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假后,澧兰仍回北大读书。澧兰毕业前,浩初在林氏的示意下为澧兰安排了剑桥的学院,凭澧兰的成绩,申请任何学校都是易事。
“既然要去读书,就把婚离了,守着死水一般的婚姻有什么意思?澧兰。你若同意,我就把协议书寄过去,你不必回上海。”林氏憋着一口气,她不信她的女孩儿会没有好的未来,反正澧兰跟那孽障没有合卺。
陈震烨不语。
澧兰犹豫,她仍旧选择回上海,就算分手,她也要回去跟一切做个了结。澧兰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去南浔,顾周翰如果想见她,她不论在哪里,他都能找来,不需要她坐等。
在南浔,所有周翰与她流连徘徊过的地方,她都以自己的脚和心丈量,周翰去国时,她经常这样做。她心里隐隐预感到她将与此地、此景、此情一别经年,尽管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她慢慢地走,细细地回忆,痴痴地体味,她要把这些都印在心上。仆妇们陪着她,心里都是疑惑。
她去辑里村,在关帝庙前站了许久,她不进去,就站在门外。她从庙门前走到水边的埠头,再从埠头走回庙门前,短短几十米的路,她走了十几个来回。她多次在快走到庙门前的途中停下,回头微笑着看向河埠头前的水面。小厮、仆妇们看她脸上忽悲忽喜的神情,想回去要赶紧告诉吴氏,大少奶奶怕是疯了吧?
“走吧。”她终于离开。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澧兰心里悲凉。
澧兰复在村子里转了转,不起眼的小村子,居然出了一朝阁老,“为人外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明史》如此评价温体仁,周翰与他一般无二。自己当年不就因此而爱他吗?“机深”又如何,也不对自己。丈夫处世兮立功名,不能“机深”,何以立身?澧兰苦笑,如今她一个女子面对周翰刺骨的机深,天地之大,她却无处立身。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虽然蚕桑季节已过,仆妇们要讨少奶奶开心,就去农家寻找卖剩下的茧子让村妇们以古法缫丝给澧兰看。村妇将蚕茧浸在热汤中,用手索绪,除去茧层表面杂乱的绪丝,理出正绪。妇人把若干粒理出正绪的茧子的绪丝合并,从脚踏续丝车的接绪装置轴孔里引出,穿过磁眼,开始缫解茧子。
绵长柔韧的蚕丝在蒸腾的水汽中颤动,似自己对周翰的情义,绵绵不绝,澧兰不觉看痴了。十几根蚕丝在汤盆边交结成网,澧兰的心困在情网中,无法遁逃。她伸出手来,手在丝网中穿过,“大少奶奶,别烫了手!”仆妇们赶紧阻止。澧兰心中百转千回,想自己一往情深,却爱而不得。作茧自缚,是她心甘情愿缚住自己,可周翰呢?他愿意吗?她岂能因一己私欲羁绊住他!五年了,是该做个了结了,既然他碍于情面,那么由她自己来操刀斩断。她已百孔千疮的心忽地裂开,血奔涌而出,她疼得不能自制,泪滚下来。
一向从容淡定的大少奶奶突然泪落如雨,仆妇们都不知如何是好。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
周翰听说澧兰在南浔,便趁闲回乡看祖母,他们走了半日,车子快到一个岔路口,迎面从南浔方向驶来一辆汽车。
“大少爷,那是我们的车,阿发开的车,应该是大少奶奶从南浔回上海。”长根声音里透着高兴。
周翰让长根把车在路口停下,他坐在车上没动,他不由得把手攥成拳头,手心里沁出汗来。他还没做好准备见澧兰,他不知道该跟澧兰说什么,他谁都可以见,见谁都自然,除了澧兰。他想澧兰待会儿走过来会说什么?他很久没见她,五年了,她长大了,变样子了吧?俊杰在电报里说:你也知道她完全褪尽小女孩儿的青涩,比小时候漂亮多了。在北大追求者众,简直众星攒月。他知道什么,他不知道,周翰苦笑。周翰想不出澧兰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她小时候已然美极了。
“帮我看好她,不许你动歪心思!”他回电。
“我他妈的都有未婚妻了,你还防着我!用人不疑你懂吧?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她领回去,你顾周翰的老婆还需要毕业证书吗?”俊杰骂回来,发电的人就想贵为北大教授,用词还这么糙!
对面的车缓缓驶过来,没有停下,两车相错时,阿发按下喇叭开走了。周翰和长根都愣住了,长根看周翰一脸凝重,没敢言语。澧兰的车后座窗上遮着帘,周翰只看到前座上的阿发和婆子,还有后座上依稀的几个人影。
“阿发,不用停车,开过去。”
“大少奶奶,”
“我说了,开过去。”
随侍的丫鬟婆子们谁也不敢开口,澧兰本以为周翰会下车,上天赏赐机会他都不要,澧兰心里悲凉。停车做什么?大家都坐在车上撑着,还是要她主动下车,长跪问故夫,新人复如何吗?再与新人比比颜色和手爪?她还有尊严!
周翰万没料到澧兰会不停车,他在车上呆坐了许久,他想要是从前,澧兰一定欢天喜地奔过来,他很有些不安。她终究是介怀了,他回上海,她不来就他,寒暑假不来找他,他过生日她不电贺他,她对他一句也不问,连个电报也没有。自己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可只要澧兰来,他就会很高兴,他对她永远只有柔软、温情和永不停歇的爱。他该去看澧兰了,这事不能再拖,他怕日久生变!
“大少爷,我们……”
周翰没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长根咳嗽一声再问,“大少爷,我们……”
“走吧。”
“哎呀,真不巧,大少奶奶早上才走。”周翰的乳母窦氏叹息,一屋子的下人中,大概只有窦氏才敢这样说。
“她来了多久?嫲嫲?”
“八、九天。”
“一直在家里呆着,没去哪儿?”
“在镇子上转了两天,去陈家老宅呆了两天,还去了两次辑里村。”
周翰回来看祖母,吴氏十分开心,拉着他的手不肯放,问他身体、起居、生意上的事。
“其实蕙雪和澧兰也告诉我了,可我就是想听你自己说,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听了更踏实。”
周翰问祖母的身体,“都很好,就是有点腰腿疼的毛病,老年人大都这样,没什么好紧张。”
吴氏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跟他说。“周翰,我想跟你说说澧兰的事。我知道你因了你母亲的事跟你继母有嫌隙,可澧兰何辜?”
周翰不语。
“这个女孩儿生得那么好,又有风度,性情宽和。人也聪明,在BJ大学读书,门门功课都是优秀,好些男子们也比不上。毕业时还做学生代表上台致辞。英语、法语、德语说得好极了。弹得一手好筝,字也好、画也好,钢琴专门得上海滩数一的梅.帕契的指点。澧兰性情又娴静,全没有那些上洋学堂的女子的张狂样、不安于室。我真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女孩儿来匹配你。过年的时候,我说了她,说即使你不回家,她也可以找你去,做女人总要伏低做小一些。我看她当时泪迸出来,也是不忍,是我说重了。”
周翰心里觉着有什么东西狠抓了一把。
“也怪蕙雪,就是不愿把你父母的骨殖放到一起,又有什么呢?人都故去了,争什么争!也是怪我,当年要冲什么喜,害了你父亲、蕙雪和你母亲。不过要是不冲喜,也没你这么个大孙子。”
吴氏絮絮不止,“都是我,我若不是常年住在乡下,蕙雪不用一年两季来服侍我,瑾瑜他们夫妻能相守得久一些,我知道蕙雪怨我。可我舍不得你祖父。我住在这里,天天都可以去看他。你祖父一辈子不纳小、不私婢,待我极好。瑾瑜也是。顾家的男子总是这么重情义,娶进门的女子也一样。”
吴氏说着说着泪就下来了。“可怜蕙雪,可怜澧兰了。”
“祖母,”
“你去吧,我静会儿。”吴氏挥挥手。
顾周翰往园子里去,经过四进庭院,蓦然看见了那两棵广玉兰树,花开得正好,葱郁的叶子托起翠蓝的树冠,皎洁的花朵夹杂在蓬勃的绿叶中,周翰走进厅里,隔着花窗仰望,站了好久。
周翰这一夜在楠木拔步床上睡得极惬意,惬意到他甚至做了绮梦。澧兰前一晚才在上面安歇过,周翰可以感受到她清新的气息留存在床上,他把头埋在枕上嗅着女孩的芬芳。仆佣们要为他更换床品时,他刚好在,“不用,这样很好。”澧兰是他的妻,他自当与她共衾枕。早晨醒来后,他躺在床上发了半天呆,脸上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