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战机贴着租界和华界的边线呼啸而过,顾周翰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机身上螺旋桨呼呼地旋转着,还有那个血红色的太阳标记。中国的精锐部队在上海围攻侵华日军,两军厮杀正酣。日机对中国军队的部署区狂轰滥炸,一串串炸弹在空中掷下,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爆炸掀起的浓烟遮蔽了天日,火光冲天之中,一排排民居和厂房轰然倒塌,化为焦土。
租界外到处浓烟滚滚,租界内的空气充斥着刺鼻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夏日灼热的阳光里飞舞着从天而降的黑乎乎的尘埃。周翰吩咐管家将大宅里所有的门窗紧闭,他担心这刺鼻的空气影响澧兰和孩子的健康。只有在雨后,他才允许把门窗打开,因为雨水稀释掉毒气、冲刷尘埃。
周翰瞒着澧兰出租界去闸北,他的工厂所在地。淞沪会战爆发后,工厂最为集中的闸北、虹口和杨树浦最先陷入火海,多所工厂被日军飞机炸得荡然无存,数百名工人罹难。
澧兰再三叮嘱他不许出租界冒险,因为之前周翰的遭遇已使妻子想起来心有余悸。战争爆发的第二天上午9时许,中国空军轰炸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日军舰队旗舰“出云号”巡洋舰时,有一枚重磅炸弹误坠落在华懋饭店门前人潮涌动的南京东路上,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当时周翰和上海救济会的委员们正在华懋饭店里开会,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下午15时许,位于法租界爱多亚路和敏体尼荫路交汇处的大世界游乐场门前,两枚重磅炸弹突然从天而降,一枚炸弹落在十字路口的沥青路面上爆炸,另一枚炸弹则在距离地面数米的空中爆炸。繁忙路口上的十多辆公共汽车和私人汽车被炸飞,空中四散的弹片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酿成伤亡无数。而此际,周翰和另一位上海救济会的委员正在大世界游乐场里巡视难民赈济工作,大世界临时作为收容所,接纳了数千难民。
一天之内,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周翰目睹血肉横飞的惨烈现场,饶是他胆大心雄,亦手心微汗。救援人员赶到现场进行救护和清理,完整的死尸从爱多亚路一直排到跑马厅路,排了整整6列;残破不全的尸体则装了二十几辆卡车,触目惊心。同日,两起爆炸,死亡逾千人。当他一天之内第二次给澧兰打电话报平安时,他听到妻子说话声中带着哭音。
经国和江沅正在工厂里组织人员忙拆迁,他必须去看看。周翰下令将两个工厂毁掉,将凡是带得走的机器、材料、图样、模型都抢运西迁,搬不走的设备也要将仪表拆走、毁掉,以免为强寇所用。
前天两个日本商人来见他,他们已经找了他数次未果。周翰猜得出他们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他的工厂。周翰的铔厂已经达到国际水准,能够生产出制作武器所需的化工产品。这些天有几人暗示他,日方有意将这个亚洲一流的大厂完整保存下来。周翰让陆主任出面,说自己不在,“敏感时期,不要跟他们多说,三言两语打发他们,以免落下通敌的罪名。但是态度要和气。”他指示陆主任。好汉不吃眼前亏。
须臾陆主任回报顾周翰日本人的意图,希望他不要迁厂,只要他愿意合作,他们就可以保全他的两个工厂,日军的炸弹绝不会落到厂址上。周翰笑笑,若真想给日本人,早就转卖给他们了,还等到今日?周翰的化工厂和机器厂之所以迟迟未能转手就是因为不愿意卖给日本买家,而国内买家一时筹措不出巨款来。他拿起手边的《抗战》继续浏览,这是邹韬奋昨日创刊并担当主编的报纸。“七君子”7月31日才被释放,不到20天,邹韬奋即投身抗战宣传,周翰敬重他赤心报国。周翰思量应该要家仆、保镖们严密防守顾园,顾园虽在法租界内,但他顾虑日本人报复。
周翰和随从们过了苏州河,进入闸北。他的两个厂子相隔不远,都紧邻苏州河,图水运之便利。厂子规模巨大,各自占地60亩以上,机器厂将近70亩,高耸的厂房环绕一周形成围墙。
周翰径直去铔厂,在厂门前遇到林江沅。江沅要去机器厂找经国,周翰说一同去。两人扯开步子,边走边说,没走几步,轰鸣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几乎要噪破人耳,头上一架日机带着尖锐、急促、刺人心弦的声音掠过,两人抬头看一眼,继续走。忽然前面震天撼地的两声巨响,日机在不远处投下两枚炸弹,正是机器厂的位置,两人瞬间惊呆。
周翰发足狂奔过去,厂区里,各厂房间宽阔的空地上都是人,一枚炸弹落在宿舍区域,另一枚炸弹在最大的厂房上轰开一个窟窿,爆炸产生的黑烟弥漫厂房上空,一群人从里面蜂拥出来,有伤员被抬出来。
周翰举目四望不见经国,“经国,经国?经国!”他一声比一声高,没人回应。
周翰排开人群冲进厂房,厂房的正中地上,烟雾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没有声息。当中一人面朝下伏在地上,血迹和爆炸产生的黑灰衬得那人身上的白衣十分显眼。
经国早上出门时穿的就是白衬衫,他还调侃经国说不要费心打扮,不需片刻,空气里的黑灰就会沾染了衬衫。为经国开车的刘贵告诉长根说每天开车去工厂,经国都让他先拐去劳利育路,在一座洋楼前停车,按一按喇叭。须臾紧邻院墙的阳台上就会出现一位妙龄女郎,楼上、楼下的两个人要说好一会儿话,经国才让车开走。朱丽叶的阳台吗?周翰私下里说给澧兰听,一面笑刘贵多嘴,一面笑经国多情。“人长得黑、老成,就得穿白衬衫提神。”经国回他。
地上那人断了一只手臂和一条腿,血汩汩涌出,周翰扑下身把那人翻过来,一脸的焦黑,看不出人样。周翰心惊,抖着手去解那人的衬衫,经国锁骨下有一小块深红的胎记。
“周翰,我在这儿!”
周翰猛然回头,一把抱住弟弟的肩,“混账,我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应?”经国10岁时周翰赴美留学,回来时经国接近成年,周翰再没抱过他。
“我去河边看着他们装船,才赶过来。这是崔工,我刚才还跟他说话。”经国一脸不忍。工厂拆下来的设备先装船,摆渡到租界内装箱,等着运走。经国所以躲过一劫。
“日本人大概在警告我们。”看着地上的人,周翰沉声说,“好好抚恤伤者和死者的家属,经国。从明天起改成夜晚拆厂,白天住在厂子里的人疏散到租界。所有参与拆厂的人双倍报酬,遣散费双倍。晚上,我也过来。”
工程师们带着工人进来搬走尸体,清洗地面。周翰和江沅走去宿舍楼查看,白天工人们都在厂房,所以没有死伤。
“日本人大概把宿舍当做办公楼了,”两个楼差别不大,工人的宿舍是由原来的办公楼改建的。“有用的资料叫人从办公楼里搬出来,暂时不用的运进租界,手头要用的存到食堂。”两人从宿舍楼里出来,立在墙边说话。“江沅,我们能找到的船有限,次要的文件一概毁掉,重要的图纸和技术资料保存好,方便到内地重建。技术精熟的工人挑出来,带他们一同内迁,你是行家,”周翰停住,因为他突然听到墙里有轻微的咔嚓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折断。“快走!”两个人同时扯住对方飞身向外,身后的墙壁轰然倒塌,飞溅起来的石块几乎砸伤他们。
经国和附近的工人、工程师们看呆了,旋即奔过来。废墟前的两个人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手里还扯着彼此的衣袖不放。
“周翰,兄长,你们......”
林江沅舒一口气,看向顾周翰,危急关头两人都记得救护彼此。周翰微笑着与他对视一眼,只这一眼就足够两人相安无事、和谐地共处个十年八年。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夫子的话你们难道都忘了?”经国赶忙缓解两人紧张的神经,三个人都笑。
“又在楼下等,怎么不去房间里休息?不听话。”晚上,周翰回到家里。
“我说的话你难道听?”澧兰接过丈夫的丝质西装外套,把她精巧的鼻子贴近衣服闻一下,“一身机油味!”她把外套交给女佣,让女佣端茶来。
周翰笑笑,澧兰的嗅觉一向灵敏。他赶紧转移话题,“你看什么呢?宝贝。”
“《抗战画报》,昨天才创刊。”
“写了些什么?”
澧兰想一下,“写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我没看进去,我担心你。”她红了眼圈。
“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他赶紧把妻子圈进怀里安慰,“你不信?你看我娶了个仙姿玉貌的妻子难道不是福大?两次爆炸都没炸到我,不是命大吗?”
“信!信!信!”澧兰赶紧说,她怕周翰胡说。她年纪渐长后不再像从前那般神鬼不信,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一定要去工厂吗?”
“澧兰,工厂在顾家的财富里并不重要,但是对国家的民族工业来说很重要。化工和机械制造都是战时国家倚重的产业,我们是国内最好的化工厂和机械厂。上行下效,如果我经营工厂的人都退缩,工人们、技师们怎么肯出力拆迁?经国是弟弟,我作为长兄,让他冲锋在前?再说我那情敌也参与拆厂,我能输给他吗?”
澧兰伸手捶丈夫,“你乱讲!”
“怎么不是?前些年他一有空就去骚扰你,美其名曰‘听课’。他一慕尼黑工业大学的机械制造博士,哥廷根物理系的翘楚,听你讲课?他该谢我做丈夫的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周翰从前耿耿于怀,碍于娇妻的面子忍着不发作。而今,他拿来当笑话逗澧兰开心。
“那么工厂搬到武昌后,你还要继续经营吗?”
“不会,我把它们无偿转给政府,我们去美国。我不想咱们的孩子在战火纷飞中出生。”
澧兰看着丈夫把茶一饮而尽,再给他倒一杯,“忙成这样?连水都不晓得喝,吃饭去吧。”她嘟嘟嘴。
“你今天都做什么了,宝贝?”
“看书、弹琴、听音乐,陪祖母、母亲和乳母说话,做一会儿刺绣。没见过你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连画也不许我画!”
周翰笑,他怕颜料有毒,平常禁着澧兰,不许她多碰,及到她怀孕时,就完全不许她画。
“你呢?你做什么了?”
“安置难民,建立救护医院、急救队,拆厂,找船,活不多,但有点棘手。”
“怎么?”
“上海的民用交通已经陷入瘫痪,火车在全力运送军队和弹药,市区内的轮船和拖驳几乎全被政府征用,大达的船也不例外。内迁的人很多,大批难民涌向后方。我们很难找到运输设备的船只,公司的职员们每天在街头奔波,连木船也难找到。他们有时费尽心力找到一条船,付了租金,转眼就被难民抢占。这样已经不止一次了。况且,我们的设备、材料很多,需要不少船。”
“你怎么不托关系?”
“我暂时不想。托关系很容易,可这个时候打通关节就意味着有些要派到紧要用处的船被我们抢占,重要物资的运输可能被延误。我先让员工们找找,实在不行再说。也许设备要分几批运出去。澧兰,从明天起,我晚上会去工厂,我们把拆厂改到晚上,白天怕有日机轰炸。”他不打算告诉妻子今天的事,“晚上,让丫鬟们陪你睡,好好睡觉,别多思多虑,对孩子不好。等你早晨睡醒,我就回来了。”
“那你怎么休息?你白天呆在家里?”澧兰知道不会。
“江沅说最多再有个七、八天,厂子就拆完了,我坚持一下。”他看妻子皱眉,“我早晨回来后睡一会儿,将近中午时再出去。有事,让他们打电话到家里来。”
“好,我陪着你睡。我自从怀孕后,胆子比从前小很多,思虑也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是不是让你分心?”
“很正常,你担心我,说明我们夫妻情深。”报纸上每天都有各种惨烈的报道,华界的街头、苏州河上,常见到轰炸后的伏尸和血泊。他要是妻子,他也担心。“我教你个法子,宝贝,你每天早晨醒来对自己说,‘我陈澧兰和丈夫顾周翰是天作之合,一定会白头相守!’你就不怕了。从前咱们订婚时,算命先生说我们会白头偕老的,你不记得吗?祖母说那个先生是十里八乡最厉害的角色,其人通天彻地,精通百家,人不能及。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
“你讨厌,”澧兰娇笑,“你当他是鬼谷子?坏蛋!”因为周翰引用《东周列国志》里对鬼谷子的记述。
“未必不如鬼谷子,年代久远的人或事,千古流传下来往往失真和夸大。这个人就活在当世,言行被乡人熟知,听说他每言辄中,百算不爽。”那八字先生百算不爽,周翰并不当真;可他为自己和澧兰卜算的卦,周翰是绝对要当真的。
8月22日清晨,周翰他们终于找到5艘木船,迅速装载设备后,上海迁厂第一批船队开始沿着苏州河缓缓划出,按照事先计划好的路线,设备在抵达苏州之后用小火轮拖载至镇江,再换装上事先安排好的江轮,运至武昌的徐家棚集中。
自此无数兵工及民营企业以长三角为起点,溯长江而上,漫漫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