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扯了澧兰的衣角要出去玩,陈老爷挥挥手,经国随她们一同出去。不久,周翰和俊杰也借故离开。周翰想弟妹们去哪了,他和俊杰信步在园子里游走,总没看见澧兰她们,他忍不住问路过的下人,婆子说在廊桥上消暑。廊桥,上为桥,下为廊,仿效《阿旁宫赋》里“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凌空飞跃,把揽胜阁与玲珑水榭连为一体。廊桥前后贯通,八面来风,炎热酷暑时,来这里消暑纳凉最好。廊桥前有嶙峋的太湖石耸立,所以周翰一直没看见他们。
小囡在廊桥里坐久了,就要去别处。小囡撒娇,请求澧兰抱着,随侍的顾家婆子忙说自己来,别累着姑娘。小囡不肯,澧兰说无妨,不过抱着恐怕不行,她怕自己一眼没看清前路,跌了管彤,要不背着吧。小囡甚喜,澧兰蹲下身来等管彤趴上去,却不见小囡动静,转头一看,周翰正抱着管彤注视她,“我来抱。”周翰方才盯着澧兰欺霜赛雪的后颈和秀丽的发际线出神。
“周翰哥哥。”澧兰站起身,垂下眼睫。
“你们去哪儿?我们一起。”周翰见她桃花上面颊,把小囡在怀里颠了颠,掩饰他方才的冒昧。
“我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俊杰赶紧来帮衬,他领着大家穿过玲珑水榭,跨过石桥,来到菰雨生凉轩。这是园子里最凉爽的地方,轩名取意“凉风生菰时,细雨落平坡”。小轩横卧水上,轩南植芭蕉,轩北芦苇菰草蔓生。轩内隔屏上镶嵌一大面镜子,镜前复设一榻,镜中反映出门前的池水和莲荷,人不出户,就能坐绿拥翠,欣赏园内美景。轩下池水流淌之中,带走夏日酷热。
大家一进门,便觉暑气全消。俊杰坐榻上,周翰和澧兰对坐在椅子上,周翰把小囡放在腿上,一边逗弄,一边和大家聊天,经国在门前看鱼。澧兰请周翰和俊杰把学生罢课、工人罢工的始末讲给自己听,她刚回来,之前在海上漂了四十多天,几乎与现世隔膜了。
周翰在俊杰侃侃而谈中,偶尔看看对面的澧兰,大部分时间目光都集中在俊杰和管彤身上,他提醒自己不要再失礼。他一次瞥向榻上的俊杰时,蓦然发现隔屏上镜中澧兰的映像,那粉妆玉砌的女孩儿的侧影,纤巧的鼻子翘翘的,眉不画而横翠,唇不点而含丹,她看着俊杰,静听他讲述,眼睫微微闪动,她偶尔转头看看周翰,则回眸生花。澧兰一只手轻搭在椅子扶手上,背部挺直,身姿绰约,镜中的池水和荷花都是她的陪衬。俊杰发现周翰对着镜子出神,纳闷他看什么,转头看镜子,一看就笑了。澧兰见俊杰举止神态变化,也去看镜子,就发现镜中周翰的痴汉状,她低头不语,面晕浅春。周翰在镜中发现澧兰的变化,惊觉自己无状,也訕訕的。俊杰连忙说,“经国,我们去闹红一舸看鱼,那边鱼更多。”
他们顺着九曲回廊走向闹红一舸,澧兰牵着小囡的手读回廊里镂刻花窗上的诗句,“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俊杰和周翰在前,“哎,登徒子,不要那么穷形极相地对我家妹妹,她还小,别吓着她。”俊杰打趣说,周翰不答,只是哂笑,他也感觉自己是疯魔了。
闹红一舸是个船型建筑,后半部与游廊连接,前半部深入水中,由太湖石托起,而这些太湖石又好似船边的浪花。人坐舫中,清风徐来,仿佛航行于江海之上。舸的两侧采用和合窗,既凉爽又视野宽阔。船前的游鱼、池中的莲荷、对面的夭桃秾李都点明了“闹红”之趣。经国、澧兰和管彤聚在舫前的地坪上看鱼,下人们拿了糕饼来让少爷、姑娘们投食,周翰和俊杰站在门里说话。周翰见管彤脱开澧兰的手雀跃起来,澧兰就双手时时环着她的肩防她失足落水,心想这个女孩儿真是温顺体恤,没有半点富家女子娇生惯养的毛病。
“哎,哎,往这边看,这还有一活人。”俊杰调侃他,“我跟你说话呢,不要那么心不在焉。你真是丢了魂魄。”
周翰窘迫地笑笑。
孩子们玩得纵情,一会儿糕饼就散尽了,俊杰让人再拿了些。周翰接过来,心里一横就走过去。他把盘子递给经国,自己用手捧了些站到澧兰和管彤身边。小囡从周翰掌心里频频取了鱼饵喂鱼,周翰却总不见澧兰来拿,他醒悟澧兰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他没有悻悻之感,反而对澧兰多了敬爱之情。他瞧向澧兰,澧兰垂着眼,睫毛微微颤动,雪肤若凝脂。周翰见那女孩儿额上有浅浅的汗,恍悟澧兰一直背朝烈日站着,为管彤遮挡艳阳,他心里又多了怜惜之意。
“妹妹,我们换一下位置。”澧兰抬起眼,冲着周翰柔和地一笑,走到小囡另一侧。澧兰注视水中攒动的鱼群和泛起的涟漪,夏日午后的阳光在波动的池水上跳跃,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池塘里。她知道有周翰在身边她就不用担心管彤的安全,她心里很安定。这男子多次瞩目于她,她非但不以为他造次,反而心怀感念。他们在水色天光里站着,澧兰恍惚间感觉这一伫立竟有一世那么长,天地初开之日,二人即深情已种,他们仿佛雷泽神和华胥氏,她走进他为试探她心意而踩下的脚印里,与他交缠相拥,生生世世。
仆人走来说晚宴摆在“住秋楼”,请少爷、姑娘们去。
“住秋楼”是座七楹长楼,飞跨于夏、秋两座假山之间,两山依楼而掇,有多条山径直通楼上,楼前长廊环抱两山于胸前。门前楹联为郑燮诗“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梅花蕊上寻。”。从楼上俯瞰园子,则池馆清幽,水木明瑟。
男、女主宾仍两处分坐,中间用花鸟绢素围屏隔开。饭吃到一半,陈老爷说没有丝竹相伴不热闹,叫孩子们弹琴吹笛助兴。丫鬟们在楼前长廊里架上筝,澧兰就去筝前坐下。周翰在门里看丫鬟给澧兰绑义甲,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澧兰莞尔一笑,全无主子架子。澧兰问弹《平沙落雁》可合大人们心意,(“大人”,旧时晚辈对父母叔伯等长辈的敬称。)陈老爷说借大雁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甚好。澧兰遂挥手就琴。
周翰听澧兰弹的是浙派平沙,手法少吟猱,多逗,曲调动静相宜,古朴、典雅、又跌宕,简练中见奇趣,很适合她的韵致。傍晚的阳光从侧面斜照过来,澧兰的襟上、发上、手臂上都染了金色。周翰注视余晖中玲珑剔透的女孩儿,想“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原来还有另一种解释。一曲终了,众人都称好。“不错,差池其羽,上下颉颃,回翔瞻顾,惊而复起之态必现;”陈老爷说,“既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序,从容之意咸集。”澧兰的伯父感慨震烨教女有方,这“不上心”就把筝曲弹成这样,上了心可还得了?
澧兰让到一旁,俊杰横笛在口,吹了一首《鹧鸪天》,“一别齐云几岁华,南屏结屋恋烟霞。青山已问林逋借,绿绮还教卓女夸。”陈老爷频频点头,“好,这原是古琴曲,用芦管来演绎也很好。”
早有顾家的仆役取了周翰的笛和萧来,周翰于是也吹了一首笛曲《梅花三弄》。“一弄清风,二弄飞雪,三弄光影,”陈老爷说,“当年桓伊为王徽之出笛奏三弄梅花之调,大概就是这样吧。”
“父亲太夸奖他了。”顾瑾瑜忙说。
“周翰一出手,俊杰的笛子真是没法听了。而且周翰又有桓伊敦和又风雅的气度。好!”陈老爷瞩目周翰,见他人物济楚、气度雄远,心里赞叹。
大家都要周翰再来一首,周翰就用萧奏了一曲《关山月》,这本是一曲月夜戍客思归,闺中高楼伤别的征人怨,却被周翰吹出金戈铁马,关山飞渡的昂扬。曲风疏宕放逸、雄浑壮美、境界阔大,而音色变化随心所欲。澧兰不由得注目这雄姿英发的男子,周翰身材高大,在南人中很突兀,澧兰记得父亲说相书上讲,“南人北相者贵”,因其机敏而能厚重。不料周翰在吹奏之间回顾澧兰,见她正瞧自己,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暮色中看不出她颜色的变化,只见她低下头,伸手抚一下自己颈后的发丝。
“曲风古朴大气,声势浑然磅礴,情怀壮逸,周翰真是好男儿!”震烨情不自禁地赞叹。
“张驰有致、开阖自如、纵横跌宕、大气盘旋,济世安bang 可赖此佳儿。”陈老爷说,大家都齐声附和。
“父亲、兄长这样赞誉他,只怕折杀了他。”顾瑾瑜劝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