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7月底冯清扬来电说他们要和浩初去希腊旅行,会去雅典和希腊的海岛,还有德尔菲、迈泰奥拉和奥林匹亚。
旅行?周翰疑惑,难道她们不该打点行李回国吗?怎么要去旅行?
周翰急电问回去,冯清扬回复说澧兰好像没有回国的意思,她未来的打算也没说,等自己再细问澧兰。冯清扬又补充说他们明早就出发,浩初约了两个男子同行,施桓征和戚崇墉。他说巴尔干半岛动乱,人多安全。他今天下午才讲,冯清扬和澧兰也无奈。
周翰手执回电出神,他以为自己忘餐废寝,真心忍耐,至诚打捱,终换得相思苦尽甘来。澧兰居然不想回国!澧兰要做什么?陈浩初啊,陈浩初!他若是个女子,一定恨嫁。周翰咬着牙想。他非得跟自己做对到底吗?一事不成,再生一事!瞧这两人的名字,就知道来者不善。“崇墉”,居然跟自己有得一拼。
他们在奥林匹亚瞻仰宙斯神庙的吉光片羽,追思往日辉煌。清扬感慨宙斯处处留情,花样繁出。“希腊人造神时跟中国的先民不一样。希腊诸神更像人,有人的七情六欲,爱恨情仇,甚至像人一样残暴。而中国的神大抵都像圣人。”澧兰笑着说,“宙斯就是现实世界里的寻常男子吧,用情的时候未必不真,只是后来……”她打住了,不再往下说。
“后来怎么样?哎,澧兰,后来怎么样?”清扬赶着问。
“后来却不能专情,不能守节不移,所以……”她又打住了,她经不住清扬再三逼问,“所以,便几许深盟密约,句句都无凭!”她凄然一笑。
清扬给顾周翰写信时,犹豫了片刻,她怕激怒顾周翰。她转念又一想,反正她已经毕业了,不怕。而且顾周翰尚倚重她了解澧兰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她有恃无恐,就一字不漏地复述了澧兰的话。她经济上依赖顾周翰,她的心则偏向澧兰。不受富贵权势所迷惑,明道而行正,应该是“富贵不能淫”的正解吧,清扬笑着想。
周翰停止读信,他紧攥着信站起来,站到窗前,心头激起惊涛骇浪。这是他在澧兰心目中不堪的形象,是不专情,滥情,山盟海誓都抛却!他感谢冯清扬的逼问,感谢她一字不瞒。澧兰误会他太深,所以她斩断情丝,远走他乡。深盟密约都契在他心里,一天也没有忘怀,如镌在黑色玄武岩上的汉谟拉比法典,历经3700年仍熠熠生辉。他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小女孩儿,澧兰填满了他的心,再也装不下别人。等澧兰回来后,他要对她说,他毕生只爱她一人,她是他的唯一!
浩初一行人在米克诺斯岛的下榻处是个舒服的所在,两层楼民宿,楼前有伸出去的栈桥和码头。
澧兰和清扬的房间在二楼,极宽敞,还有阳台,她们常常在阳台上品着酒,看日出日落。餐厅也在二楼,一圈落地窗外环着平台,随时可以走到平台上凭栏。就餐时,清爽的海风从四处吹进来,鼓动窗上白色的幔帐,不时还有鸟儿飞进来。楼下客厅的落地窗也正对着海,正下午,阳光炽烈的时候,他们就在客厅里消闲。大家吃着茶点和水果,看书、弹琴、下棋、打桥牌,男人们还可以打台球、甩飞镖。清扬从内心深处感激顾周翰给自己安排的工作,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周翰则关心澧兰弹琴给谁听,跟谁打桥牌?男人们打台球和玩飞镖时,她在一旁观看吗?有没有为两个不相干的男子喝彩?清扬手持电文发呆,男人妒成这样真是奇迹,难得澧兰一直深爱他,顾周翰都不懂得掩饰吗?
浩初拉着清扬下棋,清扬很擅长下国际象棋,她思路清晰,浩初怎么也不能赢她。澧兰随意翻看书架上的旅游手册,施桓征一直站在澧兰身旁缠着她说话,他自从在浩初的住所见了澧兰后就犯了花痴。周翰以为很正常,他当年在陈家南浔老宅里也是痴汉状。见了澧兰而不发痴的男子寥若星辰,俊杰也许算一个。
澧兰瞟一眼浩初,希冀他来解救她,浩初充耳不闻。就不信对付不了他顾周翰!浩初狠狠一口吃掉清扬的骑士。澧兰找了两张空白纸,做下来写信。写信是私密的事,施桓征总不会再来纠缠她吧。
她想错了。“多漂亮的簪花小楷,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澧兰要吐了,他居然拿钟繇称颂卫夫人的话来夸自己。不知道他是真夸自己,还是炫耀自己的学问。论家学渊博,谁能比得上周翰?可周翰就不这么酸!几步之外的清扬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敢当。”澧兰再瞥一眼浩初,浩初厮杀正酣,假装没看见。
“你这支笔的笔尖有些涩,不如用我的。”施桓征坐在澧兰一旁看她写信,不肯挪地方。
“不用,谢谢!我念旧,这只笔我用顺手了,换成别的,反而不习惯。”澧兰再望向浩初,轻轻地咳一声。
浩初举着棋子做思索状,没注意。清扬以为这一步其实没什么难的。清扬趁着等待浩初发招的空档瞧一眼另一边的戚崇墉,他还挺淡定,正扯了一份报纸看。只是,清扬再看一眼报纸,相处半个月,清扬从不知道戚崇墉会希腊文,大家出去点餐时不都猜着来的吗?
“等你写完了,我陪你去镇上寄信。”
“谢谢!不过,我一时半会儿写不完信。我都是旅行中有空就写一段,等旅行结束后才把信寄出去。”澧兰收了信纸,“我去看看我哥哥的棋局。”
澧兰走到清扬他们身边坐下,白了浩初一眼,“彼得鸡叫前三次不认主。”
浩初微笑,他很服他这个妹妹。他想不明白如此有趣且绝色的女孩儿,顾周翰居然舍得丢弃。他这一笑,又出了一个昏招,清扬气定神闲地吃了他的主教。
“陈澧兰!”浩初龇牙。
“该!谢谢清扬帮我报仇。”
周翰看信时扯开嘴角微笑,他顽皮聪慧的小女孩,他对她喜欢得要命。澧兰的来信上从不写自己聪明的话语,她不喜欢炫耀。
施桓征因为身材高大,凡事都喜欢请缨,鞍前马后地替大家忙乎,这本来挺好,无可非议。只是他很喜欢在澧兰面前邀功,每做一件事,他邀功请赏时都刻意夸大此事的难度。
他们从圣托里尼岛的悬崖上乘坐驴子下到海边,再坐船到对面的火山岛。施桓征和戚崇墉先去安排,回来后戚崇墉倒没说什么,施桓征再一次夸夸其谈。他说驴子的主人如何不肯驮人,只肯驮货,幸好他一力说服。清扬从不知道他还会说希腊语。
“下次,不如让我替你出生入死一把。”澧兰笑盈盈地说,她性情再柔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施桓征僵住了脸,旋即苦笑一下。
周翰不由得咧嘴笑,心里极舒爽,可惜了浩初的用心良苦。
浩初完全没料到他的朋友追起来女孩儿来如此不堪,亏他那家世、学识和英武的外在。也许澧兰太美,还有戚崇墉这个强敌在伺,施桓征乱了方寸。都对不起他那姓,施,方人也,方孝孺的同族,竟是窝囊废!浩初长叹。
他此次准备和澧兰的旅行,很用了一番心思。他特意从朋友中挑出两个上上之选。“桓桓于征,狄彼东南”,如此霸气的名字,与施桓征的外形很相配,这人总有顾周翰的威武吧。哼,他不信撬不动顾周翰在澧兰心中的地位。戚崇墉,“其崇如墉,其比如栉”,崇墉深藏不露,内心如城墙一般厚实宽广,他就不信此城墙不如彼城墙。顾周翰,等着瞧!
唉,要是两人合二为一就好了,也许能与顾周翰堪堪打个平手?他心里再怒顾周翰,也不得不赞父亲相婿的眼力。他在虞洽卿家里只见顾周翰一面,就印象极深。这个男人伟岸却敦和,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他浩叹母亲不懂相人,错过东床快婿。
周翰很担心澧兰穿泳装,学游泳。怕她走光,怕危险,也怕两个男子趁着教她学游泳轻薄她。清扬回电说顾先生你以后就会看到澧兰的照片,没有一张穿泳装的,她包得跟修女一样,因为太晒。她认为男女授受不亲,她都不会跟自己的哥哥学游泳,怎么会让别的男子教?而且只要三个男子去游泳,我们就不去海边,觉得不方便。清扬很服顾周翰的遐想,想象力惊人!
周翰晚上躺在床上想,以后他要教澧兰学游泳,去迈阿密海边,他要买座拥有私人海滩的房子,他三种泳姿都会,蛙泳、仰泳、自由泳,而且很娴熟。他想怎么教就怎么教,想教什么就教什么。他禁欲太久,事关澧兰,他最亲爱的小女孩儿,他难免不心旌摇曳、胡思乱想一下。
他们在克里特岛的首府伊拉克利翁吃晚餐。大家才参观完克诺索斯迷宫遗址,兴奋又疲惫不堪。挖掘和修复工程虽然仍在进行,露出地面的遗址已经十分壮观。先于世人观赏到3800年前米诺斯王朝宫殿遗迹,戚崇墉功不可没,他通过自己在牛津布雷齐诺斯学院的朋友,辗转联系到阿瑟·约翰·埃文斯爵士,克诺索斯王宫的发掘者,他们才被允许进入遗址现场。
周翰看信时吸一口气,戚崇墉,他很了解澧兰的心性。旅行的前半程他没太多动静,后半程开始发力,厚积薄发,周翰很担心,他急着往下看信。
他们点两只龙虾做拌芦笋沙拉、龙虾卷和法式浓汤。
看完店家拎过来的活体后,浩初呷一口酒“很好,这两只龙虾比旁……”他不小心被酒噎住了。
“比旁虾体格大。”澧兰看他一眼。
浩初开始咳嗦,好一会儿,他指着澧兰笑,“你差点害死你哥哥,旁虾?我只知道‘旁人’,头一次听说‘旁虾’。”他继续笑。
“汉语的精妙就在此!”澧兰瞅他一眼。她今天对浩初很有情绪,在遗址时,他丝毫不肯照拂自己,完全把她推给戚崇墉和施桓征。他故意的!而且他今晚安排座位时,特意把戚崇墉安排在自己身旁,她往常都坐在浩初和清扬中间。
周翰也咧开嘴笑,他能想象出她那小模样。她这个小东西偏喜欢调皮,之后就抱着周翰胳膊软软糯糯地撒娇,周翰难免心襟摇荡。
一顿饭,满桌子的海鲜,大家都很尽兴。饭后大家品着吉恭达斯出产的葡萄汁看风景。
“一会儿就要落日了,”戚崇墉注视澧兰,“在富于传说的美丽爱琴海上看日落,难得。真是有缘!”
肏!周翰按捺不住自己的痞子性情,脱口而出。居然当着众人面明目张胆地撩拨自己的女孩,若是自己在场,必立马掀翻他!
也不怪戚崇墉,澧兰根本不给任何男子与她独处的机会。
“在海岛上旅行,早上看日出,晚上看日落,天天如此,不过是常态,有什么缘分可言?”澧兰回击得好,周翰想。
“对于岛上的居民,也许。可我们天南海北的聚到一起,在万里之遥的海外赏日落,不是缘分,是什么?”戚崇墉是北平人。
“我是个庸人,和什么都无缘,就只和方才的酒菜有点缘分而已。”澧兰淡淡地。周翰对她喜欢得紧。
“对待缘分不能消极颓唐,要主动争取。缘分到了也不要回避,否则空老了岁月。”戚崇墉不甘心。
“万事随缘,缘起缘散,俱由天定,不遂人愿,凡人挣不得。”澧兰起身走到凭栏处,看远处白色邮船在镜面一般的海上划出波纹。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结发为夫妻,尚不能白首。所以何必强求?求也求不得。”清扬知道她其实在说自己。清扬喜欢澧兰对待追求者的态度,她从不暧昧,干脆利落,直接断了他们的念想。她也不残酷,她采取的方式尽量委婉。
“澧兰……澧兰……”浩初叫她,她一直没回头。浩初走过去,见她泪盈于睫,便环住她的肩,她冲他凄然一笑。清扬看浩初轻拍澧兰的背,摸她的头,就知道她哭了。
周翰心里感慨万千,难受得要命,澧兰现今的痛苦,都因他所起。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他们往昔情深意笃时,怎么也料不到日后山长水阔的仳离。澧兰以为是天命使然,周翰不信,他要重书天命,逆转姻缘!
“以后,或者你和清扬一同旅行,或者我们三个一起,如果我有空。我保证!人多了,太吵!”浩初第二天吃早饭时拍着澧兰的手臂说。他终于明白以澧兰的心性,她执念于一人就再也放不下。她的心若没平复,迫她接受别人,就是磨折她,挑起她的伤心。还不如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或许可以倚赖岁月之功拂去她的哀伤。
周翰以为陈浩初总算有点人样了。安静点,闲适些,不好吗?成天地狼奔豕突,给澧兰和自己惹是生非。周翰终于卸下心头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