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到晚上,朝宗一直站在水里,贝里琉岛的气温高达摄氏46度,他吃了自己的K型战斗口粮,喝光了水壶里的水。他潜水去周围的浮尸身上找水喝,心里充满歉意。
夜幕终于降临,朝宗悄悄爬上岸。他在沙滩上匍匐,逐一摸索滩头上所有倒伏的人,竟没有一个活着的。他小心翼翼地向椰林的方向潜行,几百米外就是白滩,白天登陆的美军应该在那里。
椰林里漆黑一片,粗壮的树干影影绰绰地歪斜着,巨大的枝叶披拂到地上。他贴着树干移动,从一棵溜到另一棵。他停下来,竖着耳朵倾听周围的声响。以后,战争结束了,若是他们还能再见,他就给洙姬讲此刻的经历。别的都不说,战场太残酷,他怕女孩受不了。他眼窝略潮湿。
朝宗继续向前,还没走几步,在什么都没有的平地上突然跳出个人,把他吓得够呛。
“什么人?”对方问,说的居然是朝鲜话。
“吓我一跳,你出来前该先打声招呼!”朝宗猜他是岛上的朝鲜劳工。
那人一迭声地道歉。朝宗跟洙姬学说的朝鲜话是贵族阶层使用的时髦、精致的汉城话,字正腔圆,对方不免生了敬意,因为朝鲜贵族在日本军中的职位高于朝鲜贫民。
“这里有些奇怪,你来看看。”朝宗作势望着地面。
那人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机心不深,不疑有假,便走过来。朝宗待他走近后,反手从腰间抽出M3格斗dao,一刀直击他咽喉,豁了他,那人一声也没来得及喊出来。朝宗把尸体拖到椰树披拂在地的枝叶下面后,继续潜行。
他向前走了几步,停住,转身走回尸体旁边。他隐在枝叶里,把尸体的衣服剥下,换到自己身上。他把尸体上的铜制身份牌取下,挂在自己脖子上,扯下自己的狗牌塞进兜里。朝宗明了岛上遍布战壕,日军的防御阵地深藏于地下,虽然从地面上看去丝毫发觉不出任何异样。以美军的装束,区区几百米他也很难通过。
他犹豫是不是应该回到水中游过去,水面上到处是浮尸,嗅觉灵敏的鲨鱼会追踪而来。夜晚,炮火停歇,再没什么可以阻挡它们。
朝宗特意绕开刚才那一小片椰林,摸索向前。
“回来了?高炳培?”他身后突然有人说。
他吓得一个机灵,这都是些什么鬼,转眼就冒出来!“嗯。”他转过身来,那人大概距离他三十步远。
“怎么去了这么久?”
朝宗没言语,他向那人走去,黑暗里,对方瞧着他身形有些不对,不同于朝鲜人的矮小。
“你到底去哪了?”
朝宗听那人声音里透着不安,不得已开口,“去海边,在那些尸体上翻翻,看有什么好东西。”他刻意模仿方才那朝鲜人的嗓音。
刚刚帮了他大忙的口音这回却出卖了他,高炳培说的是庆尚道方言,与汉城话差异很大。说话间朝宗已来到那人身边,他终究是慢了一步,在他迅猛挥刀割上那人脖子前,对方已经喊了出来。朝宗杀了那人后转身两脚生风地奔向海边,在他趟进水里的同时,枪声在身后响起,子弹从他身边飞过。
朝宗紧跑几步扑下身去,奋力向外游。海上墨一般的黑暗遮掩住他的行踪,但他慌了神,忘了自己在漆黑的海上,忘了Japs 对弹药的吝惜,忘了留意不要游出环礁。他扔了刀、枪、弹夹、T型铲、军粮袋,甩掉靴子,扯脱衣服,一心要游出步qiang的射程外。
十几分钟后,朝宗放慢速度,停下来,漂在水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中。从前朝宗远赴美国求学、横渡太平洋时就知道“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都是骗人的,在海上,星月的光辉微不足道,会被无边的黑暗剿杀。他在海上航行了近20天,夜晚从未见过波光粼粼的大海。海上的黑是席卷天地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人陷身其中会失去视力、听力、甚至感觉。
当年,朝宗坐在他的头等舱里,饶有兴致地看着海上,那黑暗是他从未见识过的黑,时时刻刻便要跨越船舷,蔓延进他的舱室。他想象渔夫驾扁舟一叶,伴孤灯一盏,与惊涛骇浪搏斗。想象使他的幸福感更加深切,使他的睡眠更加酣沉。
可此际他还不如当年想象中的渔夫,黑暗在他四肢百骸里涌动,逐渐侵入心头,绞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即将被永恒的黑暗淹没。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大概就处在此种境况。“洙姬!”他喊出声来,漫上心头的黑暗一滞,被阻在心房外,他泪流满面。
洙姬怕黑,晚上关灯后偎在他身畔,女孩背靠着他,要他搭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才好入睡。
“那以前呢?你怎么睡觉?”他好奇。
“我开着灯睡。”女孩略有羞意。
“开灯能睡好吗?”
“我开着小灯,不亮。”
“哦,我原来是救你于水火!”他大言不惭,“但你没想过夜半在昏暗明灭的灯光下你也许会看见什么不想看到的东西吗?”他这句废话挺长,他故意脸上阴晴不定。
女孩直接扑进他怀里,在他肩头上轻咬一口。
“明灭,就是忽明忽暗,”他故意为女孩细细解释,“王维说,‘寒山远火,明灭林外’。”他抚着女孩的背微笑,“以后,晚上起夜叫我陪你。”
可女孩从来不舍得喊醒酣睡的他。
“洙姬,洙姬!”洙姬像一团微弱但温暖的火,为他罩住心田,逼退黑暗。
朝宗调转身往岸上游,太黑了,他看不见岛子,什么也看不见。他打算这次游到近岸处再转向南,从水路前往美军登陆处,鲨鱼出没的概率应该小于日军吧。
他才游了两下,心里便大叫不好,因为他的身体猛地被扯了一下,瞬间逆时针转了个钝角直向西北。他虽没经历过,也明白自己此刻被卷入离岸流。激湍的洋流突然从四面八方扑至,推着他、扯着他,带着他迅速向远方。他179公分的身高,160斤的体重,在这巨流面前如同浮萍。含着泥沙的水流冲击着他,他像衣轻乘肥的达官显宦被前呼后拥着,驰向深海。
朝宗了解离岸流,他知道此时逆流回溯徒劳无益,他努力沿着垂直于洋流的方向朝一侧游出,因为离岸流的宽度不大。但强劲的海流裹挟着他,容不得他丝毫反抗。既然无法挣脱,他就节省体力、放弃挣扎,任凭身体被激烈的洋流摆布,随着洋流飘在海上。
朝宗保持着冷静,静待流势明显减缓后,再向一侧努力游出,因为他知道离岸流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若是在白天,他可以潜入水底,尝试从湍流边界层通过爬行或游动的方式侧向脱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他不敢冒险。
洋流渐变缓慢,终于不再纠缠他,朝宗从侧向游出。他在心里计算一下,现在他离开海岸至少有1公里。周遭漆黑一片,他看不见任何参照物,他便逆着洋流的方向泅水。他游了大概半个小时,越游心里越没底,因为他始终不能够到海底。他斗着胆子潜下水,发现似乎深不见底。朝宗停下来,让自己漂浮在海面,方向不明,不能做徒劳的努力,他决定等天亮后再奋斗。有鱼鳍不断摩擦他的腿部,这些鱼大概是梭鱼或是......他徒然打了个寒战。
漫漫长夜里,朝宗回忆自己和洙姬的过去来抵御黑暗的入侵,在这墨色深渊上,他们的过往变得无比鲜活,历历在目。长岛的大宅里,洙姬沿着溪水奔跑,他在后面紧追,她竟不肯赏他一个吻!她才跑几步就被他拦腰捉住,“你怎么能逃得出我的魔爪?”他洋洋得意。
“都被你咬破了。”她娇嗔。
也是。谁让她长着天生就该用来接吻的唇,肉嘟嘟的,令他爱不够,哪一个女人也不曾使他如此流连于唇齿间。
后半夜下起雨来,朝宗张开嘴接水喝,为身体补充淡水。
“起来了,朝宗!”满面含春的女孩轻轻摇他的手臂,“说好了去教堂看晨祷的。”
“再睡会儿,”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扑倒她,“晨祷不会因为少了你我就进行不下去。”
“可你答应了,大丈夫一言九鼎!”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我现在很困!”
“是什么意思?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我看你很清醒,”洙姬柔声说,“起来了,朝宗!”
一束金光照在朝宗挣扎着要合上的眼皮,那是洙姬和煦的笑容。早上5点,朝宗迎来了日出,在永夜里见到光亮,他几乎要欢呼。浓密的云层后仿佛有一炉烈火,那火苗正舔舐着厚厚的云絮,努力突围。这里、那里,云层被撕裂开一个个狭长的口子,烈焰从口子里射出金光。终于烈焰洞穿了云层,黑夜的幕布被掀起,火山的岩浆喷薄而出,朝宗身边的海水被染上金红的颜色,一群水鸟从日边飞来。
朝宗痴痴地看着那轮红日,天堂里的光照在他身上。洙姬在梨花女子学堂求学时开始信教,那讨厌的美国传教士玛丽.斯克兰顿害得洙姬信教。朝宗的父母、兄嫂、姐姐俱不信教,这是他唯一不喜洙姬的地方。他渴盼回去,回到洙姬身边,陪她祈祷,陪她去教堂,即使为洙姬皈依宗教他也愿意,只要老天让他活着见着洙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