板的意思......如果说定的话一直不能兑现,我怕工人们滋事,怕安抚不了他们。”
“是吗?我没听徐经理提起。”徐经理即徐文镕,第一纱厂的总经理。“如果有,徐经理应该告诉我。”
“徐经理不管招工,顾老板不会凡事都跟他说。”
“哦,等我回去问问家母是否记得,你先去吧。”涨薪的大事,父亲会不跟徐经理讲?工人们涨薪的第一受益者便是工头,因为从来工人们的薪水工头都要抽成。
“瑾瑜从来就没说过!”陈氏忿然作色,“他胡说!他因为你父亲故去,趁着这两下里说不明白的当口起事。穆藕初的厂子工人一个月8块银元,我们9块,他们凭什么不满足?”
“他这是养寇自重,撺掇着工人们闹事,再自己出面平息。母亲,你放心,我来管。”
三天后周翰来工厂,甫一进车间便发现工人们有些懈怠。女工们嬉笑闲谈,有人在机器旁瞌睡,有一个女工公然把孩子抱进车间里哺乳。当着众多男子的面,无耻的女人!待他走到办公室,发现工头已经和几个工友在门口等候他。工头向他问好,工友们脸上则不善。这件事他要是压不下来,恐怕其他厂子都要效仿。周翰开了办公室的门进去,工头亦跟进去,工友被保镖们拦住,“不碍事,让他们进来。”周翰示意保镖。
“顾老板,几日不见,您安好?你看......”工头故作为难,“他们一定要来问问涨薪的事。”
“涨薪的事我问过家母,家母不记得家父生前说过。我父母伉俪情深,无话不说。”
黄口小儿!工头笑笑,“生意上的事怎么会事事都跟女人讲呢?又或许说了,太太忘了,毕竟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
“对啊!对啊!”工友们群情激昂,“答应了的事就该兑现!”
周翰面色一凛,看向他们,“是吗?你们亲耳听见家父说的?”他眼里杀人的光逼得对方不由得退缩,“说了还是没说,深究起来没必要。我最近有点想法,大家不妨听听。”他敛了眼里的锋芒,“工厂两千号人,两百多台织机,人工、材料、机器维修处处都要钱,况且最近棉花涨价。厂子里的事情多,我不愿操心。日本人一直想收购这个厂子,我琢磨着卖出去,去租界里买块地,什么不用管,转眼就有钱赚!至于加薪的事,我会把话捎给日本买家。”
工头及众工友皆变了脸色,人人尽知日本厂主对工人的残酷,大家也都知道他们规模宏大的纱厂是日本人艳羡和收购的对象。英明一世如顾老板怎么会有这么个不肖子,居然要把纱厂卖给日本人!前不久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被协约国转让给日本,他们才抵制过日货,工头想,换成他便是砸锅卖铁也绝不肯出手!
“我来就是跟大家说这件事,既然你们都听到了,就把消息传给大家吧。我有事先走了。”周翰径直出去,他猜很快他们就会来求他。
周翰发现中国工厂的管理粗暴落后,工人的招收和管理由工头负责,工资也由工头代领。工头常常虚报人头数,冒领工资,克扣工钱。工头甚至不服从工厂经理的调配,顾家三个纱厂的经理在纺织方面均是外行,不得不依赖工头来从事技术方面的管理。工头凭经验和主观判断安排生产,没有计划、规范和程序;冗员充斥、工人生产效率低;物料混乱、物资消耗大。
周翰着手改造,改革的试点就选在第一纱厂。既然他们求着他不要卖厂,那么就该有所付出。工头和工人们其实不了解他,固然在租界里炒地简单、获利快,他的祖辈、父辈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办厂是他们的强国梦,他绝不会放弃工厂!改革的第一步削弱工头的权利,周翰先将工头提拔为职员,工资提高到40元。工头以前的工资不过几块钱,大部分收入来源于对工人的盘剥。工头十分满意,他以为周翰年轻,对工厂管理心里没底,更需要倚重于他。他舒畅的心情还未能继续几天,周翰便改变用工制度,工人的招收均需经过工厂主管,不需要工头介绍。且发放工资时由工册处计算工人应得工资,直接发放到工人手中,如此工头便不能冒领和克扣。
周翰第二步聘请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纺织专业硕士吴坤一做顾氏第一纱厂的总经理,至于原来土木专业出身的总经理徐文镕,周翰另有安排。吴坤一告诉周翰说美国纺纱女工的工作效率是中国工人的五倍,周翰听了十分心动,他不指望中国工厂的生产效率立刻追上美国,毕竟两国的生产技术和机器设备有显著差异,但他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周翰和吴坤一在车间里做实验,让一个女工同时管理的纱锭超过原来一倍。他们发现这不仅可能,而且女工的精力还绰绰有余。但女工们都说长时间这样做不下去,太累、容易出错。周翰询问工头方知道,女工们是怕效率提高后有人会失业。工头被提拔为职员后,可以参与工厂利润分红,在裁剪冗员方面很肯卖力。
周翰又聘用从杭州甲种工业学校纺织专业和机械专业毕业的学生进厂做技术人员,协助吴坤一管理车间。陈氏对周翰说他新招的技术人员们不能和工头和睦相处,“他们要是相处融洽、一致对外,我们就不太平了,母亲。随他们去,只要不影响工厂的正常生产就好。”管理的要义便是制造不平衡,况且他想要拿技术人员逐渐取代工头对工人的管理。陈氏想周翰不亚于瑾瑜的老谋深算。
在文场账房方面,周翰采纳吴坤一的建议把传统的流水账改为复式记账法。周翰以循序渐进、较为平和的方式推行了先进的西式管理方法,他将在顾氏第一纱厂成功的改革试验推广到顾氏的其他工厂里。
“顾老板,‘一元银行’的经理来了。”鲍象贤笑着说。
周翰微微点头,他手下的这个鲍经理为顾氏打理在南通、汉口、郑州、广州、长沙和天津的分庄,不仅负责在产地收购棉花,而且兼顾纱厂和丝厂的产品销售。因为很有能力,在对待他的态度上不免有些戏谑。“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他难道不知道吗?周翰极聪明,经理们在账目上做的手脚,他一眼便看透,“这里,你再去核对。”他不揭穿他们的把戏,不愿撕破脸,形格势禁,他尚需仰仗他们管理顾家的产业,等他坐稳了江山再逐一收拾他们!
鲍象贤嘴里的“一元经理”指的是陈光甫。1915年陈光甫在宁波路石库门房子里开出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资本只有7万元,人员仅7人。这个规模连一些小的钱庄都不如。陈光甫特别致力于小额存款的吸收,而其它票号、银行揽资对象均定位于政府、企业和有钱人。陈光甫破天荒地推出“一元账户”,只要有1元钱便可以在他的银行开户,因此被同业讥笑为“一元银行”。陈光甫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他将西方银行业的经营制度引入中国,先后开创了零存整取、整存整取等一系列储蓄品种。
陈光甫看好民族工业的前景,积极向民营棉纱厂、面粉厂等放贷,顾家的第一纱厂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亦有贷款。贷款尚未到期,利息他们正常付着,陈光甫此次来恐怕有事。
顾陈二人寒暄后,各自落座。周翰不急着开口,他初入商场时便凭本能发现博弈的双方谁先开口,谁就比较容易处于劣势,尽管有时只是暂时的。沉默片刻后陈光甫道明来意,关于第一纱厂后期贷款的事,“固然我和令尊曾有口头约定,上海银行将持续为贵司第一纱厂提供低息贷款,但现在顾家有了变故,上海银行也不是我一人说得算。”他心里感慨,他的银行是储户存款仅几十万的小银行,与顾家的千万资产没法比,曾经顾氏企业从他这里贷款算是赏脸。“所以我们考虑停止发放后期贷款,或是提高利率,如果你坚持要贷款。”陈光甫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衣饰简洁利落,很好,不是骄奢的纨绔子弟。
果然,平地生波。陈光甫的担心是正常的,周翰理解他。口头约定、没有合同,陈光甫不提前来通知他又如何?20万元的贷款对顾氏来说不算多,但是若合同到期后突然断供,要他临时筹集起来20万元亦需花费时间和精力,他心里感激这个人的坦诚。“正好第一纱厂的账簿就在我手边,我们才改了记账方法,学习国外用复式记账法。先生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商学院,能否为我指点一二?”
话说得多漂亮!陈光甫心里赞叹。别人称他“陈经理”,背后大概叫他“一元银行经理”,满是不屑。而顾周翰称呼他“先生”,透着敬意。顾周翰以请他指点记账法为借口,实则邀他查看纱厂的账目,以示纱厂财务状况良好,具有持续盈利能力。
陈光甫看完账簿后不语,自己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
“先生哪天有空,我想邀先生去第一纱厂走走。新任厂长吴坤一毕业于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工科,后来又获得麻省纽毕德佛学院纺织工程硕士。我和他在厂子里做了点实验,先生从历史悠久的世界顶级商学院毕业,我想请先生帮我提些建议。”
陈光甫心里再一次喝彩,他以为顾周翰会指责他没有契约精神,结果顾周翰什么也没说。他此番话一是邀自己去纱厂走走,将纱厂的正常运营展示给自己看;二是告知自己纱厂的经营管理已更上一层楼。“好!建议,实在不敢!我听说过吴坤一这个人,在纺织界很有盛名、很有见地。我很想去厂子里观摩,后天上午怎么样?”
“那我们就说定了!另外,我最近有个地块项目,不知道先生是否感兴趣,愿意一起投资?”周翰见陈光甫沉吟,“不急,等我们看了工厂再说,我也是刚刚有想法。先生,有没有兴趣在这楼里转一转?我陪你四处走走。”
陈光甫欣然同意,顾周翰的用意是教他安心,教他看到顾氏企业并未因顾瑾瑜的逝去而被撼动。他们在楼上楼下各个部门间走动,顾周翰为他一一介绍顾氏的各种业务,年轻人思路清晰,对顾氏了如指掌。在陈光甫眼里一切皆运转正常、井然有序。投资地产的回报很诱人,可是上海滩动则一亩数万元的地块他们小小银行投资不起,陈光甫心里暗忖,顾周翰抛出来的诱惑是他不能抗拒的。
陈光甫走出大门,顺着台阶下到路面,他不由得回望顾氏位于外滩上的这座折中主义风格的五层建筑,整个建筑外立面呈三段样式。一、二层为一段,门和窗为罗马拱券形,大块拉毛花岗石作外墙贴面。三至五层为第二段,5根巨大的多立克式石柱撑起屋顶,石柱间为阳台和石栏杆。五层以上是第三段,由宽阔的屋檐和楼顶平台组成。
多立克式柱,外滩上的建筑多以爱奥尼亚式柱子或科林斯式柱子做装饰和支撑,顾瑾瑜在盖楼时选用了朴素、柱头没有装饰的多立克式柱子。源于古希腊的多立克式柱子被称为男性柱,代表男性的刚劲雄健,很像他的儿子顾周翰,沉毅、冷静、果敢,蕴藏着力量。他来顾氏前本意要收紧银行的贷款,结果行将被顾周翰骗去更多的贷款。他微微摆一下头笑笑,生子当如孙仲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