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间,顾周翰的世界天翻地覆。周翰给岳父陈震烨打电话,努力平定自己的声音,他告诉岳父顾家发生的事,要澧兰小心。他抖着手放下电话,心里一片茫然。他曾凡事努力做到极致,一点一点赢得父亲的关注,赢得他的爱。他发誓要成为父亲最优秀的孩子,胜过陈氏所出百倍,为母亲在父亲心目中赢得地位,可惜现在没有机会了。
男管家过来说顾家的另一辆车子和随车的保镖们已经回来,“好。”他点点头。他们父子出发后不久,陈氏发现只有一个保镖跟随,不放心,派人追上去。接下来,顾家面临的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对方不会罢手,尤其在他击毙数人之后。周翰已命令保镖和男仆们戒严顾园,弟妹们必须呆在大宅里,由奶妈和保姆们陪着,不要分开,不许外出。他派人发电报给南浔,要求管家们严防死守老宅。
电话铃骤响,周翰拿起来,是澧兰,这是自他们同车回上海后两人间的第一次通话。“周翰哥哥,你没事吧?”女孩劈头就问。
“放心,我没事,一点伤也没有!”
“哥哥,你万事要小心!”
“好,你不用担心,你也要小心。”女孩的柔声细语令他焦躁的心安定下来。想要他的命,没门!周翰恶狠狠地想,他还没结婚,还没享受他如花似玉的妻子,他死不了!
“那我挂了,你忙吧。”女孩生怕打扰他。
“好!”
“你去请陈景塘,想办法让他马上来。”周翰对男管家说。越快越好,趁消息还没有传开,免得他避嫌。陈景塘是中华义勇军射击队的教练,周翰十七岁时便接受他的指点,与他交厚。周翰知道陈景塘有黑道背景。
女管家曹氏匆匆走来,“太太流血了。”
周翰疑惑地看她,她顾不上周翰是未婚男子,“太太身下流血了。”
“请医生来。”
当晚,陈景塘来到顾园,周翰跟陈景塘说自己想见黄老板,麻烦先生做个牵线人。第三天黄金荣的手下给周翰打电话,“我遇到些麻烦,渴望拜见黄老板,谈一谈金利源码头的事,烦请先生通报。”他抛出诱饵,且不遮掩自己的处境,名声赫赫的帮派大亨、法租界华探督察长,什么事情瞒得过他?
再一天对方回话,“黄老板听说你英勇,愿意见一面。”
车子开到宝昌路(今淮海中路)和麦高包禄路(今龙门路)的转角处停住,顾周翰从车里下来,抬眼打量眼前的弄堂“钧培里”。短短的一条弄堂成弧形,由九幢二至四层砖木结构的里弄房子围合而成,房子里多是黄金荣的门徒居住。出发前,保镖告诉他。“钧培里”身处闹市中心,地理位置颇佳,市口极好。宅以主贵,此时“钧培里”在上海滩名声籍甚。黄公馆是一座三层洋房,房屋结构类似石库门,五开间的格局,又不完全一样。一进大门,面前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整座住宅的前立面由天井围墙和厢房山墙组成,正中为大门,形成封闭。虽处闹市,却有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
周翰把两支手qiang交给黄公馆的保镖,由对方导引着,跟在陈氏身后走入房子。她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形容憔悴。周翰本不欲她跟来,出门前,周翰怕自己有闪失,特意去见陈氏,交代些事情,结果她坚持同行。
他们并不去客堂,而是在客堂前左转去厢房。亮堂堂的一间屋子,窗子开向天井,花树映入眼帘。窗前桌上笔架、算盘、账簿一应俱全,还有一台英文打字机,应该是账房。陈氏母子在屋里坐下,不久周翰听到走路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须臾两个人走进来,周翰和陈氏站起来。
前面一人个子不高,五十岁上下,圆头大耳、眼袋突出。周翰想这个人大概是照着布袋和尚的样子长的,只不过前者慈眉善目、笑口常开,后者一脸肃杀。来者身上带着微微香甜的鸦片气味,他族中的老人身上常带着这股气息。众人施礼寒暄后落座,周翰赶在陈氏坐下前扶她一把。陈氏疑惑,这已是周翰进入黄公馆后第二次出手扶她,周翰一向不与她亲近,一则,她以女性的敏感知道周翰对她心存芥蒂,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二则,两人年龄相差不多,只有16岁,需要避嫌。
“晚辈失礼,我母亲三天前才小产,因为我父亲故去。”周翰见黄金荣讶异,刻意说。以陈氏的容颜,他怕黄金荣动了邪念,令他逝去的父亲蒙羞。
陈氏一愣,旋即明白周翰的用心。
黄金荣点点头,屋子陷入片刻沉静,流氓大亨等着周翰开口。
“小子不敬,打扰前辈了。三天前,家父和我兄弟两人出门打猎,遭遇埋伏,家父不幸遇难。想来应该是在争取金利源码头时与人结怨。”周翰开口,他不矜持、不遮掩,自己求上门来便有一说一,不必拿腔作调。他亦不急切,他开出的条件恐怕黄金荣无法拒绝。况且如果遭拒,他不是无路可走,凭顾家的财力,他豁出去将杀得对方狗血淋狗头。只是一旦闹起来,他以后大概不能与澧兰结缘了。那柔美婉顺的女孩,他一想到可能会与她分开,心里便揪一下。“现在顾家只余下孤儿寡母五人,弟妹们年幼,小子愚钝,不足以应对仇杀,祈请前辈帮忙。”
黄金荣细细打量面前的青年,温和谦逊,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顾周翰居然能以一杆猎qiang杀了九人,歼灭对方接近半数的人手。手下打探来消息报告他时,他都愣了。顾瑾瑜跟他的儿子比太怂,才杀了一个人,却搭上自己性命。顾周翰若是帮派中人,他立刻便要将他收入麾下。
“顾家的生意一向得前辈照顾,现在陷入困境,小子渴望前辈继续不吝荫庇扶持。”周翰神情庄重肃穆。
黄金荣笑笑,年轻人很会说话。他与顾瑾瑜并无甚密的过从,两人平素里见面客客气气的,年节里互相走动走动。顾瑾瑜会做人,对他一应该有的礼节从不缺失。
“先父因为争夺金利源码头与人结仇,遭遇不测。家父故去,小子无力经营码头,愿把金利源码头让给贤能者。前辈要是感兴趣,小子愿双手奉上。”
陈氏微微动了动,瑾瑜拿命换来的码头,转眼就拱手送给别人,她心有不甘。
金利源码头是黄浦江边十六铺林立的几十座码头中最大、最重要的一个,从新开河至东门路,码头岸线长约500米。自十九世纪后半叶建成始,岁月变迁,金利源码头几易其主,每一次易主时都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十六铺位于法租界与华界交界处,是南洋、北洋和长江航线的枢纽。其中五方杂处、藏污纳垢,大、小帮派在此横行,流氓大亨们借助这里复杂的社会环境,左右逢源、呼风唤雨。周翰思量没有帮派的势力,顾家即使将金利源码头稳攥在手中,也无法顺顺当当经营。烫手的山芋,不如扔了。
黄金荣笑笑,这真是档好买卖,好到他不能拒绝。最近红钱会折腾得有些凶,为了个码头居然闹出人命,嚣张得不像话!他该出手管管了,否则他们大概忘了上海滩上还有黄金荣!
大流氓亦要面子,在顾家危难时刻吞了整个金利源码头,怕舆论纷纷。况且码头的经营需要资本,他目前手头资金不足,不如借着顾家雄厚的资本,自己坐收鸿利。顾周翰年纪轻轻便沉稳冷静,一出手又极为毒辣,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世枭雄。他看好他,愿意结交顾周翰这样的朋友。“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只是我是个不善经营的人,白白糟蹋了好生意。不如,你我合作,我投些钱进去,赚了钱你分我一些就好。”
周翰站起来深鞠一躬,“前辈恩深义重,使顾家老少脱离险境,小子感激不尽。愿以金利源码头百分之七十的股份相送,小子蒙昧,请前辈在生意上多加指点。”
真是好青年,识大体、知进退!“诶,不敢当,不敢当!我何德何能?况且别人会说我黄金荣趁机吞没顾家的财产。”
陈氏想你就是趁机侵吞!
“不如我出人、你出钱,我们一半一半。”他见顾周翰要推辞,“就这么说定了!年轻人,你必有一番作为,我看好你!”
“小子恳请前辈持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小子怕日后自己在生意上年轻莽撞,不知轻重,前辈对小子好有个约束。”那样飞扬跋扈的人,自称“天字辈”,比青帮“大字辈”还要高一头,在生意上他最好不与他平起平坐。
黄金荣坚辞,周翰只好作罢。周翰说如果前辈方便,不如即日便安排股权交割的事。小子做事又麻利又爽快,他喜欢。两人略闲话几句,黄金荣见顾周翰应答得体,神态谦恭,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喜爱。“你用的是什么枪?”他见周翰疑惑,“我指你的猎qiang。”
“李.恩菲尔德短步qiang”
“好枪法!”
周翰笑笑。
“年轻人,我们初次合作,我送个礼给你,你要什么?”
“顾家已经承蒙前辈照拂,小子感激涕零。居然还要前辈送礼,小子实在不敢当。”
“哎,不要客气,我们是朋友!你想要什么,直说无妨。”
“那么,承蒙前辈厚爱,我要何志雄的命!”
“好!我晓得了。我让人送你回去。这几天你先不要出门,等事情过去了,我派人知会你。”
陈氏在前、周翰在后,他们刚要走出帐房,迎面碰见一个人从大门口过来,这个人与黄金荣公馆里的其他人很不相同,周翰不由得打量他:他面广鼻长,鼻管挺直宽大,横长的颧骨外张,显示伎俩非凡,日后当是权柄斐然之人。他的耳朵外翻,耳廓突出,口唇厚大;两道浓眉下,眼睛里精悍之气外溢。周翰知道这种人刚毅果决、手腕强势、处事沉稳老练。周翰不由得冲他点头微笑,他站到一旁,用手扶住账房的门,让那人进去。此时三十一岁的杜月笙还在黄金荣公馆里服务,他对这位主动与他打招呼的敦和风雅的世家公子印象极深,顾周翰,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