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慢慢嚼着烟,第一次嚼烟,感觉又苦又麻,由槟榔根、李树皮、栗树叶熬成的沙基还有些呛人。“澧兰要是看见我嚼烟,大概会嫌我臭。”周翰从前不抽烟,应酬时偶尔抽两口,他怕澧兰干净不喜烟味。
他们初到昆明时,澧兰看到当地人嚼过的吐在地上的烟渣,直皱眉。“你别看地上。”周翰说。“可是,不看地上又怕自己一脚踩上去,太恶心!真是两难!”澧兰再皱眉。周翰笑,他这爱洁成癖的妻子。从前无论在顾园还是在南浔顾宅里,仆人们都不许随地吐痰,这是大少奶奶的规定。澧兰看见云南当地人因为嚼烟而变成黑红色的牙齿,亦不能接受。
“绝不会!我从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兰姐那样深爱自己的丈夫。”经国从前十分羡慕兄长,直到他遇见文茵,那妩媚动人的女孩。他喜欢看文茵笑,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他亦喜欢看文茵害羞,她一副窘态,杏脸桃腮,娇滴滴越发显得红白。“经国,你……你今晚跟我在一起,好吗?”文茵在嘉陵宾馆的房间里说。可惜,他不能!
相思始觉海非深!
周翰咽下嚼烟,嚼剩下的烟渣他不舍得吐掉。“经国,我们一定要回家,回到深爱的人身边!”他们就要走出林海了,只要他们到了印度驻地,他立刻就给澧兰写信!澧兰,他的心之所向!
第二天下午,军需官再来给周翰兄弟送嚼烟、报信。他说午前又有两个青壮男子闯入他们的营地,仍旧说是打猎时迷路了。无论团长如何询问,他们都不肯说实话。团长便把这两人跟昨天那三个人关在一起。
“后来,有一个青年自己憋不住了,”军需官把配制好的嚼烟递给周翰,“他先把咱们夸了一通,说咱们能吃苦、很团结、守纪律、精神旺,让他佩服。”
经国想他能不能捡主要的来,男人丈夫磨蹭什么!
“他说当初他们以为是日本人打过来了,跟踪了咱们几天发现不是。他说他是英国陆军在这里的边防守备军上尉侦探队长,叫什么‘贾克’来着,那几个人都是他的队员。”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经国想。
“他说,如果把他们全放了,咱们的粮食他负责帮忙解决。”
“团长把他们都放了?”周翰开口。
“没有!团长跟他来了个君子协定,团长说谢谢他见义勇为,帮助我们。团长把他的四个队员都放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说是要等他的队员带着粮食来。”
“然后呢?”周翰再问,这还不够!
“团长还请那贾队长帮个忙,说我们抢渡钦敦江时发报机淹水失灵,跟上级失去联络。麻烦他帮着联络咱们在英帕尔的师部,直到团长获得回电。”
“嗯。”周翰点头。他们从国内一路辗转到印度,被缅甸人出卖过多次,大家都学精了。
“那贾队长答应得很痛快。”军需官想顾周翰果然是老谋深算的人,不枉自己看好他。
须臾,命令传下来,队伍彻底停住,不再向前,一心等着对方的消息。
第二日午前,有十余名山地大汉跟随贾克的队员而来,每人头顶硕大的麻包,他们总共送来十二袋米、两袋大豆、各种罐头及香烟共一大麻袋,另有新38师司令部回电一份。
揭开锅,一大团蒸汽冒出来,众人都不回避,亮晶晶的米粒在锅里冒着气。班长撒一把盐进去,一个战士把早已打开的肉罐头倒上去,经国拿树枝到锅里哗哗搅拌,把盐、罐头和米饭搅匀。罐头不多,两个班合分一个,那战士把空罐头盒在热锅上面使劲再甩甩。众人对着热腾腾的米饭喉头响动,“差不多了,吃吧!”班长说。九只手一起伸到锅里,刚煮熟的米饭很烫,大家抖着手,把饭团从一只手颠到另一只手里,谁都不舍得撒手。经国把饭团塞进嘴里,嘶嘶地吸着气。“慢点吃,经国,胃受不了!”周翰说。
顷刻间,一锅米吃尽,战士们续上新米,添上水,拢起火,再来第二锅。这锅是班长拼了命从江那边带过来的。众人缓口气歇下来,班长拆开一包香烟散给大家。周翰点燃烟,深深吸一口,他把烟吞进肺里,细细体会香烟带来的舒缓和愉悦。周翰入伍后逢烟便抽,他需要香烟来缓解绷紧的神经。
“你在顾家的家规里添一条,以后顾家的子子孙孙都不许浪费粮食!一粒米也不可以!”经国恨恨地说。他觉着自己像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饱。
六月七日,113团遵照电报上的指令继续向英军营区前进,他们于半日后走出森林。新38师师长孙立人亲自驾驶吉普车,率领一个汽车连队,满载食品和药物来迎接历尽千难万险的勇士们,见面时众人都喜不自禁。
从仁安羌到卡萨再到印度,113团前后苦战数十日,官兵极度疲劳、弹药殆尽。一路上栉风沐雨,官兵们大多生病。六月八日,队伍到达英帕尔普拉村,归还建制。团长刘放吾因伤病甚重,被抬在担架上抵达目的地。
113团没有被缴械,没有以难民身份进入印度,因为率领新38师先行到达的孙立人坚决不同意,结果英国人以最高的礼节接待了他们。
雨始终在下,绵延不绝,从营帐里望出去雾蒙蒙的一片。身上没有一片干爽的地方,好在不久他们就可以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友军借给他们的干净军服。
周翰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让烟雾在口腔里缭绕,再慢慢地从鼻孔里把烟喷出来,他将身体向后舒服地靠在帐篷上。两个月,他们在战场上辗转,在丛林河谷中奔走,在汹涌的大江上泅渡。他们克服饥饿和伤病,以血肉之躯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之任务,周翰深切地感受到战友们的精诚之志和人性的张力。
他回头看一眼经国,经国抱着个空了的SPAM午餐肉罐头,意犹未尽。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澧兰站在农屋前的菜地里,西红柿长势喜人,根茎茁壮,枝蔓顺着架子攀爬,青翠的果子挂在枝叶间。澧兰俯下身将新长出来的枝蔓绕在架子上,用布条绑好。她蹲下去把才冒出头的细幼的杂草拔掉。
她于春天亲手浸种、播种,在农女的指点协助下间苗、松土、浇水、施肥、搭架子。周翰喜欢生吃柿子,她等着周翰回家吃柿子。再有两个月柿子就要成熟,周翰就会回家!
澧兰穷尽目力向南面张望,目力不及处,她便用心张望。她把自己寄身于飞鸟,飞鸟带着她在空中飞掠向远方。很多次,她的梦魂飞渡千山万水,在战场上与周翰相逢。她将自己凝聚成厚重的一小块儿挡在周翰的胸前或额前;或者她无限地延展自己,环绕在周翰的身边,挡住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弹片。在半梦半醒间,她随心所欲地编织着自己的梦,可是,她就是织不成一个团圆的梦,不能将周翰带回来!周翰,她的无穷思爱!
一行人遥遥走过来,中年军官做个手势止住身后跟从的人。他走到菜地边,注视眼前的妇人。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琢。
他终于开口,“顾太太!”
澧兰抬起头,惊见站在眼前的龙绳武。他有周翰的消息了,是吗?她盯着龙绳武看,不敢开口问。
“顾太太,我来报喜!”龙绳武看得见女人眼里的急切、恐惧和希冀,他忙不迭地说,“周翰兄弟平安无事!”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他见不得陈澧兰担忧,要赶紧告知她喜讯。
“真的吗,龙将军?”澧兰声音颤抖。
“真的!确实跟你想的一样,顾太太。113团过钦敦江时,发报机被水淹了,他们6月6日才跟师部联系上。他们6月8日已经到达印度英帕尔英军驻地。我专门发电给孙立人,确认了周翰兄弟没事,他们一切都好。你看,这是孙立人的回电。”龙绳武把电报递给陈澧兰,他看得见女人眼里的泪。
澧兰赶紧把电文接过来,是周翰的名字,她把手在电报上抹一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不会错!短短的一行字,她看了又看,她看到一半就跑回去从头确认周翰的名字,她看了周翰的名字,又赶紧跑到句尾去看“平安无事”四个字,反反复复。澧兰手持电文,慢慢跪下来,她的泪顺着面颊滚落,谢皇天后土,她的丈夫安然无恙!
“顾太太,你做什么?”龙绳武赶紧俯身去扶她,“周翰是我的挚友,况且举手之劳,你何必多礼!”他想多了。
“这电文留给我好吗?龙将军。”有了这电文在手,澧兰便心安了,就好似万物之主对她的承诺!
“这就是给你的,顾太太。”
澧兰安下心来把一句电文从头至尾看一遍,再看一遍,噢,还有经国的名字,她心里很愧疚,她居然忘了经国。
“龙将军,请到屋里坐,请来喝杯茶。”她要赶紧把好消息告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