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维骏,谁教你背的诗?”
“舅舅教的。”
澧兰以敦厚温柔的“诗三百篇”给孩子启蒙,却从不忍心教这首《击鼓》。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自1944年10月后,澧兰就再没收到周翰的电报。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1945年1月27日,中国驻印军和滇西远征军在畹町会师,联合攻克中国境内的芒友,打通滇缅公路。澧兰在报上读到两军会师的消息,万分高兴。她以为随后就会收到周翰的信,却迟迟未有。
“俊儿,别念了!”澧兰声音微弱,几乎没有力气说出来,孩子没有听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她十四岁起就在心中立下的誓约。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从无宗教信仰,即使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她也不信上帝,她只爱由宗教而产生的艺术。战事一起,她便时时刻刻祈求诸天神佛让周翰平安归来。
1942年1月,日军发动缅甸战役,中国唯一的国际通道滇缅公路告急。仓皇应战的中英联军抵挡不住攻势凌厉的日军,5月,日军精锐师团兵临怒江,切断滇缅公路。
狼狈溃退的中国军人和难于记数的华侨以及迤西难民蜂拥省城,势如潮涌。昆明和沿途所有的学校、寺庙以及每一个可用的公众建筑物都被打扫干净接待难民,昆明居民也敞开自己的家门,许多昆明人的家里接纳了难以想象的众多难民,滇缅公路工程管理局总经理谭伯英在昆明的家中同时就接纳了125人。
澧兰和陈氏、俊杰夫妇商量后,将两家人在“篆塘新村”和“靖国新村”里的四处房子倒出来让给难民,两家人便都蜗居在岗头村。昆明告急,紧急开拔前线的国军36师将士和飞虎队飞行员以命拼死堵截,才在怒江勉强遏制住日军的东进势头。滇西的形势渐趋稳定,中日两军沿怒江对峙,时间长达两年。
澧兰后来将居所变化告知周翰,周翰回复说,“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做得好!我深爱你,宝贝!”此举她现在却觉得十分不妥。澧兰从院子里走回卧室,盯着床发呆,周翰睡过的枕头摆在那里,她坐过去,把枕头抱进怀里,“哥哥!”她轻轻说。从前他们的枕套和枕巾换得很勤,有时几乎一天一换,因为周翰喜欢用枕头,这使他的占据更彻底。开始她不能承受,周翰顺着她一点点来。他们的枕头一个月便要更换一次,一对枕芯一起换,其中一个还是崭新的,因为她枕在头下。坏蛋!澧兰柔媚地笑笑。
换枕头?她慌得赶忙抱紧枕头,她永远都不换!自芒友会师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周翰音信全无。两军汇合后应该有休整,周翰从前一有机会就给她写信,现在......她坐卧不宁,“小心啊,哥哥!”恐惧在她心里一天天放大,直到不能承受。丈夫在战场上,她却把他们共同栖身的房子让给别人居住,这是不好的预兆,她越想越怕,她要赶走他们,让那些人离开!接受新式教育的澧兰不迷信,丈夫参战后,仆人们打碎个碗,她都心惊肉跳。
“母亲,我要去昆明。”
“怎么了,澧兰?”
“我......我不想他们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要让他们离开。”
陈氏静静地看着澧兰,澧兰红了脸,“让他们倒出来一处,就一处,好不好,母亲?两年半了,我们不能一直收容他们。”她眼泪噙在眼圈里。
“好,我陪你去,澧兰。”陈氏明白为什么。
澧兰才走近靖国新村的居所,还没进院子就停住脚步,她望见院子里搭满了棚屋,破烂的棚屋几乎不能遮蔽风雨,棚屋之间挤出一条逼仄的道通向小楼,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棚屋间隐现。1944年豫湘桂大溃败,又有许多逃难者纷至沓来。难民们流亡载道,啼饥号寒,死亡相继。
澧兰走到院门口张望,她伸手召唤一个小孩子,结果跑来一串。“你们怎么不住在楼里?”
“楼里住满了人,我们挤不进去。”一个半大孩子说,他讲的是南方官话,澧兰猜他是桂林人。
“你从桂林来?”
“嗯。”
“路上很辛苦吧?”
“嗯,很累,又冷又饿,我妹妹病了......”男孩皱眉。
“我这里有些钱,你们拿去买吃的吧。”澧兰把包里的钱都掏出来散给孩子们。“母亲,我们回去吧,我做不到!他们辗转千里才有幸活着来昆明。”澧兰知道难民们衣食俱缺,情状不胜凄惨。她在报上看到过记述难民的文章,她自己亦曾是逃难者之一。
澧兰一路走一路落泪,不能自己,她站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前一片朦胧。昆明是她和周翰避乱之所,烽火连绵之下他们仍有温馨的小日子。有周翰在,处处都是家!周翰不在,满世界处处无家......
琼姿花貌的女人在路边落泪,惹得众人关注,两辆美式吉普在她面前相继停下,车上的人盯着她看。一脸戾气的壮年军官从车上下来,几个人簇拥着。
“澧兰,澧兰......”陈氏握住她的手臂。
军官站到澧兰面前,上下打量她,最后把眼睛钉在她脸上。陈氏挽着澧兰要赶紧离开,被军官的随从们阻住。
“请问您是?”澧兰声音柔婉。
来人听得心头一软,“龙绳曾。”
澧兰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冤家路窄,她到底遇上不想见的人。
“你呢?礼尚往来,你叫什么名字?”
龙绳曾不说这句废话,澧兰也会坦白告诉他,“陈澧兰,我是顾周翰的妻子。”她希望龙绳曾顾忌其兄长与周翰的友谊,不要对她图谋不轨。
“陈澧兰?”龙绳曾一脸讶异,他摸着下巴笑笑,天杀的顾周翰!怪不得他不建大宅了,怪不得他不常周旋于昆明的政要圈子,他......他妈的躲着自己!这他妈的是蓬头垢面吗!是四十二岁的女人吗!他记得顾周翰说陈澧兰比自己大十岁!他要求证一下。“你贵......”“贵庚”这词太文绉,他不愿说,“你多大了?”
“我虚岁四十。”澧兰见龙绳曾难以置信的表情,“我1905年6月出生,我比我丈夫小五岁。”她此时只恨没有随身带着户籍簿,可以翻给他看。澧兰听周翰说过他与龙绳曾的故事。
“真的吗?”
“我没有必要骗你。1930年我25岁时和周翰结婚。”
龙绳曾定定地看着她,这美人连说话的样子都十分婉转动人,让人油然生出保护的念头。这话没错,从前在上海bang闲的人跟他细细说过,说顾陈夫妇结过两次婚,中途离异,陈澧兰去欧洲读书。换成别的女人,他定要揶揄她问到底是哪一次婚礼,他舍不得嘲弄陈澧兰。该死的顾周翰虚报妻子的年龄,他怕自己垂涎他丰姿冶丽的妻子。肏!这绝色女子竟然嫁给顾周翰那贼人,当真是彩凤随鸦!
澧兰见龙绳曾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看,脸上阴晴不定,不由得悲从中来,刚才被吓回去的泪又涌上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龙绳曾心里充满怜惜,“你哭什么?”
“我丈夫跟随孙将军在缅甸作战,我很担心他。”
“哦……”他听了吃惊,顾周翰那贼人倒是条汉子!
“我把我们的房子让给了难民,我以为不好,我怕……”因为自己心术不正要赶走那些难民,所以遭到天谴,遇上这活阎王。
“你别哭,在这大街上,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龙绳曾暖声说,“要不我带你去饭店里坐坐?你好把泪收了。”
“少将军,我们有事要先走,就不打扰您了。”陈氏赶忙说。
龙绳曾把眼一横,厉声说,“有没有事,难道你说了算?”他赶紧压低声调,“我要看澧兰的意思。”他怕吓着这娇滴滴的女子。
他公然称呼她澧兰!你就是打算要欺负我,“谢谢您,但是我和母亲急着回家,我的孩子们等着我呢。我离开久了,他们会害怕。”
“不急在这一时,等会儿我用车送你回去,很快!”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家了,她是困在八卦阵里的小虫,撞不开这弥天的网,眼瞧着将成为蜘蛛口中的食。澧兰越哭越伤心,她不怕死,她拼却一死也不能受辱,只是她不能和周翰团圆了,不能为哥哥养育孩子们了。她暗暗把手伸进包里要取枪自杀,她摸到枪,悄悄打开保险,随即迅速抽出手来。
她的手刚露出,即被龙绳曾按住,“你要做什么?”他熟知各种枪械,自然听到了澧兰打开保险的声音。
“这是我自己的事!”澧兰凛然说,“我没想伤你,也伤不了你!”
此时,他身为一个凶强侠气的人,心中竟百转千回。他邀陈澧兰去饭店坐坐是真话,如此佳人,他不欲上来就唐突。他想跟她聊聊天,看她说笑。书上怎么说的来着,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哭起来尚且美得惊人,那么笑呢?他只恨此刻手边没有烽火台可点。他得到她易如探囊取物,她大概要抵死相拼,可无济于事。然后呢,她便会自裁,玉殒香消。
他从前在上海就听说过陈澧兰的才貌和节操,上海不是他的地盘,他碍于杜月笙和顾周翰的交情也不好下手。此时杜月笙远在重庆,而云南在龙绳曾心中乃是龙家一姓的天下,昆明便是王庭所在,天下没有他不能做的事!但因他私欲祸害了美人,从此天下便少了倾城倾国色,他满心不忍。
“你不想去,我不会强求。我没别的意思,”他笑笑,“你把我想得太坏了吧。”在顾周翰对妻子的描述中他大概是周处,不修细行,纵情肆欲,州曲患之。他不肯用心读书,《晋书.周处传》却背得烂熟,他以周处自诩。
他安慰澧兰,“你知道吗,前不久联大的校花结婚,两个校花,”他特意强调数量,“先后在锡安圣堂行婚礼,在商务酒店举办婚宴,我都去了,也没怎样。”校花?粪土一般!跟眼前姿貌绝伦的女人相比就是个男人。“你看顾周翰去战场了,为国捐躯,我要是对你居心叵测……”他见澧兰恐惧到泪珠立即滚出来,他赶紧拍拍她的手臂,“我这破嘴,绝对不会的,你别害怕!要是我对你居心叵测,我不是禽兽不如吗?”此刻他忽略了他那些不如禽兽的行径。
他见澧兰疑虑不安便说,“你不信我?我给你发个誓,”他郑重其事地站直身体,“天地在上,鬼神难欺,我龙绳曾绝不会侵犯陈澧兰,若违此誓,不复立身于世。可惜手头没有箭,不能折箭为誓。”他打趣道。
“谢谢您!”泪痕犹在面上的澧兰笑笑。
龙绳曾不由得跟着笑笑,女子的笑容犹如在他心里开了一扇天窗,和煦的阳光洒进来,小时候他用手遮住脸,透过指间的缝隙看太阳,光线缠绕在他的指间,他能感受到那清新的气息。“你看你又哭又笑,这么大的人,不怕难为情?”他温声说,“走!我帮你把那些难民赶出去!”
“不要,我刚才去过了,他们很可怜,我不能,我丈夫也不会答应我那么做。”
“那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想。”
“怎么?你不想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我要想在云南的地界找个人易如反掌,你瞒着我也没用。”他笑笑。
“不是。我哭成这样,您再送我回家,邻居们就要误会,怕坏了我丈夫的颜面。”
“也是。”陈澧兰不想做的事他绝不勉强,“那好,我看着你走。”
女子再向他笑笑,龙绳曾忽地伸手抚一下她头发,他见陈澧兰挑起眉来。“我小时候,春天里喜欢在阳光下睡觉。”他笑笑,为自己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春天里那些花儿美极了。
澧兰挽着陈氏离开。她忽地了悟自己笑的力量,她心里长舒一口气。她要赶紧和母亲去找俊杰,她从此再也不敢自己乱跑。
龙绳曾看着她袅娜的背影痴笑,心里暖极了,陈澧兰连背影都如此柔媚,“婉约娉婷工语笑”,果然!俗艳的诗他都记着,他庆幸自己抑制住邪念。
“少将军,你就这样放她走?”一个随从问。
“你想怎样?”龙绳曾忽地拔枪,一枪击飞他的帽子,“你们都听着,谁胆敢碰陈澧兰一根手指,我就灭他满门!不教他好死!给我把话传出去!”龙绳曾一脸杀气。她这样的颜色,他怕有别人觊觎她。
“顾周翰的妻子确是风华绝代、艳冠群芳,你都不替我引见,不仗义!”龙绳曾走进长兄的书房,拉开椅子坐到龙绳武对面,把腿架到写字台上。
“龙三!”龙绳武变了颜色,“你对她做什么了?我怎么对得起顾周翰!”
“龙三?真亲切!”龙绳曾笑笑,“头一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叫我‘龙三’。放心!我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低头沉思,“顾周翰好福气啊!陈澧兰真是占尽一城风流!”
“你不要去招惹陈澧兰,我警告你!”龙绳武稍稍缓解的面色再次变得凝重。
“你警告我?除了咱老子,我怕过谁?你不用提醒我,我对陈澧兰发过誓。绍尔38H手qiang,你给的?你很用心!”
“我是对朋友用心!”
他叹口气站起来,“走了!”
“你去哪儿?”
“去重庆!听说孔二猖狂得狠,我去会会那假男人!”他怕自己反悔,最好远离这是非之地。他结识的女人中竟无一人比得过陈澧兰的柔美,娇态袭人却不做作,他心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