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管彤忐忑不安地站在告示前,用日语和他加禄语写就的告示她看不懂,她麻烦身边的菲律宾人为她翻译。日军占领菲律宾后,将官方语言从英语改为日语和他加禄语。所有贴出的告示她都关心,她寄望于从中读出和浩初有关的信息,她又害怕噩耗会猝不及防地从告示上迎面扑来。
街上经常有公告贴出,说一批一批的人由于破坏行动或其他反对军事当局的罪行而被处决。但无论日本人如何威胁恐吓或残酷报复,各地区的反抗运动持续扩大。那人读完告示后,管彤松了口气,和浩初无关,她既高兴又失望。
管彤握紧手里的布袋匆匆回家,布袋里是她辛苦一天的所得,几大根香肠。她已经看见了俊誉欣喜的脸,小囝吃肉时会不由自主地吧唧嘴,肉咽下去后还会用舌头舔舔自己的牙齿和嘴唇细细回味。她不忍心纠正孩子不雅的吃相,因为此时肉是难得的佳肴。
1942年5月,驻菲美军先后投降,日本侵占了整个菲律宾,菲律宾自治政府流亡美国。日本人逮捕了英美平民,所有英美人的房子和汽车都被日军接管。
日本军政监部解散了当地的各个政治团体,成立“新菲律宾服务协会”——他加禄语简称为“卡利巴皮”,类似于伪满洲国的协和会和华北的新民会,作为一个为日本“*****圈”的政治主张进行宣传的综合组织,努力绥靖那些存在抵抗运动的地区。“卡利巴皮”有管理当地居民协会的权力,居民协会是日本人按照保甲制的方式组织起来的。日本人要求居民们在发现陌生人时报告日本当局,并检举那些同情抵抗运动的人,否则住在附近的人全都要连坐。
1943年10月,在日本导演下,菲律宾宣布“独立”,原司法部长J.P.劳雷尔出任伪总统。由于美国殖民相较于西班牙殖民有很大宽容性,并非一味榨取利益;并且美国对菲律宾进行巨额投资,大规模设立医疗、教育机构,培养本土人才,引进美国式的政治、司法和教育制度,导致菲律宾人民有很强的亲美倾向。
在其他东南亚国家起初把日本人当做解放者热烈欢迎时,菲律宾人民拼命抵制日本,完全不承认日本扶植的傀儡政府,各种抵抗团体迅速发展起来。有的抵抗运动是由美国远东空军的零星部队发起的,这些部队原先驻扎在菲律宾群岛的各个地方,他们拒绝加入温赖特将军率领的忍辱负重的投降。此外,还有当地农民由于遭到日本军队的残害而发起的暴动。这些抵抗团体通过无线电和在澳大利亚的麦克阿瑟部队建立联系,美军的潜艇和降落伞送来武器、物资和特工人员,各抵抗团体之间建立了协作关系。地下活动和游击队的活动颇见成效,日本人最多只能控制菲律宾48个行省中的12个。
令人恐惧的宪兵队大肆搜捕抗日嫌疑犯,因个人的抗日行动而处罚住在附近的所有人。日本人任意侵占当地人的私有财产,强迫菲律宾人服各种劳役,以各种借口当众鞭打居民或把人绑在柱子上在烈日下暴晒。很多华侨到巴丹去,或者进入山区,组织华侨抗日游击支队(简称华支),与菲律宾人民抗日军并肩抗击日军,征战14省。
浩初他们被转押到圣地亚哥炮台监狱后不久,管彤再没能收到他的一丝讯息,他们失踪了。她不顾浩初的告诫,挺着待产的肚子,和严幼韵以及几位外交官的家人一起拜会驻马尼拉的日军高级将领本间雅晴,却一无所获。后来有人给严幼韵送去一封信,里面是杨光泩的眼镜和一缕头发。管彤不肯放弃,她四处打听浩初的下落,她始终认为浩初还在……菲律宾谣言四起,总是有人说在什么地方又看到杨光泩他们了。
管彤始终记得浩初对她说的话,“照顾好我的孩子们!”她不许俊誉和琇莹走出院子半步,她怕他们遭遇在街上巡逻的野兽们。她不许他们大声哭泣,如何难过也不能大放悲声,怕招来杀身之祸,因为畜生们从不按常理出牌。
每到夜幕降临,马尼拉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静夜中,管彤经常听见远处传来“啊——啊——”的惨叫,还有枪声,那是日本人在残杀华侨。偶尔巷外有杂沓的脚步在青石板上跑过,有日本人的喝骂声,女人的尖叫、哭泣声,她知道又是谁家的女人遭了殃。暗夜惊电里,她把熟睡的孩子们圈在怀里,她把切沙拉的刀掖在枕下。她像一头母狮,若有人胆敢逼近她的小兽们,她就露出锋利的爪牙。
她改穿暗色的粗布衣服,习惯于走路时含胸驼背,掩饰自己优雅的曲线,她知道丈夫最在意什么——妻子的贞洁和陈家的骨血。她将一对年老的生活拮据的德国姐妹邀来同住,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而她们则为她挡住随时可能临门的兽兵。
外交官们被捕后,领事馆被查封,外交官的家属们搬到领事馆外的一所房子里。管彤去过很多次,三间卧室、一个大厅,五户人家加上各自的佣人挤住在一起。战时大家精神紧张,摩擦和争吵不断,有一次两户人家的厨师居然抄刀在后院里干仗。因为没有收入,家属们把花园开垦成菜园,养鸡养猪,自己做酱油、肥皂。
管彤的状况稍好些,战前浩初采纳周翰的建议,把绝大部分资产转移到美国,由朝宗代为管理,其余的置换成黄金和美元放在手里。日军进驻马尼拉后立刻接管清算所有的英资、美资以及同盟国的银行,没收敌产。战时,马尼拉和美国之间的银行业务中断,管彤无法收到来自美国的汇款支援,她靠着手里的积蓄和首饰维持生活。她用钱时极谨慎,一点一点出手,她不欲别人发现她手里有不少美元和黄金,因为日本人在占领区疯狂掠夺财富。
日本人掠夺的对象不仅限于被占领国的政府部门和银行,而是整个国家,他们洗劫了菲岛所有的地区,榨取上千年间积累下来的金银珠宝、货币和古董。他们甚至从死人身上捞钱,他们挖掘了大量的古墓,窃取墓中的文物。
拥有财富即会招来祸患,日本人对富人进行敲诈勒索,他们威胁要阉割富户的长子,以便他们献出隐匿的财富。日军包围上层人士和中产阶级的住宅,迫令其离开住宅,随后宪兵入室洗劫资产。他们还经常搜查平民,以获得藏匿的黄金和珠宝。德国姐妹告诉管彤教堂里的黄金雕塑全部被日本人拿走,连圣像上的贴金也不能幸免,都被刮掉。取之尽锱铢,管彤感叹。
大量日本银行职员被派到菲律宾,协助日军清理当地银行账目,寻找出被隐藏的账户和财产。日本人发行没有任何信用和资本储备的军票,强制流通,置换当地货币。他们不断加大军票发行量导致剧烈的通货膨胀。当一种军票丧失信用后,日军就发行新的军票代替旧军票。
日本人把掠夺亚洲各国国宝和财富的计划取名为“金百合”,来自裕仁天皇的一句俳句,计划的主要执行者是日本军队和经济组织。计划网罗了许多专家,包括文物鉴定、地质、建筑和运输专家。日军在东南亚各国掠夺的财富都经马尼拉转运到东京。
管彤拎着一小袋米和一盒糕点敲开自家的院门,她瞧着院子里满眼长势喜人的土豆、地瓜、南瓜,感到由衷的欣慰,热带的土地不会辜负主人的期盼。在父母、兄长、丈夫备极呵护下长到28岁的顾家大小姐像老农一样在心里盘算着这些作物收获后该如何贮存、享用。她要在粥里放上番薯,甜甜的,孩子们一定喜欢吃;南瓜蒸熟了给大家做下午茶;土豆掺上面粉做面包;所有的叶子当蔬菜。下一茬还要种土豆、番薯、南瓜,淀粉含量高,可以充作粮食。
自从土豆被西班牙探险者从南美安第斯山带到欧洲,欧洲的人口才显著增长,1650年后土豆已经成为爱尔兰的主要粮食作物。对,梵高就有一副画《吃马铃薯的人》。但她不能完全种土豆,管彤记得爱尔兰马铃薯大ji荒,致命霉菌造成马铃薯腐烂歉收,一百万人死于饥荒。
她琢磨着还有哪里可以开垦成菜园,院子里几乎没有裸露的土地,俊誉连游戏的地方也没有。她看着从屋子通到院门前短短的一段石板路,她可以把石板翻开种菜。不!那是俊誉日日跑到院门口张望,盼望爸爸回来的路,那是她的爱人回家的路!
日本在经济上控制菲岛的工业、矿业和公用事业,不顾当地气候条件强迫种植棉花,并搜刮粮食以供军用,造成菲律宾粮食产量下降,导致空前的全国性饥荒。菲律宾平民的每日粮食定量一度只有60克,大量菲律宾人不得不以糠菜充饥,在马尼拉,不少人因饥饿而倒毙。
管彤从前从周翰处了解到国内战争中粮食短缺,所以战事一起,她就抓住一切机会时时刻刻储存粮食。她在大米里放入花椒防止生虫,两个孩子、三个嫲嫲以及两位德国老妇人的口粮都仰仗于她贮存的粮食。有时有钱也买不到粮食,每天管彤和三个嫲嫲分别走很远的路,搜遍马尼拉市区高价购买米、面和食物,她们常常空手而归。
尽管战时物资紧张,管彤和外交官们的家属们获得很多华侨的支持和帮助,常常有人给他们送来米、油和蔬菜,还有人给他们送去布匹和鞋子,因为杨光泩、浩初他们在华侨心目中都是了不起的爱国者。
索性两个孩子都健康,俊誉得过一次水痘,她猜是她去看望外交官们的家属时携带回来的病毒。外交官的孩子们时时患病,水痘、疱疹、登革热......总有一个孩子躺在病床上。
院子中间砖石结构的三间屋子和一间客厅比严幼韵他们五家人居住的房子还要小。浩初和管彤初来马尼拉时,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寓居在这里,现在倒成了安适的隐蔽之所。相较马尼拉遍地的木屋,这里坚固阴凉;相较那些华厦,这里不易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管彤坐在屋前石阶上发呆,浩初,最近有一个日本军官对她和莫领事的爱人罗淑华、王恭玮的爱人邵秀兰说中国外交官们被送到东京了。管彤用尺子在地图上测量计算过,三千公里。她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她要去找浩初,这一生,她只爱他一人。在梦里,很多次,他们在彼此的怀里休憩,述说别后情怀!感谢苍天,使她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