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34

周翰和经国隐身在钦敦江岸边的丛林中,透过茂密的枝叶遥望霍马林渡口。河岸上到处都是烧毁的火炮和车辆残骸,触目惊心,先行一步在这里渡江撤退的英军将无法携带的辎重全部丢弃。江岸上还有临时构筑的防御工事,经国心里叹一口气,说明霍马林渡口已经被日军占据。

自113团躲进孟放大山东南麓后,他们已在丛林河谷中辗转了十天。十四日下午,队伍在孟放大山里开辟小路,攀籐附葛、扶创忍痛前行,地形险阻,他们走了大半天竟至穷山绝谷无路可走。无奈何,队伍只好原路退回去。

十四日夜间,队伍被迫沿山区折向北行,拟经邦毛克西行至霍马林渡口,结果邦毛克已被日军窜据。

十五日午后五时,在邦毛克南八英里处,113团便衣侦探组与日军遭遇被击退。当晚113团在暗夜里由邦毛克西端穿过日军警戒线,日军用机枪□□断续向113团射击,113团以小部队掩护安全通过。

十六日,113团在奔赴易康途中时,遭日军战机扫射与轰炸,幸好队伍及时躲入丛林中,全员没有损伤。

十七日,113团以一昼夜四十余英里之急行军,翻过满根大山,摆脱尾追的敌人。

二十日午前十一时,113团先头部队在他阳以东七英里之林宝寺附近遭遇日军,激战不久,日军退去。当晚113团打算从他阳夜渡钦敦江,却被从旁滨沿河北上的一联队日军阻拦。113团与日军开火,相持一小时之久。日军联队的兵力两倍于113团,复有钦敦江阻于前,给养与药品弹药均告缺乏,113团不敢久战,趁着夜色掩护脱离日军纠缠向南先庆渡口前进。所幸113团此战无伤亡。

日军突然失去113团所在,判断113团一定在寻找渡江地点,欲越过印缅边境前往印度,便四下派出队伍沿钦敦江扼守。二十二日午后五时,113团抵达南先庆渡口时,该地又在午前被沿河北上的日军所窜据。连日来113团几次意欲横渡钦敦江,均受敌阻,行动异常艰难。他们只好利用日军夜间不敢出击与追击的弱点,昼伏夜行,在河谷和大山中穿行,以求脱离。

“走吧!”周翰拍一把弟弟,跟上战友,侦查组得赶紧回去报告敌情。113团此时已经两天未能与师部进行无线电联络,第五军去向不明。他们行军的沿途,居民早已迁移一空,并将大部分房屋焚毁,部队的给养无从征发。而日军的追击比以前更甚。

侦查组汇报敌情后,周翰兄弟在林间拣一处平整地面坐下来休息。队伍将在这里一直隐藏到夜晚,再相机行事。

曾经轻而易举的十公里行军如今对饥肠辘辘的周翰来说是不小的体能消耗,他从随身的干粮袋里掏出炒面充饥。国军的战时应急伙食一般是北方农民常吃的杂粮大饼,再就是炒面。一块大饼或者一撮炒面就着随身带的咸菜,就是一顿饭。炒面很干,周翰用自己的唾沫润湿了炒面再咽下去。虽然身处山林河谷地带,他们亦不能时时找到干净的水。

肚子里仍空空如也,但他不能再吃了,周翰捏捏干瘪的干粮袋。周翰将手心、指缝间粘贴的炒面细细舔干净,他看着身旁同样举动的经国笑笑,澧兰看见他们这副吃相会怎么说?给养缺乏,他们现在只能一天吃一顿饭,大饼早就没了,炒面行将告罄,所以一星也不能浪费,每一星炒面都将化为支持他行动的体能,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渡过钦敦江。

周翰忽地起身,“经国,你跟我来!”他脑中灵光乍现,从霍马林渡口回来的路上他瞥见靠近河岸的林中洼地上似乎有什么......好像有一块玉米地!他不确定,离得远,影影绰绰的,而且是他在留心河岸上的动静时,眼尾余光扫过的一瞥。

从前澧兰常让田庄送些长到七八分熟的玉米棒到上海,妻子让厨房把鲜嫩的玉米粒刨成末,加点水做粥,香甜可口,他很喜欢。澧兰说很多食物本来的味道胜过重油重味烹饪后的味道。

兄弟俩在林中悄悄穿行,渐渐靠近河岸。确是一块玉米地,一棵棵高大的植株树立着,雄穗在植株的顶部招摇。扁平宽大的绿色叶片互相牵挽,细幼的玉米棒在叶间吐出粉红的缨子。

“真有你的!你怎么看见的?我都没发现!”经国喜出望外,“绝对能吃!”他立刻掰下一根玉米棒,三下五除二扯掉苞叶,猛啃起来,一下子就啃完了。“好像兰姐的玉米粥!”他意犹未尽,立刻就去掰第二穗,尚未成熟的玉米鲜嫩多汁,解饿止渴,可惜他们不能举火做粥,怕被敌人发现。

周翰兄弟坐在田里一口气吃掉数个玉米,又装满背包才走回去。他们把好消息带给队伍。兄弟俩鼓起的背包眨眼憋下去,身边一片汁水淋漓的咔嚓咔嚓声。军需小分队当即被派出去,由周翰兄弟引领着去玉米地。

“有一亩多地!每人至少能分五棒!”军需官看着眼前葱绿的玉米地,兴奋地搓搓手,“小心点!最前面一排玉米不要动!”他对如狼一般登时要扑向玉米林的队员们说。很可惜,但确实不能动,因为玉米地面向着河岸,怕被人发现。

军需官和周翰兄弟坐在地上,给被战友们掰下来的玉米剥皮,同时负责观望着江面跟河岸上的动静。他们返回时可以少些负重,非常时期,每个人都要珍惜体力。

“真好!你怎么看见的?”军需官打一个嗝。谁都不是圣人,都要先吃几个再干活。

“我留心河岸上的动静时瞥见的,就一眼,当时没意识到是玉米地。回去后坐着吃饭,”如果可以算是饭的话,“忽然想起来,就跟经国再来看看。”

“好眼力!听说你枪法很准,不白给!”

周翰笑笑。

“你以前干什么的?”

“我做点买卖。你呢?”周翰转移话题,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富商巨贾。

“我是保长。”

“你怎么当上保长的?”经国一则帮着兄长转移话题,二则他感兴趣,他对一切的政治制度都感兴趣。

1934年底,国民政府在各省普遍实行保甲制度,鉴于各地地理、交通、经济情况不同,规定“甲之编制以十户为原则,不得少于六户,多于十五户”,“保之编制以十甲为原则,不得少于六甲,多于十五甲”。每保设办公处,有正副保长及民政、警卫、经济、文化干事各一人。保长兼任本保“国民民兵队”队长和“国民学校”校长,将行政、军事、文教的权利揽于一身。保长通常由当地地主、土豪或顽劣担任。

“我们那儿的财主不愿意当保长,嫌麻烦。我家里有十几亩地,能吃饱肚子,还有点富余。当保长有利可图。”他并不避讳。国民政府对保甲制寄望极大,保甲制的推行却收效甚微,其原因是公正之人不愿担任保长、甲长,不肖之徒又多以保长、甲长有利可图,百般钻营。保甲制度变成欺诈百姓的工具,民怨载道。

“然后,你就当上保长了?”难道不需要贿赂?经国暗忖。

“没那么容易,想当保长得拿钱给乡长,我哪有余钱?我们是个穷村子。”

“那么......”

“我跟人说我做了个怪梦,土地公托梦给我,让我帮着他照顾一村的乡亲们,然后我该干嘛干嘛去了。一传十、十传百,村里的人都推举我做保长,乡长就让我当保长,我推辞不掉。”

兄弟俩都笑。“好主意,你真聪明!这跟‘刘邦斩蛇起义’,陈胜‘大楚兴,陈胜王’一个道理,都是‘君权神授’!”经国赞叹。怪不得让他当军需官,孙立人很有眼光,任人唯贤!

“什么兴,什么王?受什么?”刘邦斩蛇起义他是知道的,戏曲故事里有。

“君权神授,皇帝的权利是老天给的。陈胜是秦朝末年的农民起义领袖......”

“有人来了!”周翰沉声打断弟弟。

河岸上有两个缅人扛着锄头走过来,一老一少。经国和军需官立刻跳起来去通知战友。

“我们撤吗?还有很多,可惜!”一个战士问。

“别撤!”周翰和军需官同时开口。

大伙都明白了,众人隐身在青纱帐里只等缅人走入埋伏。“别开枪!”军需官低声嘱咐大家。周翰此时希望这片地不是那两个缅人的,可能吗?他们来得正好!重兵把守的霍马林渡口就在几公里外,缅人发现自己未成熟的玉米大量被盗,马上会猜到是军队所为,一心向着日本人的缅人会奔去报告日军。

缅人越走越近,周翰听着拉拉杂杂的缅甸话和嘎嘎的嗓音,他透过玉米的茎叶观察他们。年长的大概四十岁左右,热带的阳光使人衰老,缅人的面貌通常比实际年龄老。年少的十五六岁,不会再大了,周翰心里黯然。

他们终于走上他身边的田埂,周翰忽地从田里闪身出来,军刺在手,他看见缅人惊愕的脸,张开的嘴。军刺一闪,那成年人倒下。年轻的缅人尖叫一声,下一刻他便感到胸口一阵可怕的剧痛,他闷闷地shen yin 一声,歪歪斜斜地坐下来,大量血液从他胸前喷涌而出。少年的眼里全是惊恐,生命的光迅速从他眼里流逝,须臾,他的眼神定格在了无生气的空白里。

周翰替他合上眼睛,什么时候他才能忘了这双眼睛?

“经国,帮我一下。”周翰拖起少年的尸体往丛林里去。

经国赶上前,抬起尸体的另一端。

“经国......”

“我明白,周翰,我不是基督。”

他们把少年的尸体扔到丛林深处杂草中,返回玉米地,田里已恢复了先前的忙碌。另一具尸体不见了,田埂上的血被玉米苞叶遮盖住。

“陈胜是干什么的?”军需官坐在地上继续剥玉米。

“是秦朝末年的起义军领袖,领着大伙打秦始皇的儿子胡亥......”经国坐下来。他们没选择,事关七八百人的性命。

周翰的目光穿过玉米笔直的杆和层层的叶落到江面上,从江面转到河岸,收回到自己忙碌的手上。红色的玉米缨子像血在指间落下,染血的手。“逢上乱世就有很多无奈”,他在京杭运河上对澧兰说。

“......他们用朱砂在一块绸帕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大字,塞到渔民捕来的鱼肚子里。士兵们买鱼回来吃,发现鱼腹中的绸帕,都很惊讶。”经国按一下兄长的肩头,“陈胜又让吴广潜伏到军营附近一座荒庙里,半夜在寺庙旁点燃篝火装作鬼火,模仿狐狸声音,大声呼喊‘大楚兴,陈胜王’......”

周翰兄弟和军需小分队把玉米背回来不久,好消息便被迅速传达下来,他们与师部联系上了!像风过长林,每一片叶子都沙沙作响,被震动、翻出它的背面,战士们压抑着喜悦低声传说,师长指示他们先转回南先庆,再设法渡河。大家欢欣鼓舞,信心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