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兰不想回国,她要去巴黎索邦大学旁听音乐史。”冯清扬的电报上赫然一句话使顾周翰的心跌到谷底。
“你也去。”他回复。他得知澧兰拿了学位后,满心欢喜,以为他的女孩儿就要回来,她要在欧洲游荡到什么时候才肯回转?
她们和浩初一起在CAFE DE FLORE (花神咖啡馆)闲坐,两个女孩儿都住在浩初那里,周末大家就一起在巴黎各处走走。
“我最近在看马丁·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关于人最根本的存在经验及其现代命运。”
“好端端的女孩儿去研究哲学?”浩初皱皱眉,清扬在索邦大学的哲学系做旁听。“清扬,我告诉你,没有男子愿意她的妻子钻研哲学,你小心。”
“你倒是提醒我了,清扬。我有个弟弟最喜欢看这种新思潮的书,即便是晦涩难懂的哲学著作,他也读得津津有味。我要去买来寄给他,不知道有没有英文版。”澧兰看着清扬笑,“清扬不过是偶尔感兴趣。旁听吗,就是兴之所至,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哥哥你是因为下棋总输给清扬,所以有怨气。”
“我,至于吗?”浩初微笑,他明白澧兰嫌他说话太直,所以帮着清扬。
“海德格尔追问‘我存在’的意义,他反对胡塞尔‘纯粹自我’的概念,而要越过意识理论的主体,回到具体的现实生活中的自我。把‘我’理解为是完全具体的、历史的、事实的自我,在历史的、具体的自身经验中才能接近。”清扬继续。
“澧兰,你能听懂吗?”浩初再皱眉。
“听不懂,”澧兰微笑,“哲学对我一向是晦涩的。我的逻辑性不好,清扬在这方面远胜过我。”
清扬冲着浩初挑挑眉,“澧兰,我问你,对你来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存在的意义?哲学层面的思考我做不了,我只能从世俗的角度回答你。”以前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做周翰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陪伴他、襄助他。往昔不可追!“每个时期想法不一样。现在吗,就是要去壮游,去有趣的地方,做有趣的事,结交有趣的朋友,比如清扬你,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再去爱一个最有趣的人?”清扬追着问。
澧兰一愣神,低头去看面前的Cafe Express Flore,这里的招牌咖啡,很浓郁,有醉人的杏仁果香,一如她曾经与周翰的爱。以后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惦记着这杯咖啡。
你有没有在很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经历那种可以使山河崩颓的爱恋,那爱恋灼痛五脏六腑,即使要毁掉人生,也不舍得放手;就算是错,也错得如此美丽!绝不后悔!
清扬这女孩儿哪都好,除了一点,心不细,在感情方面。浩初心里叹息,去握澧兰的手臂。
“爱过了,”她微笑,“所以不负韶华,不负此生!”她以咖啡为酒,碰了碰浩初的杯子。
浩初心疼得直咧嘴。
周翰站起来,泪中带笑。他心爱的小女孩儿,他如斯负她,她心里再有积怨,她对她付出的爱亦无丝毫悔意。不负韶华!不负此生!他反复念着,他今生有幸遇见澧兰,也是不负韶华,不负此生。他刚才还妒忌澧兰时时记挂着经国,现在豁然开释。
1929年圣诞假期澧兰她们和浩初一起游历了奥地利、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之后清扬来电说,“澧兰决定去德国海德堡大学,旁听艺术史。”周翰觉着他的心就要枯萎了。一年又一年,思念把他的心磨得百孔千疮,趋近麻木。他了悟当年澧兰也是这样等他回来,年复一年,他深悔自己当年的无情。
“你也去!”他回复,就这半年了,如果届期她还不回来,他就去欧洲抓她回来,他不能再等!
顾园阖宅的仆役们都知道有几样东西他们要格外小心,万万不能损坏:大少奶奶留下的钢琴和古筝、满架子的书、九口皮箱以及大少爷自己的两口皮箱。钢琴和古筝都是大少奶奶刚来顾园时添置的。明明楼下起居室里就有德国出品的Steinway & sons钢琴,大少爷还是在大少奶奶的书房里添置了Bosendorfer钢琴,据说是奥地利生产的名琴,音质独具一格。昔日澧兰得周翰宠爱之盛、眷顾之隆,一时无两,仆役们谁也没想到他们二人会有今日的仳离。
自大少奶奶离开后,大少爷每隔两个月就请人来为钢琴调音、驱潮,宝贵得要命,即使姑娘也不能动那琴一指头。大少爷在家时,就呆在少奶奶的屋子里,晚上也睡在少奶奶的床上,他自己的房间很少去。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仆役们心里想,少奶奶苦等了五年也没有结果。
周翰晚上回家,打开自己的皮箱,箱子里满满的都是澧兰在欧洲的照片。不论正面还是侧影,周翰都加洗了一张,装框。她所有的书信也放在一起。三年半的时间里,周翰看着她一点点变化,越来越美。她的性情也有变化,娴静雅致有之,浓烈飞扬有之,玩世不恭亦有之,但都脱不了潇洒从容、淡定豁达的底子,周翰爱极了。
他惋惜自己错过了澧兰16岁到21岁的年光,他多么希望自己守着她一点点长大,看着他的小小女孩儿羽化成蝶,记住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呵护她无忧无虑乐陶陶。
周翰慢慢翻看澧兰的照片和家信,到后来她的正面照越来越多,冯清扬说澧兰已经习惯了给她做模特,随便,只要清扬喜欢。于是周翰看到澧兰在伏尔塔瓦河岸边的盛世容颜,看到她在布达佩斯国家歌剧院前的惊鸿一瞥,看到她在克鲁姆洛夫城堡中的倾城一笑,也看到她在维也纳皇家舞会(Imperial Ball)上的美不胜收。
她的家信也越来越长,不再和周翰赌气。这些年,周翰的神思漂洋过海而去和她一起,从英伦三岛到亚平宁半岛,从第勒尼安海到爱琴海,从卡斯蒂利亚高原到马拉松平原,从吕贝隆山区到巴黎盆地,从塞纳河畔到多瑙河岸,从艺术之都到音乐之城,从古罗马的辉煌到古希腊的荣光,他的心陪着她在欧洲大地上行走。他与她同心伤、共欢乐。
待周翰把所有的照片和书信都翻看一遍后,已是长河渐落、明星有烂,“澧兰,回家好不好?我很想你!”周翰对着照片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