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3

顾瑾瑜携妻、子到陈家,陈家老爷、太太和两房子孙都出来见客,一大家子围坐在正厅,个个欢喜。正厅上方悬挂黑漆金字的“尊德堂”匾额,中堂画为吴昌硕的《牡丹图》,大笔泼洒、浓淡相间,画、字、印俱工。两侧亦是吴昌硕题写的一副对联:“诗礼袭遗训,风雪入壮怀。”。抱柱对联为翁同龢所写:“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澧兰穿了杏红色的百蝶穿花刺绣上衣,领口和袖口镶着粉色花边,下面是粉色的裙,裙摆处又散落着红花,眉如春山,明艳照人。周翰见了兀自发愣,心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陈家长房的次子陈俊杰亦在圣约翰读书,这次xue运里也做了学生代表,本来要赴京请愿,结果被家长们拦下。两人相遇,无奈地相视苦笑。

林氏思量管彤和经国年龄小,怕他们耐不住大人们闲谈,便让澧兰带他们去玩。

“长生无极、长乐未央,”小囡用脆脆的声音念着,澧兰陪弟弟、妹妹数花窗。陈家的花窗很特别,除了常见的树木花卉、翎毛走兽、山水风景、戏曲故事、以及回云纹、冰裂纹、万字纹以外,还有篆字。周翰和俊杰走过来,两人商议明年去美国读书的事,周翰要去哈佛,俊杰想去普林斯顿,因为俊杰的兄长在普林斯顿,嫂子陪读,他们说普林斯顿的学术氛围很浓厚。俊杰问澧兰以后要去哪里留学,澧兰说想去英国剑桥,周翰说,“英国是个渐趋没落的国家,美国行将取代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为什么不去美国?”

“可我喜欢欧洲的历史、文学和艺术。”

“女孩子总是迷恋这些,”俊杰说,“她们不用继承家业,只要嫁到富贵人家做少奶奶,继续她们吟风弄月的雅事。”

周翰怪俊杰唐突,看澧兰羞得低下头。

管彤拽着周翰去园子里玩。陈家的园子分为内外两园。内园叠石成山,半山苍松,半山红枫,山路曲折回环,整个内园宛如一座盆景。外园中心是莲池,池边点缀着亭台楼阁,移步换景。

小囡要乘船去采莲,俊杰和周翰先下船,澧兰扶着管彤,周翰先接管彤下来。待到澧兰迈步时,经国调皮,从旁一跃而下,船猛然一晃,澧兰没站稳,立时扑了出去。周翰忙双手揽住,一个柔软的身体入了怀中。澧兰站稳,轻轻推开周翰,周翰看她连耳朵都羞红了,自己也訕訕的。

“妹妹,我……”,“是我没站稳,不关你事。”澧兰垂着眼。俊杰咳嗦一声,递给周翰船桨,一众人就往湖心里去。船在亭亭荷叶间穿行、停下,小囡和澧兰伸手去摘荷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大哥哥,母亲教我‘西洲曲’,说的就是采莲的事,我没记全,你念给我听,好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周翰开口念,俊杰突然笑了,周翰这一刻想把他踢下船去,澧兰倒没觉察。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经国接过来。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澧兰往下接,她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来,周翰见她双瞳剪水,靡颜腻理,确是垂手如玉。

林氏招手让他们上岸。“疯疯癫癫的丫头,让你陪弟弟妹妹们玩,你倒陪到了水中。他俩年纪小,落了水怎生好?”

澧兰低头不语。

“舅母,我和俊杰水性都好,不会有事。”周翰不忍心。周翰是客,林氏不好再说什么。

午宴摆在“小山丛桂轩”,轩南取太湖石叠成假山,玲珑剔透;轩北以黄石堆砌成云岗,浑拙古朴。两山势成幽谷,周匝又遍植桂树,取“桂树丛生山之阿”的意境。门前照旧一副对联,孙星衍的“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轩内四周一圈漏窗,透过漏窗,山水扑进厅轩,人仿佛落座在山水中。酒过数巡,宾主们谈起生意和时局来。女眷们另安一桌,中间垂个帘子。

“震烨,这次学生、工人、文艺界闹得这么凶,不许我们的代表们在合约上签字,英、美他们会不会让步?”蕙雪的长兄问。

“孱弱的国家在外交上哪有话语权,顾少川很清楚,合约签或不签,日本始终要占据山东。我这些年在外出使,心里其实很悲凉,国家积贫积弱,哪有人看你在眼里?对外不过唯唯诺诺罢了。”

“所以周翰、俊杰你们这番出国就是要学习人家富国强兵的手段,国家的未来也许在你们这一辈人身上,我这一辈就算了。”

“震烨,你才四十岁就暮气沉沉了?想当年民国初立时,你不是意气风发,一心要为国家做事情吗?”

“父亲,官场上混久了,不是应酬疏通、就是互相倾轧,明白很多事情。国家的金钱都花在战事上,国库空空如洗,动不动就是借款,拿什么来治国。主政的人又都是争权夺利,哪有心思治国?可惜当年那些人,抛洒了多少热血造就共和,如今都成虚空。”

女眷那边静悄悄的,没人言语。

“周翰和俊杰他们就要去国外,兴兴头头的,你不要尽说那些败兴的话。”陈父说。

“我看他们雄心壮志的,终究也要受打击的。周翰、俊杰,不要入官场,也许在工商界上,还有可为的事业。”

“你今天喝了点酒,有些颠三倒四。一会儿让他们救国、一会儿又打击他们。”

“父亲,震烨这是感触太多,又爱国心切。”顾瑾瑜忙替他解围。

“罢了,莫谈国事,谈生意吧。”

饭后,大家各去休息,澧兰领着管彤去午睡,刚要睡下,管彤说大哥哥给买的万花筒丢在了“小山丛桂轩”,急着要去取。澧兰说,“别急,你先睡,我一定取来。”澧兰吩咐丫鬟、婆子们好生伺候,自己出门去。

澧兰刚要进“小山丛桂轩”的月洞门,周翰和俊杰从里面出来,周翰在先,两人险些撞到一起。

“哎呀,对不起!”

周翰觉得这女孩儿又有礼貌又不计较,明明该由自己来说对不起。

澧兰去问打扫的婆子们,可看见小孩子玩的万花筒,婆子们说让顾家的大少爷拿走了。澧兰赶紧往回追,快追到了俊杰的书房外,才看见周翰他们的背影。

“周翰哥哥,请等一下!”周翰听到这柔婉的声音,心中一动,回头看澧兰跑过来,微微气喘,朱颜酡些,又是别样的美丽。

“周翰哥哥,管彤的万花筒在你这吧?”

“嗯。”周翰展开手来,给她。

“谢谢你!”澧兰拿了就走,周翰站着出神。

“怎么,有想法?要不,我跟叔父说?”俊杰打趣,

“滚你的!”

午休后,大家都聚到“红房子”的客厅里。这是个西式红色建筑,掩映在花木中间,镇上的人都叫它“红房子”。楼高两层,楼前有喷泉和爱奥尼亚式柱子围成的半圆形小广场。楼上是女眷们起居的地方。楼下客厅里马赛克拼就地面,石膏棚顶、壁纸、水晶吊灯、七彩落地长窗、油画、壁炉以及家具都采购自欧洲。巧妙的是客厅里有两扇滑门,拉上滑门,厅堂一分为二,各成天地;拉开滑门,厅堂合二为一,十分宽敞。

澧兰换了身粉色缎面暗花衣裙,领口和袖口滚着浅粉的花边,娴雅飘逸,有林下风气。周翰不由地联想到《逍遥游》里的姑射神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陈老爷让澧兰弹琴给大家消闲。周翰见她落落大方地在琴凳上坐下,打开琴盖,略略静了下心,抬手起势,悦耳的琴声流淌出来。周翰站在窗前凝视她,见她低眉信手而弹,眼波随着手指的跳跃在琴键上流转,心想,这个女孩儿真是美丽,“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一曲终了,众人齐称赞。顾瑾瑜问学了几年,震烨说,“七年,一到英国就开始学,非常喜欢,跟着了魔似的。这次回来,澧兰还担心国内没有好的老师。”

“工部局乐团的指挥梅.帕契就很好,据说是李斯特的再传弟子。去年他来上海演出,很轰动的。好像是因为生病没有走,留下来了,澧兰可以跟他学习。就是这人孤傲得很,不轻易收徒,要看学生的天资。”蕙雪说。

澧兰听了,十分高兴,冲着蕙雪嫣然一笑,

“筝还在学吗?”陈老爷问。

“在学,但远没有对钢琴那么上心。”震烨说。

“中国传统的东西还是不要丢了,筝虽然没有钢琴音域宽广,但那悠远的神韵却是钢琴不能及的。”

澧兰忙点头,“祖父教训的极是,我记住了。”

“你还小,尚不能理解。”,陈老爷语气温和,“‘韵’之一字最是重要,风致、情趣、意味都从这里来。作文、赋诗、写字、绘画、乃至度曲、治印,都要讲究韵致,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做人也要有风韵,追求逸韵高致。”

澧兰频频点头,陈家长房媳妇蒋氏说,“父亲,说到做人有风韵,陈家这些子孙中,最不缺韵致的就是澧兰。好一个女孩儿,不知怎生教养出来的。将来也不知会让谁人得了去,真是那人的造化了。可惜俊杰和澧兰是兄妹,否则我第一个就要替俊杰娶了来。”

周翰方知陈家是中表不通婚。他看俊杰,俊杰冲他瘪了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