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1

顾瑾瑜把女儿管彤从膝上抱下来,顺便在小儿子屁股上轻轻踢一脚,朝宗正聚精会神地站在茶几旁,把手伸进茶几上的鱼缸里捉鱼。他养的金鱼都被臭小子弄死了!小囝天天吵着从他的大鱼缸里往外捞鱼到自己的小鱼缸里,看中什么要什么,甭管多么名贵的品种。顾瑾瑜瞥一眼小鱼缸,这两只“墨龙睛”和“狮子头”眼瞅着要完蛋。

才九月初,天气仍旧燠热,园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很久没下雨,树上的叶子打着卷,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想去原野上走一走,感受清凉的风。

两个月的争斗不休,他终于拿下金利源码头这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与他缠斗的一方很强硬,势在必得,蕙雪劝他不要涉险。涉险?富贵险中求,上海本就是冒险家的乐园,做生意的谁没有几个黑道朋友?否则怎么在上海立足?况且金利源码头曾是家族的故产,因祖父顾福昌过世而易主,此次把它重新纳入旗下产业,差可告慰泉壤,自己并未折辱了先祖声誉。

“我去郊外走走,带着儿子们!”他生性好动,“小心啊!”他轻抚一下妻子的肚子,蕙雪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朝宗雀跃着要一起去,陈氏劝不住,顾瑾瑜开口,“妈妈肚子里有宝宝了,不能去,你在家保护妈妈。”他太小。

“为什么哥哥们不保护妈妈?”

“他们太差劲,不能跟你比!”

朝宗欣然同意,经国差点乐出来。

“奸商,奸商!”陈氏娇笑。

“叫哥哥带上猎qiang,我们打鸟去。”顾瑾瑜转向次子,笑一下。

顾瑾瑜站在花园里看着自己的长子拎着枪走出来,心里充满自豪。儿子是中华义勇军射击队的成员,枪法精准。他的学业亦极好,自从13岁进入圣约翰后,永远是年级第一名。若非因持续了四年的战争,自己担心世界局势动荡,不肯远送儿子去美国留学,周翰早在16岁便该负笈远游。

蕙雪的侄子俊杰亦在圣约翰大学理学院就读,去年妻舅跟他感慨说儿子俊杰的成绩逐年进步,此次考试总成绩已进入年级第六名。“哦,理学院居然有那么多学生!”他故作惊诧,“我以为只有周翰一个。”他的妻舅笑着踢他一脚,因为他的骄傲。

周翰各方面都优异,圣约翰学院的运动会上,周翰在各种比赛中勇拔头筹,豪夺奖牌。他最享受的事便是带着长子出席豪门望族的晚会,他们的子弟们都在圣约翰读书,人人听闻周翰的盛名,他一边谦逊地说“哪里,哪里”、“谬赞,谬赞”,一边想他们还不知道周翰博古通今,他们不知道儿子在旧学上的造诣,尤其在书画和音乐上。亲友们都问他是如何栽培周翰的,他不过请些魁儒俊彦们来坐馆,自己并未殷勤过问儿子的学业,一转眼,周翰便成材了。

周翰在房帏中亦洁身自好,甚得他心意。震烨的女儿很好,像蕙雪少年时,筝弹得跟蕙雪一样好。他之前迟迟不肯给周翰订婚,就是因为他认为没有女子能配得上他的儿子。周翰年幼时,他对孩子不亲近,没有感情,不过尽做父亲的义务。他现在越来越喜爱周翰,因为周翰太像自己,不,比自己出色得多,是人中龙凤!待他百年后,顾家的家业也许要在周翰手上继续发展壮大,他深信儿子会光宗耀祖的!他惊诧于自己的转变,以前他从未想过把家业传给周翰,他要传给自己跟蕙雪的儿子们,至于周翰,他会保证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想起周翰的母亲,那柔和、聪慧、秀美的女孩,她不是不好,只是自己心中有了蕙雪再容不下别人。他与她结合的最大好处便是有了周翰,他温和地笑笑,过年回乡,他要陪儿子去她坟上看看,添把土。

“你会打枪吗?”他的次子亦扛着枪跟在哥哥后面。

“我给哥哥装子弹!”

很好,鹡鸰在原,他喜欢经国和周翰间的兄弟情谊。

顾瑾瑜和周翰站着说了会儿话,司机何志雄才迟迟把车开来,他最近有些怠惰,顾瑾瑜考虑换掉他。父子三人坐在后面,车子前座上跟着个保镖。车子从法新租界徐徐驶入公共租界西区,一路向北,遇见苏州河后便沿着河折向西,后来出了租界进入上海县辖境。汽车在梵王渡站穿过铁道后开始加速,繁华的街景与河景渐被甩在后面。司机熟门熟路,不需要指示,顾家父子惯常打鸟的地方在吴淞江僻静无人的河曲处。

车子忽然停下来,正在说话的两父子愣住,“怎么?”

“我们还没到!”一直在看风景的经国回应父亲。

“车子有点不对,我下去看看,老爷。”司机和前座的保镖打开车门,刚下车便飞跑着离开。

“遇上绑架的了!”顾瑾瑜心里一凉,明白司机和保镖是通匪的。

“不像!否则,他们不会溜走。”周翰开始迅速给猎qiang装子弹,“经国,趴下!给枪装子弹!”他同时喝令弟弟。

儿子说得没错,若是绑架,司机和保镖应该近身遽然出手,跟对方里应外合,更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顾瑾瑜倏然了悟这是为了金利源码头之争,自己大意了,不该带孩子们出门,害了周翰和经国。

枪声顿起,车子上的玻璃碎裂开,有子弹从顾瑾瑜耳边穿过,高速旋转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还听到子弹击打车门的声音。野地里、河边的芦苇荡里闪出一群人向汽车涌来,领头的五、六人手里各自一把毛瑟手qiang,其余十数人举着砍刀。当先的人被周翰一枪撂倒,其余人愣了愣,旋即散开,隐到树后或草丛里。一人跑得慢,被周翰从后面一枪穿胸而过,他专挑拿着枪的人打。

趁着匪徒们四散开,周翰跳到车外,抢身到前座,关上两侧车门。顾瑾瑜打光M1911手qiang里的7发子弹,地上再多一具尸体,他从次子手里接过步qiang继续射击。对方固然人多,但使用的是手qiang和砍刀,有效杀伤距离远不如猎qiang。顾家父子使用李.恩菲尔德弹匣式短步qiang,在射程和精准度上占尽优势,况且周翰枪法精准,几乎一枪一个,压得对方抬不起头。

“打那个小子!”顾瑾瑜听见有人喊,他忙里偷闲瞥一眼儿子,看见周翰已搁下手中的枪,正准备发动车子。得益于Pierce-Arrow 51汽车奢昂的电子启动器,而非外置的笨重而危险的手摇曲柄,例如别克车,周翰可以在车内发动汽车。顾瑾瑜扑身过去一把将儿子按倒,他同时感到两粒子弹击中他,胸口处很疼,肚子钻心的灼热。车外一片喧哗,他看见那些人再次从隐蔽处涌出来,“打他们,周翰!”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强撑着自己向后倒去。周翰从父亲身下迅疾起身,他已长qiang在手,他抬手就将近前持刀的人射穿,他飞速拉栓上膛,再击倒一人。“经国,枪!”他已打光枪中的子弹。

劫匪受阻,飞跑回去,周翰从经国手中接过枪,赶在他们藏起来之前再放倒一个持枪的和一个持刀的。

“周翰,开车冲出去!”他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们可能遭遇毒手便痛彻心腑,比此际胃酸灼蚀他的胸腔还要疼痛。

周翰回看一眼父亲,泪滚下来,两处伤口涌出来的血将顾瑾瑜的亚麻衬衫糊成一片。

“孩子,你很好,我一直为你骄傲......”有些话现在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他已不能说话,他吊着一口气,要亲眼看到孩子们脱险。

“经国,不怕,有我在!”周翰听到弟弟的哭泣声把泪逼回去,别吓着经国。他向树木、蔓草和芦苇中持续开火,“子弹,经国!”他亲手压弹,他有的是子弹!

周翰一面射击,一面开始启动车子,他在各种操作间歇插空打上数十枪以压制对方。漫长的一分半钟,在持续的震动后,车子向前开去。“经国,趴到地上!拿手qiang,装子弹,谁靠近,你就轰他!”周翰喊。

匪徒们不甘心失败,从躲避处纷纷闪出,周翰单手握紧猎qiang屏住气,在蜂拥而上的人群中一枪打死保镖,他即刻趴到座位上。子弹在车厢里尖叫,顾瑾瑜肩上、手臂上再中两弹,他已无所谓,不愧是他的好儿子,是顾家的好儿郎!他们冲出去了!胸口流淌的血加速他的逝去,使他不必承受胃酸渐渐腐蚀胸腔的可怕的被延缓的死亡。

周翰开车继续向前,不久后折向南,再折向东,直奔徐家汇火车站。他回头看一眼父亲,顾瑾瑜把所有的心意都逼到眼睛里,盯着长子,他要周翰担负起他的责任,照顾好母亲、蕙雪和孩子们。“蕙雪,”他心里说,“哥哥,”14岁的女孩儿回眸微笑,容颜照亮身畔的雪地,那一年,漫天的雪,在南浔陈家老宅里......

周翰眼前的路慢慢模糊了......

成年后的顾经国对童年时最完整的记忆始于父亲的死,其余皆是片鳞半爪。穿着短打的劫匪们一窝蜂般从野地里围上来,爆裂的玻璃,子弹在头上飞,尖锐的声音像丝绸被用力且飞快地撕扯开;周翰背着父亲在医院里奔跑,两人身上都是血;母亲抱着父亲哭,后来母亲身下一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