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兄弟在森林里伐竹子,毛竹高大,每一根都有四米长。这是五月三十日中午,他们在距离南先庆渡口十二公里处的大山中,此处毛竹甚多。113团决定在傍晚于海宁和南先庆之间乘机抢渡钦敦江,官兵各准备毛竹一根为渡河工具。
雨季就要来临,成功成仁在此一举!三组便衣队已被派出分赴南先庆,侦察敌情、地形和渡河点。
“过了河,再走走,等摆脱了日军,咱们去打鸟、生火,美美地吃上一顿!”他们连日里不管昼夜都不敢生火,仅以炒面度日,经国常常望着生米兴叹。
二十五日及二十六日黑夜,113团穿过拿安普雁、南木勒卡和纪养光等日军据点,虽在黑夜里与日寇数度遭遇,均通过无恙。
二十七日午后,113团便衣侦察兵在明开英道上与一联队附有火炮的日军遭遇,日军向行进中的印度难民询问中国军队消息。便衣侦察兵藏身在难民队伍中,侥幸未被日军发现。日军离开后,便衣侦察兵在印度难民中放言113团将向北行军,经野人山回中国。
113团于二十七日夜悉数由明开英徒步渡过乌有河,而日军之大部队竟向北追逐。
二十八日夜,113团以迅速秘密的行动又回渡乌有河向南转进,在雨夜里强行军七十余英里。队伍虽在纪养光、南木勒卡、董知等处数遭敌袭,但均以机敏行动通过未受损伤。
排长褚思齐集合大家开会,传达团部的渡河指示:三营所部的第八连和第九连先到南先庆占领军事要点,担任警戒。八连对渡河点下游方向进行警戒,九连警戒上游方向,掩护全团渡河。等全团渡河完成后,八、九连迅速渡河跟进。各营、连预先派遣联络人员至渡河点,侦察集结地区和捆扎竹筏地点,以免届时大部队到达河场发生纷乱。各单位必须于黄昏前进入集结地区,完成渡河准备,定于六时三十分开始渡河。
渡河时以六人为一组,以最擅长游泳者为组长,所以周翰和经国均担任组长。班长以上各级干部,每人描摹要图一份,渡河后即向指定目标前进,官兵不分从属关系,士兵向官长集合,服从指挥,一致向指定目标地区集结归队。
各连营准备完毕后,休息待命。便衣队回来报告南先庆并无敌情,八连、九连随即出发,前往南先庆占领军事要点。
树林里一片窸窸窣窣声,毛竹被士兵们握在手里拖曳着,几百根毛竹在地上擦过,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南先庆河段到了,周翰从林子里望出去,汤汤大河就在眼前,河滩上已是一片忙碌景象。战士们在束结衣服装备、捆扎竹筏。
伤兵和体弱生病者无力横渡水流湍急的钦敦江,他们将乘坐竹筏。机枪连的装备太重,也必须乘坐竹筏。
完成渡河准备工作的周翰兄弟静静地坐在河滩上。夕阳就在河对面,自顾自地美丽,不管战争的残酷。余晖把江水染成金粉、橘红、银白,一块块的;岸边的树亦被染上金色,耀花人的眼。士兵们的影子投在河滩上,静止的、晃动的,重叠在一起,不很真实。
周翰看向经国,沐浴在晚照中的男子微微眯着眼,脸上棱角鲜明,额头一抹亮色,曾经被壮硕的肌体充盈的军服现在虚虚地挂在身上,破烂不堪,他宛如老僧入定。
“我知道你想什么,”经国突然说,“夕阳真好!可惜我不是兰姐,对吧?”
“什么?”
“我记得你在南浔老宅里注视兰姐,在夕阳下,很多年前。”
“你怎么知道?你那会儿才八岁!”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周翰微笑。
“等咱们过了河到了印度,你就能给兰姐报平安了。”
六时三十分,第一营先遣部队开始渡河,战士们每人怀抱一根毛竹迎着晚照走入河中,河水渐渐漫上身,裹着他们。夕阳下的泅渡很美,这美丽中藏着危险。江水中人头起起伏伏,战士们游弋在金色、银色交织的水流中,碎金般的夕晖在他们身上闪烁,点点都是希望。
大家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他们,他们的成败关系着所有人的运命。终于,第一批泅渡者爬上对面的河滩,他们兴奋地向河对岸挥舞手臂。一切尚称顺利,除了士兵们的泅渡速度较慢。
各部队开始相继渡河。
夕阳落山,夜色逐渐铺开,大河的两岸率先暗下来。竹筏被推下水,伤兵们和机枪连战士陆续坐上竹筏,黯淡了的晚霞使他们变成黑色的剪影。竹筏缓缓驶到河面三分之一处,光影跃动、色彩依然明丽的河面,金色笼罩着他们,一切美丽得恍如梦境:凯尔特精灵用船将受伤濒死的亚瑟王载向缥缈仙境阿瓦隆,她们唱着挽歌……
挽歌?周翰心里一惊。险情遽然发生,竹筏上起了骚动,河上传来惊叫,用绑腿捆扎的竹筏在河水中瞬间玩具般支离破碎,机枪和士兵们当场落入水中。岸上一片惊呼,周翰和经国眼看着几个士兵被湍急的江水冲进漩涡,沉下去不见了,周围的人根本来不及施救。有的士兵本能地抱住一根竹子,被江水卷走,渺不见踪影。
河滩上一片沉寂,渐渐起了私语声,兄弟俩从愕然中惊觉,神情严肃地对看一眼。“我们一定能过去!”周翰说,“我们擅长游泳!经国,抱紧毛竹,别撒手!”
终于轮到三营七连过河,“周翰,我们一起走!”经国说。
“好!大家一个跟一个,跟紧了,我来殿后!”周翰对组员说。
他們趁着月夜,怀抱毛竹悄悄潜入钦敦江。纵然赶在雨季之前渡河,水势依然湍急,在岸上看不出端倪,到了水中才知道江面下的水流速度很快,扯着人往下游去。人人都需拼了命往前挣。周翰和经国一面游一面留心前面组员的情况。
他们快到江心的时候,上游忽然传来突突的马达声,马达声越来越近,噪破人的耳朵,是日本人的数艘汽艇从霍马林南下来截击他们。船上刺眼的探照灯遥遥投射过来,把江面映得一片雪白,战士们暴露在强光下。周翰尽力把目光投向刺目的雪白之外的黑暗,他怕被耀瞎了眼睛。他甚至能感受到强光在颈项上的炙烤,如芒在背。
紧接着河岸上枪声大作,掩护部队向日本人发起攻击。探照灯撇开泅水的战士,转向岸上的掩护部队,周翰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骤然而至的黑暗。
汽艇上机枪响起来,日本人跟九连开战。
“快走!快走!”周翰大喊,催促组员们向前。如果九连抵挡不住,他们便要成为靶子!
彝族士兵邦汉忽然偏离前进方向向下游逝去,他应该是被暗流卷住了。夜色模糊中,周翰看见少年丢开毛竹、双臂拼命挣扎,他还是个孩子,十六岁的孩子!周翰一咬牙,撇了毛竹向少年奋力游过去。
该死的缅甸人!肯定是缅甸人向日本人密告他们渡河。若不是九连在上游作掩护,他们现在就要被屠杀在河里。他该亲手杀了那两个缅甸人,可惜周翰先出手了!周翰,经国瞥一眼周翰,大惊!
周翰发现自己被猛然卷进迅疾的水流中,这一刻,他心知自己错了,他帮不了少年,他不知能不能帮得了自己。在暗流的裹挟撕扯中,周翰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中,他尽可能地往下沉,在沉到无法下沉时,他向一边游开。常游泳的人都知道河底水流速度小,靠近水面流速大。他在一口气耗尽之前,浮上水面,他已然到了急流的边缘,他能感到水速略有减缓。
一只手突然揪住他,是经国。两人的体重加在一起使他们在河中的速度缓了一缓。周翰用手向下一戳,经国心领神会。两人同时潜入水里。他们尽可能地下潜,然后向一边游开,等再次浮出水面时,两人已经彻底摆脱暗流,避开旋涡。
“你疯了!”经国怒吼。
“我是组长!”
“你救不了他!”他们现在自身都难保!
两人置身于水势凶猛的大河中,且俱是饥饿体乏之人,身上有十几公斤的负重,没有毛竹可凭借。
“扔了装备,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