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吉普开到村口小广场前停下,中年军官从车子里下来,抬眼向四处看。广场正中枝叶扶疏的大树下有一盘巨大的石磨,广场另一边残破不堪的小土地庙上“土榖神祠”的匾额倒是新的。
正午,广场上没什么人影,军官在士兵们的引领下沿着石板铺就的小路往村子里走,村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道路边一幢幢老旧的屋子保存着“一颗印”的建筑模式,石头砌成一楼,二楼则用木头打造,爬山虎攀缘在墙壁上。每一幢房子都大门紧锁,军官猜村民们在墙上罕有的小窗后面或是大门后面窥视自己。村子还算大,士兵说有300多户人家,包括联大的教授们。
“他们在这里安全吗?”
“将军您放心,我们早就放出话来了,别说这近旁山上的贼人,便是这方圆几十里的土匪我们都知会过了,还有这村子里的村民,没人敢打扰他们。否则便是与龙家过不去,与将军您过不去!一个班的士兵在村子里守着,从早到晚,见天的!”
“陈澧兰知道吗?”
“我们说是主席专门派士兵们保护联大的教授。”
“嗯。”军官点头。父亲确实对西南联大照顾有加,威远街的老公馆都借给联大了。三八年年初,联大从长沙向昆明搬迁,父亲以YN省政府主席的名义发出训令,指示沿途经过的各县县长对师生们妥为护送。对,还有龙氏奖学金。
众人来到紧邻着的两座农舍前,农舍很新,有开阔的院子,不同于“一颗印”的建筑模式,这院墙都是用竹篱围成的。他不知道这是当初顾周翰为了满足妻子关于农家院落的梦想特意打造的。他们一靠近,两家院子里壮硕的四头狼犬便立刻吠起来。
“士兵们就住在对面,狗一叫他们就听见了。”手下在狗吠声中提高嗓门。
“好。”军官再点头
顷刻便有小脚婆子从屋子里走过来,“请问,你们......”
“我是顾先生的朋友,龙绳武,我有顾先生的消息传给顾太太。”
“请稍等。”婆子转身回去。
她难道不安抚一下狗吗?数只狗龇牙低吼着与他隔着栅栏对峙,不是愉快的事。
龙绳武注视着农舍的门口,1936年他见过陈澧兰几面,唯有牡丹真国色,佳人摇曳生姿,全上海的女人们在她面前都黯然无光。现在,三十七岁的女人多少该有些红颜老去了吧。
六月正午的阳光烤在身上很不舒服,耀眼的光线投在农舍屋顶、门前,看着眼晕。那么,让灿烂的阳光都失色的女人......他不禁收住呼吸......他看着那女子走过来......《荷马史诗》里说,“当海伦走进伊利昂城(特洛伊城)的议事大厅时,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站起来。”因为看到海伦的容貌。海伦,古希腊神话里人间最美的女子。龙绳武庆幸他现在是站着的,不至于很失态,他慢慢地把身体里的气吐出去。
“龙将军,很久不见。”女人对他笑一下。
龙绳武心里开出一朵花来,他看着女人轻轻拍拍低声咆哮的狗,它们立刻偃旗息鼓。这女人一举手一投足都美不胜收。
“顾太太,你越来越漂亮了。”他冲口而出。
“谢谢你,龙将军过奖了。”陈澧兰为他打开竹篱门,引他进屋。
龙绳武令军士们在院子外面等。
农舍很小,进门便是厅堂,一位雍容典雅的中年妇人站着,看得出她年轻时亦是一等一的美人。
“这是我婆婆,周翰的母亲。”
“这是龙将军,龙主席的长公子。”陈澧兰替两人介绍。
寒暄后龙绳武坐下,婆子捧上茶来。龙绳武握着茶杯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很不忍把噩耗传给眼前的女人。顾周翰真是,打仗嘛,差不多就行。钱他没少捐,自有那不要命的冲锋在前,自己何必把命都捐出去?
5月初,日军占领芒市、龙陵,身为腾冲行政监督的龙绳武携家眷临阵脱逃,腾冲县长邱天培亦星夜逃往江苴,护路营随之弃城。5月10日,日军292人不废一枪一弹长驱直入,占领腾冲城。
龙绳武垂眼看向地面,地面是用石灰、桐油、瓷粉混合筑就的“三合泥”,这样的地面平整光亮、凉爽而不湿滑。他又看向四周,厅堂正对着入户门摆放钢琴,他在上海有幸看过陈澧兰弹琴,她举动娴雅、神态逸远,令他十分惊艳!他在法国圣西尔军校求学时为附庸风雅去听过音乐会,他听不进去,可是陈澧兰的琴声他听着颇可心。陈澧兰演奏后从台上下来,顾周翰迎过去揽住她的腰,微笑着与她说话。他猜在场的人中满心艳羡的不止他一个男人。
“将军,您说有周翰的消息.....”
他不得不看向陈澧兰,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眼前的女人比他还要大一岁。父亲的四夫人顾映秋有“云南第一美人”之称,跟眼前的女子比起来......他在心里笑笑。女人的眼睛会说话,满眼里都是渴望。“嗯,”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周翰所在的113团一直掩护英军和国军撤退,后来他们往印度撤,准备渡过钦敦江。渡江前发出电报,之后再没有消息,怕是......钦敦江江水汹涌,而且沿岸还有日军阻截。”
澧兰站起来。
“大少奶奶,小心孩子!”
孩子?在哪儿?他进屋时没看见顾周翰的儿子。
婆子赶紧过来扶住澧兰。哦,原来她怀孕了。他初见陈澧兰时只顾着惊艳,没注意到她微微凸起的小腹。
“不会的!一定是发报机被水浸湿了,没法跟外界联系。周翰水性很好,还有经国在,他们两兄弟互相照顾,不会有事!”
“渡江前,刘放吾发出两通电报,分别给师部和司令部,说‘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成功了!”澧兰抢着说。
“江岸上有日本人狙击他们,江面上还有日本人的汽艇......”
“将军,你亲眼看见了吗?不会的!我丈夫枪法很准,他曾经凭一杆枪杀了九个人,带着弟弟突围。将军,你听说了吗?”澧兰走到龙绳武面前,她急着要说服他。
龙绳武站起来,“我听说了。”当年在上海,别人与他提起顾周翰这陈年旧事时依然惊叹不已,所以他很愿意与顾周翰结交。
“所以周翰一定不会有事!”澧兰斩钉截铁。
“那些是训练有素的日本人,不是流氓。”
“他们可能有损失,但是全团覆没,我不信!”澧兰握住龙绳武的手臂,她要迫使他相信,他能感受到她的力量。“即使全团覆没,周翰兄弟也会活着!”她噙着泪。
“我相信你!顾太太!”他怎么忍心她难过?
“所以,我请你帮我继续打听周翰的消息,我求你!龙将军!我想等他们修好了电报,或是到了印度,就会有消息!”周翰会有消息传来,一定会有!
“你放心,顾太太,我尽我全力帮你!”所以多少人为搏红颜一笑,连江山都扔了。
陈澧兰送他出来,“顾太太留步吧,你小心身体。我走了。”
“好,龙将军,我等你的消息!”
龙绳武回头看一眼,陈澧兰站在竹篱门前始终不离开,她微蹙着眉。龙绳武不由得走回来,见她泪在眼里,“顾太太,周翰吉人天相,你放宽心!周翰是我的挚友,只要有113团的消息,我第一时间来通知你。”
“谢谢你,龙将军,拜托了!”
“那,我走了!”
龙绳武转身离去。顾周翰何以对她情有独钟,不只为她才貌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