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人贴着铁轨旁的树林走向南坎车站,排长走在最前面。
前夜一场仗打下来,他感到浑身疼痛,像被人痛殴了一顿。作战时没有感觉,战后他发现自己手上布满各种擦伤和划伤,已伤痕累累。周翰给自己涂了点清创药和“曲焕章万应百宝丹”,顿感轻松不少。心爱的宝贝,她准备得真周全!若是妻子看见此刻他的手,大概要拧起眉头,心疼得落下泪来。
远处墨绿顶子的车站正一点点接近他,白色的窗子映衬黄色的砖墙,看上去十分清爽。他渴望到车站里去躲一躲头上的烈日、喘口气、找点干净的水喝、祛除身上的焦躁。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一座棕色的古旧佛塔旁经过,来到开阔地带,树林被他们甩在身后。石雕的佛像身上彩漆斑驳陆离,一簇簇尖顶簇拥着中间最大的那个顶指向空中。
一只鸟从头上飞掠,发出“呀”的一声。有什么不对,周遭似乎太安静了些,周翰想。好比野兽、又好比他自己,有所动作之前一定先蛰伏着。
113团于12日拂晓撤退至英多后,得知由卡萨上游渡河的日军先头部队已抵达腊八车站,与他们仅距五英里之遥,便即刻兼程向品列库前进。
这是13日的午后一时,周翰所在的排走在大部队前面哨查敌情。“经国,不太对头。”战斗来得猝不及防,周翰话音未落,激烈的枪声响起,前一秒钟排长的钢盔被打掉,下一秒钟他的头就被子弹击碎,他的身体在空中前后扑跌了几次才倒下,因为多次被子弹击中。相继有人中弹,大家立刻卧倒在铁轨上。
“他们到底在哪儿?我什么也看不见!”身边的战友冲着周翰喊。
“车站里!”
战友的钢盔滚落到周翰身边,他闷哼一声,周翰知道他什么也没听到。日本兵埋伏在车站里,等着狙击他们。他们的机枪开火,才“哒哒”几声便哑了。周翰回过头看,机枪手被掀翻在地上,另一个副射手......周翰眨一下眼。
机枪的火力猛烈、杀伤力大,在战斗中机枪手最容易被敌方盯上,是敌方狙击手的首要解决目标,因此死亡率很高。一场战斗下来,机枪手大概都要换人。机枪很沉,需要个子高、力气大的人来扛,按说应该由他和经国来担任机枪手。但因为兄弟俩枪法精准,他们被专门分派去击杀对方的机枪手,这是他们的幸事。
“佛塔!佛塔!去佛塔!”周翰嘶喊。
战士们跳起来往回跑,几个人爬起来又跌倒,身后对方的枪怒吼着,周翰一咬牙、心里一发狠,弯腰从地上抄起机枪和弹匣包,这是他们对敌的利器,不能丢了。他们惊魂未定地跑回佛塔,以佛塔为掩护,准备还击。
身后的开阔地上,负伤的人在shen yin,弹片在他们身边激起烟尘,他们成了活靶子,被无情地逐一击中。经国望着战友们的躯体随着每一次被打中而震颤,“我****妈!”他红了眼,要冲过去救人,被周翰一把扯住,“没有用,别白白浪费性命!”他抓得死死的,经国挣不开。
鬼子们从车站里蜂拥而出,压过来,周翰手里的捷克式ZB26轻机枪响了,他采用三发短点射,他在心里计算着射出的子弹,(因为弹匣容量只有20发),他在弹夹里还剩下三四发子弹时突然快速更换弹夹,让敌人无法估计更换弹夹的时间、乘机冲锋打掉他。他每换两次弹匣,自己便换一次位置,从佛塔的一侧跑到另一侧,他怕成为日兵的狙击目标。
“树林!往树林里撤!”班长喊,他们顶不住了。周翰殿后,近20斤重的机枪被周翰平端着一边跑一边回射,他们冲进树林。最先进入树林的两个战士被迎头打倒,其余的人当即掩到树后、伏到地上,日军在树林里埋伏了狙击手。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他们进退不得。林子外的吆喝声迅速逼近,他们是困在笼中的兽,就要被屠宰。
林外,忽地枪声大作,113团的大部队跟上来,帮他们解了后顾之忧。
“在树上,大家一起朝树冠上打!往最茂密的地方打!”班长喊,不打掉日兵狙击手,他们一步也动不了。茂密的树冠四处都有,无法确定,每一个起身射击的人都将成为靶子。周翰自一头扎进树林里便伏在树后纹丝不动,机枪手是被狙击的头号目标。
“经国,看我!看子弹从哪儿来!”
“周翰,别出来!”经国大骇。
周翰狠了狠心,把钢盔摘下来,悄悄挂在机枪上,他刚举着机枪把钢盔从树后探出来,一发子弹就把钢盔击落到地上。经国紧跟着开火,全身披着伪装的日本兵从树上坠落,却没有掉到地上,一根绳子将他的身体悬吊在半空中。爬树对于狙击手是个禁忌,虽然爬到树冠上视野良好,可以完成更大的打击,但这是一条绝路,最后一定会被敌人发现,等待狙击手的只有死。日本兵对生命的看法永远与人类不同,他们太疯狂!
南坎车站一战,113团再次伤亡近二十人。他们无法拿下车站,无力掩埋战死士兵的躯体,只好将他们丢在车站前那片空地上。
113团沿着卡萨、英多的铁路沿线和敌人周旋。日军北上之后续部队沿着铁路源源而来,前后堵截着他们,且有战机三架助战。为避免被敌人包抄,113团决计转入孟放大山之东南麓。
长林郁郁,幽涧泠泠。进入大山,众人都吁口气放松下来,总算摆脱了日军的围堵。队伍停下来休息,经国坐在距离周翰稍远的地方,不像往常。周翰明白为什么,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弟弟肩上,“别想太多,经国。”
经国甩开他的手,“你总是这样冷静!这样残酷!如果是我呢?你会不会去救?”
“那不一样,你是我弟弟!”
“那么如果是你和我躺在那里呢?别人如果抛下你和我不管呢?”
“住嘴!我不会!我爱澧兰,我不会抛下她不管!永远不会!”他以此来坚定自己的信念。“如果你想回去见那个女孩,就别冲动!经国。”
“我没想过要回去见她!”
“那么经国,你打仗是为什么?”
“保家卫国!”
“没错,保家卫国!别撕碎那女孩的家,在那女孩心里,家里必须有你,你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很多人流血牺牲!”经国眼里有泪,“周翰!”
“我跟你一样惋惜、一样敬重他们!可是,经国你看到了,他们在靶心上,我们救不了!”
“你打靶时次次都能打中靶心吗?枪神?”
“是很多人在打靶,经国!”他走开,不与弟弟争辩,他现在失去了理智。
周翰看见连长蒋元从前面团部回来,便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他虽是普通士兵,却与蒋元私交不错。“你们开会了?”这个会议肯定关系着整个团的命运。
“对。司令部要我们撤回国,师部要我们去印度,所以团长召集大家开会。”
“我们去哪儿?定了吗?”
“嗯,赞成去印度的多,所以最后决定去印度。你怎么选?”他很看重顾周翰的意见,听说战前他是上海滩的巨富,若是没有真知灼见,怎么能屹立商界十几年不倒?商海起起伏伏,败光了祖业的大有人在。
“我也选去印度。”他很想回国,越靠近澧兰越好,妻子分娩时他也许有机会守着她。但是他要活着回去!
“为什么?”
“八莫、密zhi那、畹町、腊戌都在日本人手里,日本人堵在家门口,想回国就得撕开个口子突围出去。我们人太少,做不到。或者跟着第五军走野人山,一大片原始森林,什么毒虫、瘴气没有?况且雨季马上来临,我们恐怕会陷进去。”
“野人山有那么可怕吗?”蒋元是赞成回国的。
“不要小看自然的力量。南美的亚马逊河流域,几百年来数不清的探险队在那里消失。野人山,缅甸人都不敢走的地方,我们缺少食物、医药、装备,没有丛林生活经验,没有缅人肯给我们当向导。”
“可是如果我们去印度就要交出武器,以难民的身份进入印度,这是英美的要求。”他是军人,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韩信可以受kua下之辱。必须有权宜之计,不能意气用事。”他们帮助英国人解了仁安羌之围,英国人却不肯与他们组成防线共同御敌,毫无斗志,跑得比兔子还快,早就没影了。哈罗德亚历山大——在敦刻尔克组织英军安全撤回英国的人,果然是撤退的好手。
“还有,团长想让大家分散突围,我们七八百号人在一起目标太大。”
“你们同意了吗?”
“有人同意,有人反对。团长说要请示师部。”
分散突围?南坎车站的遭遇他心有余悸,若不是大部队赶上来,他们就要抛尸在车站外的树林里。怎么个分散法?即便是以“连”为单位,百八十人目标依然不小,而且战斗力被削减。日军正四下派出轻快部队堵截他们,百八十众遇到日军的轻快部队,结局只有一个,就是全员覆灭。要想目标小,应该以“班”或“排”为单位,但是如何安排伤兵,重武器怎么办?一心向着日军的缅人随时都可以袭击他们,最后怎么归还建制?刘放吾实在不智!以孙立人的睿智应该会阻止他。
命令传达下来,全体向西翻过孟放大山至钦敦江,横渡钦敦江、越过印缅边境前往印度。命令中没有分兵一说,所以刘放吾分散突围的想法应该被孙立人否决了。
他们抛弃所有的车辆和辎重,只留下食物,分给各单位自行安排处理。英国人在缅甸有不少贮存食品的仓库,但他们只顾着撤退,顾不上把仓库移交给中国军队。
经过曼德勒时,孙立人命令军需官去购买补给,曼德勒因为经过几次大规模轰炸,市民早就逃亡,军需官找不到商人。好在缅甸人跑得仓皇,满街堆着准备送到其他地方隐藏的食品货物,来不及运走。军需官把这些食物货品尽量收集起来,用卡车拉回部队,解了燃眉之急,也为他们如今向印度的撤退多少做了点准备。
队伍准备开拔,经国走到周翰身边,行军时两兄弟从不分开,方便照应彼此。“周翰,我很抱歉。”长兄如父,他刚才很过分,周翰拦着他是为他好。况且他知道周翰为什么肯抛了兰姐和维骏上战场,不止因为祖母和乳母的死,还有他,周翰放心不下他。
“我记得父亲的眼睛,”周翰看向远处,看回二十三年前,父亲盯着他,所有的心意都在眼睛里,他浑身是血。周翰心里一阵刺痛,“我知道他要我照顾好你们。”可惜,他没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