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周翰从南浔回来后第二天,陈氏来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让他务必回一趟大宅。
周翰进了大门,仆人接下外套和包,说太太在书房里,他敲敲门进去。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屋里正说着话的两个人转过身来,澧兰穿着墨绿色的旗袍,露着雪白的小臂,浓黑的头发很随意地挽一个家常髻,长身玉立、双眸澄深如水。五年没见,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澧兰。
“母亲,我出去了。”澧兰走过他身边,微微低一下头算是行礼。
周翰目送她出去。
“周翰,回来了,这几天很忙吧?”
“还好。母亲,什么事?”
“先去换换衣服,一会儿就开饭了。吃了饭我们再说。”
周翰上楼时目光在大厅里四下搜寻,没见到澧兰,等他洗了手、换了家常衣服从楼梯上下来时,澧兰刚好从后园里进来,她微微地仰着脸,腰肢软款、步态轻盈。她的身量长高了,他们大概差了二十公分,澧兰刚好到他下巴的位置,不高也不矮,周翰觉着正合适,这样他随时都可以把吻落在她额上,他还可以把她像小鸟那样揣进怀里,他想得有些出神。两人几乎同时走到饭厅门口,周翰侧了下身子,让她先进,澧兰轻声说谢谢。
周末,经国和管彤也从学校里回来,兄弟四个人好一番热络,澧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西式长桌,桌子中间花瓶里插着各色盛开的月季,周翰看一眼插花,是澧兰的手法。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数碟鲜洁的小菜。陈氏坐在桌子一端,周翰、经国、朝宗、澧兰和管彤分别在左右两侧,周翰和澧兰正对着。周翰瞥见澧兰臂光莹然,不由得想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诗句来。
两兄弟聊起时事:蒋jie shi 任北伐军总司令、叶挺的独立团攻克湖南攸县、国民军和直晋两军的战事、被张作霖枪杀的《京报》社长邵飘萍、……,经国很亢奋,周翰很淡定,女人们静静地听着。
“兰姐,你在BJ时,一定常看邵飘萍的文章吧?感觉怎么样?”经国转向澧兰,
“嗯,父亲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读《京报》,我也跟着看。他仗义执言,鞭挞时政入木三分,快笔如刀,无愧‘铁肩辣手’四个字。”
周翰觉着惊奇,这么柔婉的声音,却有清醒的思路,干云的豪气。
陈氏见管彤、朝宗着急插不上嘴,便指着墙上的画说这些都是朝宗和管彤在学校里的作品,周翰连说好。
“你还没看到兰姐姐的画,那才叫好。”
周翰望向澧兰,只见澧兰冲着管彤微微一笑,明眸皓齿,十分的美。
中间有两次仆人进来回有人送礼,澧兰就出去写回贴,开发赏钱。澧兰每次进出的时候,周翰便看她一眼,墨绿的衣裳衬得她肌肤如雪,长长的眼睫垂着,神情萧然,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
饭后,大家净了手,都来到起居室。管彤开了琴盖弹琴,澧兰站在窗边静静地听,兄弟三人继续闲话,时时微笑。管彤邀请澧兰四手联弹,澧兰却不过,只好加入。周翰起身走到琴边,看着一圈光影里的两个女子,澧兰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白皙的手指轻盈地在琴键上移动,目光陈然,若有所思。
女佣来请周翰去书房,陈氏一脸端凝地坐在写字台后,“坐吧,周翰。我想跟你谈谈澧兰的事。”
周翰看着她。
“澧兰要离开。”
周翰瞬了下眼睛,他嗓子有些干涩。
“凡为夫妇,三生三世结缘,如果结缘不合,就是羁绊。既然你们心意不同,不如分开。这个离婚协议,澧兰已经签字,你也签了吧。从此你们二人再无瓜葛。”
周翰浑身的血都凉下来,愣愣地看桌上的文件。他已经收拾心情要去面对她,他没想到会来不及,他未料到澧兰会不等他。他们之间有过那么亲昵的过往,是她变心了吗?俊杰说北大追逐澧兰的男子可以车载斗量。这个废物!澧兰有什么风吹草动,难道不该第一时间告诉他吗!
“周翰?周翰?”
为什么是陈氏来跟他谈协议,而不是澧兰,他至少可以问问她为什么!周翰伸手去胸前摸笔,掏了又掏,忘了自己穿着绸衫,陈氏把桌上的笔推给他。他没去看协议,他不想看,他翻到最后一页,盯着纸上三个娟秀的字,挨着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一向漂亮,他还记着家信上那手清婉流畅的簪花小楷。他不签可以吗?她们这么决绝,都不给他商量的余地,直接就把文件准备好!
“她去哪里,BJ?”
“英国。”
“英国?做什么?”
“去读书。”
是了,这是澧兰的夙愿,他记得她在南浔老宅里说过。“她跟谁去?”周翰控制不住自己的冰冷。
陈氏也能感受到他的寒意,“她一个人去。”
他不信!“……什么时候走?”
“明天的船。”
“我出去了。”
“周翰,”周翰在门边回过头来,“经国他们还不知道,等我慢慢跟他们说。”
“嗯。”
“还有,澧兰既然走了,你就搬回来住,好吗?一家人总该在一起。”
“嗯。”
周翰走到庭院里,他心里堵得要命,有一只手在他心里挣啊挣的,就是挣不出来。琴声已经停了,今晚的月色格外好,树木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影子,喷泉哗哗作响,夏虫们一唱一和。他走到花园深处,回望这灯火通明的洋房,五年里他很少回来,这园子他已经生疏。在他和陈氏的争斗中,澧兰是他跨不去的坎,现在这羁绊没有了,他高兴吗?他望向起居室,窗口上并没有闪动的人影。
他走近洋房,看见阿发在擦车。
“大少爷!”
“还没休息啊?”
“我把车子擦干净些,明天送少奶奶走,……”阿发停住嘴。
周翰回到起居室,四个人正在聊天,管彤说中西女塾的饭菜实在难吃,大家都不喜欢,而任何浪费食物的行为都要受到批评;家里带去的零食只有在每天的四点到四点半才可以吃。每天早起必须把屋子打扫干净,书籍衣物摆放整齐;着装不许奢侈……
“你们这些贵族小姐一向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就该让你们体会一下民生艰难。兰姐也在中西女塾读过书,我不信她会抱怨。”
“饭菜一开始确实不好接受,但有些规矩很好,比如:进、出门时必须礼让他人,在教室和图书馆走动要踮起脚跟,不能大声喧哗干扰别人,总之要处处替人着想。”澧兰说。
“这是在培养你们的品性和教养,”周翰插话,“男子不好,只关系到他一人,女子因为负有生女教子的重责,可就关系到一家、一族。”他谛视澧兰,见她神态自若,量她已经知道书房里发生的事情。
澧兰起身出去,一会儿端来两盘鲜果,“我有点累,先去休息了。管彤早点睡,少年人不要熬夜。”
管彤冲她做个鬼脸,澧兰粲然一笑,周翰心里紧了一下,盯着她走出去。他很想追上她,问她为什么,奈何管彤、经国和朝宗缠着他说话,周翰常常望向门口,徒劳地希望再见到那个窈窕的身影。很晚了,陈氏来催大家上床,四人一起上楼,互道晚安。走在长廊式的甬道里,周翰望着澧兰的房门发呆。
他推开自己的房门,这里他很少来,一套三间的居室,柔和的灯光洒满屋子,托出安静平和的夜。客厅里巴洛克式风格的紫檀沙发上摆着湘绣靠枕,园子里新剪下来的鲜花插在珠山八友王琦绘制的花瓶里,几上程寿珍手制的掇球壶里冲着酽酽的西湖龙井。书房里写字台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摆着书,新版的书很多;当天的《申报》搁在报架上。卧室里内衣、睡衣、浴袍、拖鞋、洗漱用品摆放齐整,一切都经过女人的手安排得妥妥帖帖。
周翰一夜未眠,心里很乱。他是名仕的学养,痞子的性情,不管多烦心的事,他总能不管不顾倒头一睡,养精蓄锐,明日再战,可今晚却不行。他记得上一次未能成眠还在七年前,父亲要为他纳聘澧兰,他们等陈家的回复。
第二天他很早起来,洗漱后就坐在窗前看书。四下里很静,没有人声,他拿着一本书,半天没翻过去一页。过了很久他看见仆人打着哈欠去开院门,一会儿园丁们出来打扫园子、清理水池、整饬花木。
渐渐地他听到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地,窗外婆子们和长根、阿发陆陆续续地把一件件行李搬上车。再后来,他看见陈氏和澧兰走出来,澧兰穿着杏色的淡素旗袍,斜襟上滚着一道黑色宽花边,轻挽着云髻。陈氏和澧兰站着说话,陈氏拉着澧兰的手臂,后来就抱着她。
婆子们陪着澧兰上车,车门打开时,澧兰回望这宅子,周翰的心提了起来,盯着她,可她没有看向这边。澧兰转身上车,周翰的视线追着车子,直到车道上茂盛的梧桐树掩住了它。
他颓然坐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站到了窗边。他觉着心里空落落的,眼前只有澧兰临行前那苍凉的回首。时间慢慢地流逝,他嚯地起身,快步下楼,“长根,开车去公司。”
到了公司楼前,他挥手让长根离开,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到十六铺码头。黄包车在码头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行,当他看到水上英国太古邮轮巨大的船身时,就让车夫停下来。果然时间尚早,顾家的车子还停在码头上,行李也还没有搬上船,阿发守着行李,无聊地转来转去。
周翰远远地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汽车。
“老爷,您到了……”
“我包你一天。”
外滩上各式风格的建筑一字排开,水面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邮轮,马路上车来人往。短打、长衫、洋装,服饰不同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吆喝、叫卖、号子,各种声音从耳边掠过。上海,作为远东第一大都市,正开埠于此,上海滩的许多传奇人物在这里发迹,一个水果小贩成长成一代传奇大亨,那人的仓库就在附近。顾周翰曾在无数个夜晚从汇中饭店的楼上凝望这繁华,而他的家族和他就是这繁华的缔造者之一。
阿发和脚夫们开始往船上运行李,他看见澧兰跟婆子们从车上下来,澧兰和婆子们站了一会,就独自迈步往船上去,他紧盯着那窈窕的身影,看着她上了舷梯,看着她转身回顾,看着她挥手作别。离得太远,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却不能。
太古邮轮巨大的烟囱滚出浓烟,汽笛长鸣声中,巨轮缓缓而去,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彼此挥手告别,可惜周翰连手也不能挥,他知道船上的人儿此去经年,他们之间却不能有从容的告别。他瞪着那船舷上的身影,不敢眨眼睛,直到她缩成一点,直到邮轮远到了天际。周遭一切的繁华与他无关,周翰心中是无尽的落寞,他枯坐在黄包车上,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
送君南浦,伤如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