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的炮火将马尼拉的街道化为灰烬,这是马尼拉围城的第十日,管彤带着孩子们躲在地下室里。1945年2月,太平洋战争后期,美军全力从各方向马尼拉快速推进,日本第14方面军司令山下奉文将其主力部队从马尼拉撤向碧瑶,放弃防守马尼拉。但海军少将岩渊三次违反山下奉文的命令,他下令马尼拉海军守备部队进入市区,决定防守马尼拉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此外陆军的3个大队也拒绝撤出马尼拉。日本海军部队拥进马尼拉后,立刻抢劫了所有的商铺,在马尼拉昼夜饮酒狂欢。
六岁的俊誉和三岁的琇莹偎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吭,即便有时炮弹在附近的街区爆炸,震得地动山摇,他们也不哭喊,他们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保持安静就会保全性命。管彤用臂膀护住孩子们的头。嫲嫲们用棉衣缝就的厚厚的耳套抵挡不住爆炸产生的冲击,况且小孩子的听觉更敏感,炮弹的每一次炸裂,琇莹都更深深地贴进母亲的怀里。小囡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除了吃饭,“妈妈,睡着了我就不怕了。”她说。战争让水没了,电没了。夜里不时炸裂的火光穿过地下室的排气口耀亮俊誉脸上的惊恐,所有人都依赖墙角的一堆地瓜果腹。
管彤听到有人敲院门,声音渐响,嫲嫲们脸上的表情都凝滞住了。管彤抓起手边的刀,神色悲凉地看看孩子们,如果对方人少,一两个,她或许可以搏一回命;如果人多,她就要自戕,她绝不能受辱,她不能让丈夫蒙羞!“俊誉,将来你见到爸爸,告诉爸爸,妈妈永远爱他!”她希冀孩子们能够幸免。
两个日军装束的人翻qiang进来,落在地上的脚踏在了管彤的心上,来人呼叫管彤的名字,四下里寻找,竟然是她熟悉的华侨。
“我们在这里!”管彤透过排气口轻声喊,她差点掉下泪来。
“走,我们带你们去美军占领的地方,这里太危险!”男子俯下身对她说。
两个男子来到地下室看着一群老幼,打头的高个男子思索一下,“要不,稍等一会儿,等天黑下来再走。日本人完全疯了,他们在街上见人就杀。”他看向两位德国老妇人,“不管是谁,也杀德国人。”
天黑后,炮火渐寥落,高个男子说美军已经突入城市,和日本人开始巷战,夜晚不便发起进攻。
夜色中,两个男子分别背负俊誉和琇莹,领着一群女人在街上潜行。出发前管彤再三叮嘱孩子们不要哭叫。他们在瓦砾、灰烬间艰难行走,奔向城市的南部。被管彤以脚无数次丈量过的马尼拉市区变得如此广阔,暗夜漫无边际。终于看见远处的光亮,她遽然伏下身,“不用怕,是美军的哨卡,我们到了。”她身边的男子说。接近美军哨卡时,高个男子喊出口令,他们被接进去。
管彤从男子们手中接过孩子,喜极而泣,她亲吻拥抱两个孩子,“我们安全了,不用再怕了!”她一遍遍告诉孩子们。
哨卡里面有一座医院,管彤一行人在医院落脚。每天都有车子开来,车门一打开,里面伤员成堆地摞着,管彤和嫲嫲们帮着往下搬伤员。每个伤员她都仔细地盯一眼,那个日本军官也许在敷衍她们,也许浩初就在这些伤员里面。管彤在病床之间忙碌,她学会了料理伤员,每个伤员,故有的、新来的,她都了如指掌,她曾经在他们中间寻找浩初。
高个男子有时回到医院,就望着管彤的背影深深看一眼,他是华支的队员。三年来,他每次有机会到马尼拉,都会给管彤和孩子们送去吃的。他爱管彤,所以他冒着生命危险探望他们、救他们出险境;他不说出自己的爱,他知道管彤对丈夫的期盼。管彤无论见到何人第一句话就是打听浩初的消息,几近痴狂。
2月3日,美军第11空降师的伞兵奇袭马尼拉市南部,第1骑兵师突入马尼拉城北部。2月5日,美军第37步兵师进入马尼拉,随后美军同日本守军在城内爆发激烈巷战接近一个月,战事很快演变成逐街逐户之争夺战。日军凭借市中心坚固的建筑物作困兽斗,但美军用猛烈的炮火摧毁了一座座建筑。
面对不断的打击及死亡,日军将所有的愤怒与挫折发泄在平民身上,导致很多残暴的行为。日军在巴石河南岸肆意jian yin屠杀,烧毁教堂和图书馆,将避难所的3000名难民烧死。他们勒令城中男女分开排列在街道上,将男子用机关枪射杀,将女子肆意侮辱后射杀,来不及杀害的无辜百姓则用手榴弹炸死,尸横遍地。
日军在圣保罗大学餐厅里摆放一些点心,把孩子们哄骗进来。小孩子吃点心时,一个兽兵拉动藏在灯架内的集束手榴弹,悬挂在孩子们头顶上的五盏枝型吊灯轰然一声巨响,屋顶被掀开,孩子们被炸得血肉横飞。没死的孩子们在奔跑中倒在了机枪的火舌下,日军一次性杀害近千名菲律宾儿童。
日军在马尼拉所有像样的建筑下埋藏zha药,等弹药用光后,他们就引爆建筑物里的zha药集体自爆。整个马尼拉基本被摧毁。麦克阿瑟赶到马尼拉时正好日军开始自爆,将军在马尼拉郊外高地上亲眼目睹城市在爆炸中消失,他计划发表《我回来了》的演讲的场所——马尼拉大饭店——也被炸毁。而为了进行预想中的风光演讲,麦克阿瑟还特意带着菲律宾流亡总统一起回到马尼拉,演讲稿颇费将军心血。
3月3目,麦克阿瑟宣告马尼拉彻底解放,这场战斗使马尼拉市中心成为一片废墟。战事中,超过100,000名菲律宾平民死亡,大部分死于日军有组织的杀戮。
吊民伐罪,是义师的传统。马尼拉光复后,一位美军情报人员告诉管彤和罗淑华,他们查出外交官们早在3年前就遇害了。带着震惊和怀疑,管彤和外交官的妻子们被带去华侨义山辨认丈夫的骸骨。根据知情者华侨义山的看守人吴天赐的指引,烈士们的埋骨处很快被找到。1942年4月17日,八位领事馆馆员被日军杀害于此,看守人吴天赐等日军离开现场后,偷偷在烈士们被草草掩埋的地点做了记号。
1945年6月14日,杨光泩及其他七馆员遗骸发掘工作开始,那些期待着奇迹出现的外交官的妻子们在遗骸被发掘出来时彻底绝望。看到那副很有特点的黑框圆眼镜,莫领事的妻子罗淑华嚎啕痛哭,痛人心扉,这确是丈夫生前一直戴着的眼镜。
酷热的午后,赤日下四位妻子一直站着。这是浩初的鞋子、腰带,还有他们的婚戒,管彤跪坐到坑里,她的心碎裂成一块块,淋淋的血在热带的烈日下蒸腾。罗淑华因悲伤过度,被送往医院。众人被极度深刻、难以言喻的悲伤笼罩,管彤心中死去不知千万遍。
外交官们被混埋在一个大坑里面,马尼拉炎热,遗体的腐烂程度高,骨骸挖出来后,辨认难度大。家属们就只能根据烈士们的眼镜框、皮带、皮鞋等来确认各自的丈夫,和这些没有腐烂掉的东西在一起的骨殖就是自己爱人的。撑住!撑住!顾管彤!她在心里一遍遍喊,她要为浩初凑出完整的骨骸。直至夜晚上灯,大家寻到八个头骨后才息工。八个头骨被放在八个木盒中暂留在华侨公墓一个小屋内。
烈士们被分开安葬,马尼拉的华侨齐聚义山送烈士们一程。高个的华支队员看到顾管彤,便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副皮囊。他听说陈太太一直留在义山陪着陈浩初,不肯离开片刻。浩初的棺木被放到墓中,管彤跟着跳下墓坑,伏在棺木上不肯撒手,嫲嫲们连拖带抱地把她强拉开。高个的华支队员过去帮忙,他看见顾管彤脸上泪中带血,心酸不已。
管彤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院墙上的蔷薇无人打理,长得疯野,刺眼的一片白,似她目下的心境。
她抑制不住心中的狂飙,冲到街上,她要做些什么来倾泻自己的哀怒。一个女人迈着碎步抱着婴儿贴着墙向前,她虽然改了装束,一看她的举止就知道是日本人。管彤冲过去,奋力夺下女人手中的杂种扔到地上。她揪住那日本女人的头发,没有人拦她,大家都冷眼旁观。日本女人反抗,阿妈们就帮着管彤钳住日本女人的手臂。她揪住日本女人的头发往墙上撞击,一下下,血肉飞溅开来。等那具身体终于没了□□、没了生气后,她就甩开它,愣愣地看自己双手上的血。
地上杂种的啼哭令她回过神来,她走近那杂种,眼里的杀气渐浓。她欲抬起脚来狠狠地跺下去,杂种的啼哭阻住了她的恶念,她杀人的眼恶狠狠地瞪视地上的杂种,然后移开。
啼哭在一声惨厉之后戛然而止,有人做了她未做之事。
以血洗血,她们应得的,管彤心里没有一丝愧疚!
马尼拉光复后,另一位知情者侨民廖西白在马尼拉一家中文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目击记》的文章。他说1942年4月17日,他正在华侨义山指导当地难民开垦种菜,日军把他们全部赶走。他藏身在旁边一个小阁楼上面,从缝隙里目睹八位烈士被害全过程。
“日军枪杀中国人民于此地已有三批,余闻之不禁毛骨悚然。17日上午照常往视,又有人告曰,日军又要枪毙良民矣。经令土人用水浇土预掘墓穴,想因久旱不雨,地质坚实如石块故也。下午一时许果见日兵拘押身穿白衣多人,鱼贯而至,至堂左对面之斜坡止步,排列成行。余等屈指一算共有八人,远望其中有身材高大者,但面目则难辨识。”
他说八位烈士都被遮住面目,日本宪兵在他们后面站了一排,一声令下排枪齐发,烈士们就纷纷跌入预先挖掘好的土坑中。身材高大者扭转身体,以手指心,在日本宪兵的射击下跌入坑中。日本宪兵拥上前去,用刺刀在每个人身上乱刺乱戳。然后命令菲工以土草草掩盖。
日军骇然违反国际法杀害外交人员是不光彩的事,外交官们被害后,日方始终对外隐瞒八人遭遇。
1945年8月6日、9日,美军对日本广岛和长崎分别投下原子dan,管彤立刻去祭奠浩初。她每天必来墓地,她怕浩初寂寞。她以酒酹地,告慰浩初英灵。管彤在回去的路上买了酒、肉、蛋糕、战时罕见的巧克力、罐头、各种蔬菜和水果,尽她所能地背回去。
气氛沉闷的家里投进一缕阳光,母亲悲戚的脸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孩子们便欢欣起来。嫲嫲们赶着做菜,摆满一桌,管彤打开酒庆贺,给每一个大人都斟满杯。
“管彤,日本人民是无辜的!”年纪更长些的德国女人愤怒。
“日本投入战争几百万军队,每一个兽兵都来自你所说的‘无辜的人民’。他们在亚洲的屠杀罪行招致自身的灾难,他们是卑劣的种族,不值得同情!我但愿这两颗原子dan是我投下去的!原子dan下无冤魂!”
“太残酷了,管彤,整个城市顷刻之间化为火海!”
“罗伯特.李将军说过,‘战争如此残酷是件好事,否则就会有人喜欢它’。”管彤淡淡地说。
“愿上帝宽恕你,孩子!”
“你应该感谢你的上帝使美国首先拥有原子dan,而不是日本和德国。科学有其自身的逻辑和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