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38

“热乎乎的蟹子,肉厚味鲜,还有点烫手。用剪刀把脚和钳子剪下,把脐盖掰下来,”经国坐在林间地上给兄长描述吃蟹。他们于今早断粮,之前每天吃一顿饭,如今已经快一整天没吃上饭了。“顺势把蟹壳揭开,赶紧吸一口金黄流油的蟹黄,”他喉间咕噜一声咽下口水。

周翰微笑,是了,澧兰揭开蟹壳时他经常要就着澧兰的手吸一口肥美的蟹油,不为蟹油,为那一双纤手。

“去掉蟹胃,用勺子把蟹盖里的黄挖出来,”经国再咽一口唾沫,“得刮干净些,就一只蟹,不比在家,紧着你吃。”

这算是望梅止渴吧,周翰再笑笑。从前在顾园时,澧兰夜晚上床后忽然喊饿,说晚餐只顾着给他剥蟹了,没认真吃饭,不过当时没觉着饿。

“我去叫厨子给你做碗粥,配些点心。”

“不要!大家都睡了。”

“那就叫做面点的厨子,只叫她起来。”

“那也不好。从前在家里,吃饭、吃点心都有固定的时间,妈妈从不许我们过了饭点再加餐。妈妈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许苛待仆役。”

周翰知道林氏一门里的闺秀从不对仆人疾言厉色,怕有失文雅。“那你吃点巧克力,还有饼干。”

“不好,我刷完牙了,况且睡觉前吃东西会长胖。”

“吃完再刷牙,只吃一次,不会胖。胖点就胖点,也好看。”

“可是你说过我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所以不能胖的。”

“那是我夸你的话,胖一些没事。”真是天生的尤物,肌肤欺霜赛雪、吹弹可破,而且身体曲线玲珑、凹凸有致,令他爱不释手。

“我不吃,我忍一忍。只是我也许晚上做梦饿得慌,捧着老公咬一口,你怕不怕?”

“被老婆咬一口怕什么!”周翰微笑。

“那我现在不能跟你说话了。”娇滴滴的妻子躺在他怀里细声细气地说。

“为什么?”他们夫妻一向喜欢聊天,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太饿了,要节省体力。”

周翰笑出声来,“搞笑的小东西,让你吃,你不吃!”

他现在确实要坐着不动,节省体力。

“轮到我了,青瓷盆十寸,一圈鳝糊,中间放蒜泥,火腿丝、虾仁......”兄友弟恭,经国先给兄长描述吃蟹,然后为自己描述一道“烂糊鳝丝”——用五油四辣精心制作的湖州名菜。

经国从前对“烂糊鳝丝”并不偏爱,现在选这道菜大概是因为它配料丰富,有鳝鱼、火腿、鸡胸脯肉、虾仁和柿子椒。人在身体最虚弱时,正是对食物最渴望时。

“再来一个,‘叫花童子鸡’,一道菜不够吃!”

不知道经国哪来的精神头说话,他滔滔不绝。周翰突然明白比饥饿更难耐的是这连绵不断的山,无边的、无处躲避、令人崩溃的雨,经国以说话来舒缓绷紧的神经。

“肥瘦相间的腌肉入口便要化掉,香味悠长,咸蛋黄里有酒的醇香......”经国又开始吃粽子。

从来他吃的粽子都是澧兰亲手剥好,鲜洁的粽子摆在“珠山八友”汪野亭绘制的粉彩青绿山水盘子里,看着就赏心悦目。他喜欢吃咸粽,蛋黄火腿、鲜肉、火腿板栗都好。澧兰为了让他一顿饭样样数数都尝到,特意让厨子把粽子包得很小巧。他喜欢看澧兰剥粽子,宝贝的手跟她的人一样漂亮,一双柔荑纤美如玉。澧兰剥完粽子后会随手把粽叶卷起来缠好,只此一个动作就显示出她名门闺秀的教养......

“哎,”军需官走过来拍一下周翰,“云南的嚼烟,你们兄弟俩要不要来一口?防湿气!”

“嚼烟?”

“嗯。”军需官从包里掏出个银色烟盒打开,里面芦子、沙基、烟丝和石灰搅和在一起。

“你还有这个存货?你不是湖北人吗?”经国诧异。

“傣族士兵的。以前请我吃过。他走了,我替他收着这个。”

大家都知道“走”是什么意思。

“以前这些东西是分开装的,过江的时候,我把它们合在一起。”军需官用小刀把芦子和沙基划成小块,伴着烟丝,蘸些石灰递给周翰。“我不是他们云南人,弄得不好,别嫌弃啊。”

“怎么会!我们感激都来不及!”这东西应该可以扛点饿。周翰接过来递给经国,他记得弟弟小时候嘴急。

“我告诉你们啊,咱们的苦日子该到头了。”军需官再配一口嚼烟给周翰。

“怎么?”

“有人闯入了咱们的营地,就在一个时辰前。三个青壮少年,拿着弓箭、长刀、木棒。他们说自己是山里人,雨太大,打猎时迷路了。我看不像,他们不像山里人。团部把他们扣住了。”

“没错!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周翰心里豁然开朗。既然不像山里人,而且是青壮少年,说明队伍距离山外已经不远了。来人应该是专门来打探他们的。“多谢啊!”周翰感谢他的嚼烟,更感谢他的好消息。

“不用谢,我敬你们是好汉!”军需官站起身,“我走了,我再去前边看看情况。”他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哎,不对,你确实要谢谢我!我听说你们从军前是巨富,战后,你们可别忘了我。你抬举抬举我!”

“放心,”经国说,“保你一世无忧!”所以,他送这嚼烟和好消息别有目的。“你怎么来当兵了?”这精于算计的人居然参军?经国奇怪。

“谁没有爱国心?俺们那儿强盗都参军了!小日本太猖狂,以为咱们中国没人!咱们说定了?”

“说定了!”兄弟俩异口同声。

军需官笑笑,往前面去了。

波士顿的盛夏,经国从公共图书馆里走出来,回望图书馆外墙上镌刻的文字:“The comonwealth requires the education of the people as the safeguard of order and liberty”,教育之目的是使民众成为秩序和自由的维护者,而不是愚化。他很赞同。

公共图书馆对面即是三一教堂:黏土瓦屋顶,厚重而繁多的塔楼和角楼;玫瑰色砂岩与其它不同质感、颜色的石头拼接成粗粝而不失现代感的外墙;门廊上众多立柱撑起圆形拱券,铜雕大门藏于幽深的拱券里。

毕业于哈佛大学的Henry Hobson Richardson 设计了这座教堂,从而定义了一个时代的建筑风格——Richardsonian Romanesque 理查德森式罗马复兴式风格,这一建筑风格不仅于十九世纪后期在美国全境流行,而且亦在欧洲和加拿大被广泛模仿。哈佛大学的奥斯顿礼堂和塞弗尔大厅也是理查德森的作品,以石料为主体,拥有城堡般的外形。

经国喜欢到圣三一教堂里坐一坐,欣赏里面柔和的纯木内饰和花窗,静观祈祷的教徒。而一回头,从花窗射进来的微光里,庄严肃穆的管风琴在闪亮。对,他有没有跟周翰说过,在他眼里,周翰很像三一教堂:外表厚重、粗犷、朴拙,内里却温暖,始终温暖着他。

经国往昆西市场走,他惦念着市场两旁饭馆里的蛤蜊浓汤和龙虾卷。昆西市场是一座希腊复兴式建筑,三角形门楣、多立克式柱子,花岗岩筑成二层楼体。市场前的广场上人群熙来攘往。

“怎么才来?我等你很久了!”俏生生的文茵过来挽住他胳膊,身着米色蕾丝衬衫和碧绿色百褶丝裙的佳人使他眼里再看不见别人。

“哦,我在图书馆里看书,忘了时间。”他们有约定吗?

“我们去吃龙虾卷,新上市的龙虾,很新鲜!”

确实新鲜,硕大的龙虾肉加蛋黄酱、芥末酱和芹菜碎,配上有浓浓黄油香的热狗面包,吃起来很满足。雪白粘稠的蛤蜊汤盛在烤得酥脆的面包碗里,每一勺都有蛤肉的鲜美。经国把面包碗一并吃下,一点渣渣都不留。

文茵看呆了。

“你是没挨过饿!”他要好好祭一番自己的五脏庙!他将鲜甜的牡蛎扒拉进嘴里,胸前汁水淋漓。杯盘一阵乱响,经国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罄尽,桌上的奶酪焗龙虾、波士顿焗豆、炸鸡、炸薯条、蔬菜沙拉、配餐的面包,无一被放过。他尚未吃饱,再来一客牛排。饭后甜点是奶油卷和芝士蛋糕,经国一扫而光,文茵便让侍者再来一份。

他们从昆西市场穿过,去老北教堂。昆西市场是波士顿的农产品储藏地和肉制品交易市场,被剥了皮的牛羊猪鸡林林总总地悬在身侧,案板上大块大块的鲜肉。“纣王的酒池肉林有什么不好?起码食物丰富,没有断粮!”他对文茵说。

“你怎么连是非观都改变了?”

“你不知道饥饿的滋味!”

他们向North End的Salem街走去,老北教堂漂亮的白色尖塔一路吸引着经国的视线。他们顺着狭窄的Salem街走到深处,在朴素的红砖教堂前分手,“如果从陆路来,点一盏灯;如果从海路来,点两盏灯”,经国说,“我走了!”

文茵点头,“小心啊!”

“放心!”他决绝地转身,不顾女孩脸上的凄凉。

“Then he said ‘Good night’ and with muffled oar,

Silently rowed to the Charles town shore,

Just as the moon rose over the bay......”

(然后他道了声“晚安”,伴着压低的桨声

悄悄划向查尔斯镇的岸边,

月亮刚好升上海湾,)

经国听到身后文茵在吟诵,那是诗人朗费罗的名篇《Paul Revere’s Ride》。

“......through the gloom and the light,

The fate of a nation was riding that night,

And the spark struck out by that speed, in his flight,

Kindled the land into flame with its heat.”

(穿过黑暗,穿过光明,

一个国家的命运在那一夜奔行;

他飞过时激起的火星,

以它的热量燃起整个大地。)

他迈开步子越走越远,可那吟诵声仍清晰可辨。经国在田野上纵马飞驰。

“When he crossed the bridge into Medford town,

He heard the crowing of the cock,

And the barking of the farmer’s dog,

And felt the damp of the river-fog,

That rises when the sun goes down.

It was one by the village’s clock,

When he galloped into Lexington,

He saw the gilded weathercock,

Swin in the moonlight as he passed.”

(他跨过大桥进入梅德福镇,

他听见公鸡的啼鸣,

他听见农夫的狗叫,

他感到河雾的潮湿,

在日落后慢慢升起。

当村子的钟指向一点钟,

他飞奔入莱克星顿村。

他看见镀金的风向标

在他经过的时候在月光中浮漂,)

不知什么时候,乌云上面开出一个洞,洞口照进来一线阳光。树枝上传过来一阵轻风,带着草木清香。林子里只有鸟啼,人人都屏住呼吸,雨居然停了!这是雨季里难得的降雨间歇。“经国?”周翰碰一下弟弟,他居然对这阳光无动于衷!

“啊......”第一次嚼烟,烟里的槟榔竟使他被战争和丛林消耗了的虚弱身体产生幻觉,经国头晕目眩,从头到脚感到发热,仿佛醉酒,毛发都要竖起来。“如果从陆路来,点一盏灯;如果从海路来,点两盏灯”,这是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著名的信号,是从老北教堂发送的。经国笑笑,他居然把自己想象成了保罗列维尔,美国独立战争中的爱国者,传递英军袭击消息的报讯者。

后来他便抹一把眼睛,这没完没了的雨使林子里升腾起雾气,使他看不清眼前的世界。波士顿,他深爱的城市,他深爱的女孩亦在其中!“放心,我的姑娘!”他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