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手术意味着低死亡率,这是众人皆知的常识。新一军配备有十几个流动手术组,每组有医生二至三人,多为美国各大医院富有经验的外科医生,还有男护士二至三人及麻醉师一人。手术组配备标准手术箱和各种急救药物,随同新一军行进在高山密林中,随时随地在山林掩蔽地带搭就临时手术室做应急手术。
腊戌作战中,美方以第十三卫生营手术队开赴前线,支援新三十八师作战。伤员在阵地裹伤急救后由团卫生队担架排搬运,再交师卫生队担架连以接力的方式运抵美方第十三营手术队。重伤员在手术后马上用救护车或飞机运送到后方医院。
缅甸战场上最好的医院当属设在印缅边境列多的第二十后方医院,该医院拥有标准病床千张,聚集美国优秀的外科医生和各专科医生,院长瑞沃汀准将是世界一流的外科专家,三十年代闻名于世的瑞沃汀氏植皮术即由他首创。该院医术精良,伤病员康复率极高。周翰很希望经国手术后可以被送到列多进一步救治。
连长一句话就让他断了念想,“顾经国,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送你去卫生营。”
“明天?长官,我弟弟的伤等不及明天!”
“太晚了,不安全!日本人最擅长夜袭,况且到处都是溃散的日本兵,还有不断来增援的日军。”白天作战时负伤的士兵已经全部运送出去,他不能为一个人拿战士们的性命冒险。
他说得没错,他大概还认为动用一个排的兵力奔到村寨才解救出两个人十分不值。经国不语。
“长官,不需要别人,我自己送经国去,好吗?”
“你一个人怎么送他去?”
“我背着他!长官。”
顾周翰枪法极好,劈刺技术精湛,在掸族村寨里,他以一人之力搏杀了八名日本兵。四十五岁,竟骁勇如斯,这样的猛员他不愿随随便便浪费。“你做不到!不要再说了,回去休息!”
“长官,您让我试试,好吗?”
“回去休息!”
“长官,您让我陪着经国好吗?”
“回到你的位置上!”
“经国,你好好休息。”周翰摸一把弟弟的头,他把经国的背包倒空,折叠起来垫在弟弟的头下面。“夜里我回来找你!送你去卫生营。”他轻声说。
周翰,怎么可能?经国瞪着哥哥。
相信我!周翰把手放在经国胸前。
“别......”经国拉住要离开的兄长,他不要周翰赔上性命!
“好好休息,别多想。”周翰握一把弟弟的手。
“周翰,放宽心,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排长扔给他一支烟。
对,九个小时!噌的一声,长长的火苗蹿起来,翠蓝、橘红、白炽,小小的火苗竟呈现出三种颜色。周翰盯着火苗发呆,战友取过他的烟,替他点上。小小的火苗没能摇曳几下,就被打火机盖掐死。战友把打火机塞回周翰的胸兜,拍一把他的肩头。
经国刚出生时他并不喜欢弟弟,经国是父亲对母亲无情的明证,母亲过世才四个月父亲即续娶,之后不到一年经国呱呱落地。周翰把一口烟吞进肺里。满月酒、百日宴、周岁宴,他尽力挤出脸上的微笑。平日里他埋头在书斋不问窗外事,直到满13岁进入圣约翰。
第一个寒假他回家,两岁半的小囝在顾园大门口捧着绿豆芡实糕等他,“哥哥啊,哥哥,吃!”。“哦。”他接过来,心里不情不愿,他猜是陈氏的主使。但是,小囝一个假期就攻陷了他,“哥哥啊,哥哥!”弟弟叫起“哥哥”来很有意思,像哭诉的女人?周翰微笑。小囝尽日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先生给他上课时,小囝就趴在门缝上看,不吵不闹,乌溜溜的眼睛一直在门外转来转去。威严的先生们便偶尔捋着胡须往门上看一眼。丫鬟、奶娘、婆子至少有三个人在外面陪着小囝,还有自己的仆人们,这读书的阵仗!周翰猜先生们是否有做帝师的感觉。一下课,小囝就捧着各色吃食奔进来,“哥哥啊,哥哥,你吃!”弟弟无论吃什么都想着他。民以食为天,对小孩子来说,食物是重中之重。他写字作画小囝都守在旁边,嘴里发出各种惊叹,砚台里的墨全抹在脸上,像一只花狸猫。周翰再笑笑。
“哥哥啊,哥哥,给你!”小囝送他一只Hamleys娃娃。
“哎呦,二少爷对大少爷真好!”经国的奶妈感叹,“二少爷晚上一定要抱着两只娃娃睡觉,这是其中一只。半夜里撒了手,要起来找到才肯再睡。”
头一次,有人全心全意为他!周翰眼睛微微湿润。
寒假结束他要返校,“哥哥啊,哥哥......”小囝搂着他的脖子哭得伤心,不过是一个星期的短暂分开,弟弟好像生离死别。周末,接他回家的汽车刚开到顾园大门口,“哥哥啊,哥哥!”小囝就从门房里奔出来。“对老爷也没有盼得这么急切,大少爷。”小脚奶妈拽着小囝。
他知道小孩子没什么机心,有的只是真情实感。经国不仅赢得了他的爱,亦替他赢得了父亲的关注,父亲惊奇两兄弟何以感情深厚。所有的弟妹中,他与经国最亲近,不仅因为两人年岁差得最少,经国是温厚的性子,最懂得体贴他。“澧兰,别怪我!”把弟弟送到美军的卫生营后,他就要逃亡了,因为临阵脱逃的士兵都要军法处置。“可是,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不会太久,宝贝!”
周翰从战壕里翻出去。打了一天的仗,累得要死,谁还能盯着别人干什么?战友把头往背包上倚了倚。缅甸战场眼瞅着要收复了,缅甸的姑娘挺漂亮,自己孤家寡人,哪里不是家?
周翰不慌不忙地走着,要是有人问他,他就说放心不下经国,去看看弟弟。
“你去哪儿?”
冤家路窄,偏偏遇见他最不想遇见的人。“我担心经国,想去看看他。长官。”
“有医护兵陪着他,你不用担心。”他不信!这是个胆大妄为的人,而且有勇有谋、屡出奇招。
“是,长官!”周翰转身往回走。
“你是想当逃兵吧?”
周翰不由得站住脚,“没有,长官,我放心不下我弟弟。您误会了。”
“你别想瞒着我,顾周翰!”
周翰心里叹口气,“您见过我害怕吗,长官?我只想送经国去手术队,否则……”他顿一下,“您知道会怎样。”
“伤兵都一样处理,为什么你弟弟要特殊?”
都一样处理?所以很多人感染致死。别人如何他无能为力、管不着。可是经国......他就是不能让那个自会说话起就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叫“哥哥”的小囝、那个无论有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都要拿来给他看、甚至送给他的弟弟静静地躺在肮脏的野地里等死!“长官,我送经国去卫生营后立刻就回来!我知道做逃兵会军法处置,我不会干傻事。我保证,长官!”
“这个时候出营地太危险!”
“为经国我愿意冒险,长官!就我们兄弟俩,不牵累别人。长官!”他与经国不仅有兄弟之情,还有袍泽之谊。
“你枪法很好,你在,我可以少损失些人。”
“枪法好的不止我一个人,长官。我救过很多人,”周翰也救过他的命,“如果我唯独不能救我弟弟,我一辈子心里都过不去!我们越打越顺,日本人一直在败退,您多我一人少我一人其实没什么。可是我弟弟不能少了我。况且我一定会回来,要不了多久!我保证,长官!”
“我劝你回到战壕里,别打歪主意,你知道当逃兵的后果!”
“您卖我个人情、放我走好吗?长官!”
“我再说一遍,回去!否则我不客气了!军法如山,你不能想走就走!如果大家都效法你,队伍就散了。”
他被盯死了,这一夜,他别想带着经国走。若是经国有事,他不会放过褚思齐!战场上枪炮不长眼,杀人的方法很多!周翰打算再争取一下,“仗早晚会打完,打了这么多年仗,国家的经济早就垮了。”
“你什么意思?”
“很多人都生活困苦,战后也一样。但您不会,长官。”
“我不知道有没有命活到战后。”褚思齐苦笑,“你别来贿赂我。”
对,若是经国有事,你不会有命活到战后!“有没有命,谁都不好说,您还要考虑您的家人。”周翰知道他出身贫寒,“我没贿赂您,我只想救我弟弟。我给您个地址,您只要发电报过去,您的家人从此衣食无忧,我保证!”
褚思齐默然不语良久,毕其一生,营营役役为稻粱谋,他不愿后辈重复祖、父的路。“我派两个人帮你抬担架。你先随我去连部,我当着大家的面分派你们任务,你不用做逃兵。”他见周翰沉默,“我也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