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经国被抬上手术台,他盯着篷顶发呆。这是用降落伞搭建的帐篷,所以整个战地救护站都是颜色各异的帐篷。降落伞携着弹药、食物和医疗用品从飞机上落下来,每一种补给都有自己独特的伞包颜色。在灯光昏暗的夜里,他仍能分辨出不同的颜色,说明自己状况不错。
“你们在路上没遇到麻烦吗?”麻醉师开始给经国注射。很好,这个伤兵英语流利,沟通起来毫无障碍。
“有,我们遇到日本人,我兄长一梭子打死他们十几个,剩下的都吓跑了!”经国很自豪。有周翰在,他们一路有惊无险。
“这个是装食品的降落伞吗?”经国在昏睡之前说一句。
“他怎么还说话?”经国的脸旋即被蒙上一块纱布。
好像有一只手把电影胶片回放给他看,所有的过去都到眼前:寂静的村寨,佛塔上的银铃......江面上漂浮着毛竹,他们向毛竹射击,有暗红色的血从毛竹边荡漾开来,后来整个江面上都泛着血泡......黯淡无光的原始森林,热腾腾的丛林蒸汽,千万片阔叶上的滴水声汇聚到一起从四面八方袭来.......重机枪猛烈喷吐火舌,木屑、泥土和血肉一起飞溅......坟墓一路堆起来,每一个墓堆里都埋了很多人,上面竖一块木牌,很多人的名字......战友在树下抱着枪睡觉,周翰拍他一下,让他跟上队伍,士兵却斜斜地倒在地上,他已经死了......被刺刀屠戮的苍老的脸......他在幽暗的隧道里行走,鲜明的过往在两旁闪现,他是路过者、旁观者,亦是参与者。
H型的七层建筑向他张开怀抱,祖先曾世居巴格达的嘉道理家族建造了这座冠盖云集的香港最豪华的酒店。他把残臂插进裤兜里,携着文茵走进去。
“我不饿,我喝酒!”喝酒不需要刀叉,他一只手就能应付。
他们在巨大的水晶灯下起舞,散布在柱子旁的热带盆栽让他看了心生悸怕,这躲不开的丛林!“你怎么握着拳头?”文茵把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残腕当成了拳头。
“嗯......握枪握出了习惯。”
“都说握枪的人手上有茧子,我看看你的手。”女孩把他的手从腰际抽出来,他挣不脱。
“你的手......”她蹙着眉头。
“啊,我的手......”
她迅速向远处飞逝,像疾风里的纸片,他抓不住。“文茵......”
蒙在脸上的纱布被哗的一下揭开,经国的梦醒了。
手术后的经国被挂在悬垂的蚊帐里,使他免受蚊子和其他热带昆虫的侵害。战地艰苦,没有足够的行军床来安置伤员。结实的绷带托住他的头颈、腰背、臀部和腿,经国轻轻活动双腿和那只健全的手臂,感觉自己像被缚在网中的虫子。
“啪嗒”一声枪响。正蹲在经国对面吃饭的一个卫生兵双手往后一扬,手中的罐头飞向空中,“镗啷啷”砸到地面上,滚了几下。经国的脸抽动一下,这个正在吃饭的士兵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颗子弹击中。溃逃的日本兵仍然在周围的丛林中活动,他们对救护站的人员肆意放冷枪。四周几乎没有骚动,军官喊来两个士兵把尸体抬走,这大概是他们司空见惯的事。
不久,经国被抬上飞机,他的伤臂被护士用石膏包扎起来,以防在运输途中出血。机舱里挤满了伤员,坐着、倚着、躺着,各种姿势,他们瘦骨嶙峋的身体、委顿的面容和茫然的眼神反映出他们因伤而有幸逃离的悲惨作战生活。伤病员乘飞机从战地被疏散到基地医院。飞机上的护士都是曾经的空姐,漂亮、勇敢、恪尽职守。日本零式战斗机的侵扰和晦暗山峰的阻隔,使空运成为一件危险的事情。
“这是哪里?”当医护兵将他抬下飞机时,经国开口。
“密支na。”
“我们去哪儿?”
“第四十八兵站医院。”
白色,白色,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纱布、绷带、石膏、衣服、蚊帐!是谁规定的医院必须用白色?白色纱布上的血迹分外扎眼。经国躺累了,从帆布床上起来走到病房外面。他的一个东北战友说“好吃莫过饺子,舒服莫过躺着”,放屁!他在泥地上踱来踱去。
这是四十八兵站医院在密支na设立的分院,拥有帆布病床500张。病房由特制的巨大帐篷搭成,因为整个城市被炸成废墟。医院科室齐全,医护人员全部来自美国,护士都是美国女性。医、护、勤、杂、行政管理人员全部按美军编制。
简单堆砌的矮墙勉强将院子和街道分开,蔓藤和杂草从墙缝里钻出来,恣意生长。这蓬勃的绿他不喜欢,蓬勃到极致便会剿杀生命。
“吃药了!”
“你今天真漂亮!”经国坐到椅子上。
“怎么突然肯说话了?”女护士笑笑。面前的男子沉默寡言,视线永远停留在一千码外,他对眼前的事物漠不关心。从战场上来的人大多被纠缠在战争的可怕情景中,他们想遗忘却不能,每个人都沉浸在愤怒、哀恸、害怕、焦虑、自责的情绪中。身为幸存者,他们有深深的罪恶感。
“和漂亮姑娘在一起,话就多了。”八年来他头一次跟女人搭讪,他本就是搭讪高手。
“那么,跟我说说你自己吧。你从哪里来,战前是做什么的?回家后你打算做什么?”
废话,当然从中国来!“没什么可说的。”经国把目光转向街道。他终于摆脱了战场,却回不去了,回不去波士顿!他宁可在战场上守着周翰,不用在这里为他提心吊胆!3月8日,孙立人指挥新1军各师团攻占腊戍,随即占领南图、细胞,27日攻克猛岩,胜利结束第二次缅甸战役。不知道周翰此刻在哪里,他心里揪一下,等他出院了,他要去找周翰。
一辆救护车在院子外停下,车身上硕大的白底红字标志十分刺眼,经国转开视线,他不愿看到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伤患。他看着脚下,一只甲虫从椅子旁经过,他踏上一只脚,他似乎听到了浆液崩出的声音。文茵害怕一切多腿的、长触角的、带翅膀的、黑色的昆虫。傻女孩!
有个人走到他面前。
“你人高马大的,别挡着光!”他猜是相熟的战友康复了要返回部队,特地来与他告别。
有只手在他脑门上弹一下,经国迅速抬起头。
“战争结束了!我来看你!”兄长微笑。
“你没跟队伍回国?你当逃兵了?”他惊得站起来。
“什么话?不许解甲归田吗?”周翰撸一把弟弟的头发。
这是他的兄长,对他永远不离不弃!
兄弟俩坐在院子里喝酒,晚照洒在衣襟上。
“顾经国,少喝点酒!”护士叮嘱一句。自从这黑大汉来了以后,顾经国就变了个样子,嗯,活过来了。不知道这黑大汉从哪里弄来的酒。
“来的路上我给澧兰发电报了,说咱们就要回家。”
“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第一位的!”
“你别撒娇!在你心里,我难道是第一位的吗?”
兄弟俩都笑。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秦文茵。”他的哥哥除了兰姐的名字外,大概记不住任何女人的名字。
“好名字,想来是个不错的女孩。你们怎么没结婚?”
“她因为我以前不检点,一直不肯嫁给我。”
周翰拍拍他,“我也因为一次放纵和澧兰分开很多年,我心里一直很抱愧。”
“你知道我曾经恨过你吗?”
“澧兰也怨过我,是我不对。”
“你没错,是母亲不对。身为人子,没有人能忍受自己的亲生母亲被那样对待。”
周翰看着弟弟,他眼里有泪光闪过。
“我很快就想明白了,要是你不好,我八岁时就死掉了。”当时在车里,周翰随手一枪就能打死他,然后嫁祸于匪徒。“咱们转移资产时,你把所有的资产都挂在我和朝宗名下,你不怕我们背叛。”
“你们怎么不背叛?”
“要是兄弟阋墙,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你!长兄如父,朝宗一直拿你当父亲。”周翰绝对配得起父兄的地位。“你对我们一直很好。”
“是母亲教子有方。”陈氏把子女们教导得很好,无论经国、朝宗还是管彤都孝悌忠信,谨守做人根本。“母亲对我也很好!”陈氏从没苛待过他,对他和自己的子女都一视同仁。除了母亲的事,他没有任何可怨恨的。
两兄弟再笑笑。
“我也许该留在缅甸,这里的姑娘挺漂亮。”周翰说缅甸战争结束后,有些战友脱离队伍留在了缅甸。
“娶妻要门当户对,你跟她们没什么话可说。”周翰转过头来,神情严肃地看着弟弟,“经国,你不知道丈夫或是恋人之于一个女人的意义。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回家看澧兰,我是澧兰的唯一,她这辈子只爱我一人!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深爱我!为国负伤没什么可羞耻的!是你杳无音信,令她一辈子牵挂你、郁郁寡欢好?还是跟你恩爱相守一辈子,不过少一只手好?我猜秦文茵一定会选择后者!”
“文茵不是兰姐!”
“很多女人对爱人的心都跟澧兰一样!你熟知典故,历史上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女子绝不少!你现在不过丢了一只手,你留在这里就丢了整个人生。父亲说,‘周翰,开车冲出去!’我们冲出去了!经国,冲出你的困局,别让父亲失望,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