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周翰披麻戴孝偕同陈氏和弟妹们跪在灵堂里守灵。灵堂的正中摆放灵柩,灵柩前面设牌位、香案。香案上除了香烛和祭品外,燃着一盏长明灯,仆役们时时往灯里添油,不使其熄灭。灵堂上方高悬顾瑾瑜的遗像,下面斗大的“奠”字为周翰手书。遗像两旁悬挂亲朋们赠送的挽联和祭幛。
一波波人来了复去,周翰一一还礼,周翰明白面前来吊唁的年伯、世叔以及经理们转眼都将是他的敌手,唯一可靠的是他的岳父。几天前,华界里抛下五、六具尸首,有人送来照片给周翰看,周翰认得其中一具是何志雄。擒贼擒王,余者做鸟兽散,一场风波平息,黄金荣出手利落。
“周翰,”陈震烨把手按在他肩头,“你行事要谨慎。”
“我晓得,父亲!”
岳父身旁的女孩一身素白衣裙,乌发上簪着白花,盈盈秋水、眉敛春山。两人对望着,不能言语。澧兰随父母离去,她在迈出灵堂的一刻忍不住回首看周翰,周翰也望着她。周翰知道此时此刻这样做不对,可他想知道在这关头他要与之共白首一生的女孩是什么想法。那双灵动的会说话的眼睛里全是关切,她注视周翰,脸上都是鼓励和爱。周翰盯着澧兰,看她转身离去,他心里极安慰,他知道他将长风破浪、奋勇前行,他的后防安稳,不需要顾虑。
周翰一家及岳家从水路扶棺回乡。
清晨,供祭、举哀后杠夫起杠,长龙般的队列从南浔顾宅大门里走出,穿街过巷直至郊野。雪一样的纸钱在周翰面前漫天扬撒,僧道们的吟唱是父亲人生落幕的悲歌。一行人来到顾家陵园,先祭山神,然后杠夫将灵柩落到墓穴里。周翰欲让人打开一旁母亲的坟茔,捡取母亲的尸骨与父亲合葬。两天前,他为父亲挖掘墓穴时,特意挨着母亲的墓穴破土,他亦提前请好捡骨师。
“不可以!”陈氏厉声阻止。
“怎么?”周翰回身盯着她。
“不为什么!”陈氏垂着眼,谁也不看。她已经白占了瑾瑜十一年,不能没完没了!若不是孩子们年幼,她宁愿现在就来陪瑾瑜,他们之间绝不许再有别人!
周翰转向祖母,吴氏一心哭泣,不理会正在发生的事。其实她心里有愧于陈氏,不肯拂陈氏的面子。周翰看向岳父,陈震烨沉默不语,间于齐楚,他很难做。况且他亲眼见到妹妹在那十一年里一个人的凄凉,现在又......她太可怜!陈家老爷和俊杰的父亲都不出声。
澧兰在近处看到这一幕,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她看向林氏,林氏脸上没有表情。
周翰略一沉吟,挥手让人走开,“好!”他此刻人单势孤,来日方长,他不急在这一时!周翰撒第一把土到棺木上,墓穴被封上后,周翰将“引魂幡”插在坟头、丧杖置于坟前。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周翰亲笔写就祭父文,感怀触绪,长歌当哭。众人烧化所有的纸扎,痛哭尽哀。周翰起身去母亲的坟上祭奠,看到澧兰已在那里烧纸、浇奠、跪拜。“哥哥,你别难过!”澧兰握住他手臂,此时女孩所为是他凄苦心情的唯一安慰。
周翰接手顾家的产业后,发现顾家的生意庞大、涉及众多行业:上海的地产、百货公司、金利源码头、轮船招商局的股份、三家纱厂、一家丝厂、浙江铁路公司的股份、怡和洋行的股份。陈氏和周翰一起参与顾氏的管理,周翰不反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况且陈氏对顾家的产业十分了解,父亲对她无话不说,这真是个好习惯。换成母亲,父亲还会对枕边人言无不尽吗?怕是连日常最基本的交流也做不到。一边是十一年婚姻只得他一个孩子,一边是陈氏在不到十年里再三再四地孕育,周翰伤感。
“恒隆”的办公室主任悄悄给周翰打电话说百货公司的股东们正在开会,周翰和陈氏立刻赶去。恒隆百货是未有“永安”和“先施”前上海最大、最豪华的百货公司,是顾家控股的企业。
“没有我们召集,他们居然自行开会!”陈氏阴着脸。顾家持有“恒隆”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一向是“恒隆”的管理者和主要决策者。
“主少国疑。”周翰说。
陈氏想周翰应该是暗示在顾氏的财富王国里他才是真正的王。
周翰推开会议室的门,“顾太太、周翰,你们来了。”屋里的四个股东冲着他们点头。“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听一听。”坐在首位上的范姓股东说。
他真是大言不惭!陈氏在周翰替她拉开的椅子上坐下。
“晚辈给年伯、世叔请安。”众人点头后,周翰方坐下。
虽说周翰是小辈,但亦是“恒隆”的新一任执掌者,他们难道不该站起来打招呼吗?陈氏扫一眼在座的人。
“晚辈听说这里在开股东会议,很吃惊,特地赶来。股东会议不是一向由顾家召集吗?”周翰开门见山。
“瑾瑜兄故去,我们心里很沉痛,但是公司的经营不能停,所以我们聚到一起商讨。”范时绎继续回应。
“公司的经营从来就没停过,一切按部就班!”陈氏看向他。
“顾太太是女人,深居简出,”陈氏想他大概是在暗示自己丧偶之人应该深居简出,“不了解生意。周翰年纪轻,现在‘永安’和‘先施’步步紧逼,我们怕周翰应付不过来。”
“既然要商讨,应该和顾家一起,由顾家来主持!”
“顾太太,开会的原因我已经说了。来,我们继续吧,别浪费时间。”范时绎转向其他股东。
陈氏怒气阻在胸口,他居然嚣张到置他们母子于不顾!
“年伯、世叔既然认为晚辈少不更事,不能胜任‘恒隆’的管理,晚辈愿意将手里股份转让给材优干济之人。”
众人一愣,以他们手里的资金不足以接收顾家的股份。
“‘先施’和‘永安’对‘恒隆’很感兴趣,我想他们愿意给我一个好价钱。”周翰悠悠地说。三家百货激战正酣,此际,任何两家联手或合并对敌人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放肆!想当初我们几人和瑾瑜兄共创‘恒隆’时,从没想过要把它拱手送给别人,更何况是‘永安’和‘先施’!瑾瑜兄泉下有知一定会不安的!”1917年和1918年先后开业的先施和永安百货后来者居上,一出场风头便盖过‘恒隆’,是他们的强劲对手。
“真是让逝者不宁的不孝行为!”另一人附和。若是‘永安’或‘先施’获得顾家的股权、入主‘恒隆’,渐渐地,他们在公司经营上便没有话语权了。众人很明白。
“先父若泉下有灵,知道自己骨肉未寒顾家便被踢出管理决策层,更会不安!”周翰神情凛然,“我若是拱手将顾家的权利让给别人怕是更不孝!或者由顾家继续管理‘恒隆’,或者‘恒隆’转手给‘先施’或‘永安’,在我这里没有第三种选择!”他语气沉稳,眼里兽一般的锋芒刺得他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在流氓围剿下以一人之力杀了九人的人,小报上写得神乎其神,范时绎素来不信稗官野史,此刻觉得自己不免轻举妄动。
“那你......”黄姓股东话说了一半咽回去。
“年伯,是我们。‘永安’和‘先施’逼迫得紧,我们不能内部起争执,乱了自家阵脚。‘会’不要分开开,你也开会,我也开会,政令不一,经理们无所适从。年伯世叔们有什么想法只管跟晚辈讲,想大家聚在一起商讨,就由晚辈来召集。晚辈涉世不深,盼着伯伯叔叔们提携。”
屋子里紧张的气氛顿时缓解,范时绎泄一口气,小子不是善类!周翰兵不血刃地完成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