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厂结束在即,铔厂已经全部清空,机器厂空荡荡的厂房内机床所剩无几,租界的仓库里堆满了拆下来的设备。自从他们改到晚上工作后,一切进行得很顺利。26日晨,11艘船满载着一百五十余部机床、技术工人和所有的原料再次出发。
“唔,好吃!”江沅咬一口洁白糯软的葱香猪油糕。澧兰为大家打点的宵夜光是点心就有四种,鲜肉咸粽、薄荷糕、马蹄糕、猪油糕。御田胭脂米饭佐以样样数数的菜肴,装了几大食盒。三个人在机器厂灯光黯淡的小食堂里吃饭,为防备空袭,窗户用厚厚的不透光线的布遮住。
“我们托周翰的福!”经国向江沅眨一下眼。
“小子,好好吃饭!”周翰的笑意很深,“明晚大家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江沅心里酸涩。曾经有个姑娘吃饭时会把他喜爱的菜推到他面前;待侍者摆下杯箸后,女孩会替他把筷子移到左侧,因他惯用左手。他们有南北地域差异,可在口味上从没差别,女孩不在意菜品,吃什么都行。他开始以为女孩没有定见,后来才知道原来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吃什么都好。女孩每餐必点粥,亲手盛给他,微笑着说粥养人,因为他忙起来三餐不定......
远处传来嗡鸣声,三个人停了筷子谛听,夜间常有战机在闸北上空经过。声音须臾靠近,巨大尖锐的噪音震得窗上的玻璃颤动,几欲穿破耳膜。随之轰鸣声俯冲而下,直贯头顶,三个人皱起眉头互看一眼。忽然刺眼的白光从厚重的窗帘后面透进来,“照明弹!趴下!”周翰一面大叫一面抓起桌上的安全帽,伏下身,“带上安全帽!”屋外已恍如白昼。
“张开嘴,胸部和腹部不要贴近地面!”江沅嘶喊。
三人齐齐扑倒在地。周翰以手肘接触地面,同时收腹,使头部、胸部和腹部离开地面。江沅是物理学专家,周翰猜这样做是为了避免震伤内脏。剧烈的爆炸声随之连成一片,他身下的地面撼动不已。一阵大风冲开屋门,好像有东西飞了起来。周翰能感受到房屋的晃动,周围一片破碎、跌落、撕裂声、种种震颤人心。
爆炸声终于停歇,而房屋坍塌的声音陆续传来,周翰心知厂房毁了。三个人坐起来,互相看看,一时说不出话来。头上的灯泡已然爆裂,四围并不黑暗,门外燃烧的火照亮了屋里。
经国起身要出去,“等等!”周翰扯住他,“听说日本人轰炸后,会用机枪扫射!”
果然他们再次听到愈来愈噪的嗡鸣声,日机在头顶俯冲下来,紧接着机枪扫射的声音和工人的喊叫声遽起。江沅红了眼要冲出去,被周翰一把死死拽住,“没用的,你救不了他们,别白白送死!他们自己会躲避!”
三个人再次卧倒。周翰伏在地上听着,两架日机发了疯似的来回轮番俯冲扫射,不肯罢休,直到耗尽弹药才飞走。
走出屋子的一刹那,周翰发现整个世界仿佛都塌陷了,往日整洁的厂区一片狼藉,到处是玻璃碎片、木屑片、金属片,瓦砾坍塌了一地,其间有燃烧的火和几个倒卧的人。经国和江沅奔过去,周翰想其实不必了,那样疯狂的扫射,他们断没有存活的可能。
漫天的浓烟,雾蒙蒙的,空气中有刺鼻的味道。所有的厂房和办公楼均被炸毁,只剩下工人们的食堂和他们的小食堂,因为矮小、且与厂房间隔着已经被炸毁的工人宿舍,很不起眼,所以被忽略。
周翰略舒一口气,他猜员工们的伤亡应该还好,轰炸时,工人和技师们也在宵夜和休息,都聚在食堂里。他走进大食堂,里面很昏暗,因为所有的灯都被震飞。顾家的保镖跑出去点了火把进来。入口处,食堂的门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击碎,满地残片。周翰清点伤亡人数,除了一个工人因为太靠近门,被碎裂的门上飞溅的残片击中、立时殒命外,受伤的人不多,十几个,多半是轻伤。
“怎么样?”周翰问走进来的经国。
“四个人,都死了。”
“去医务室找药,帮大家止血,小心危墙。”周翰吩咐保镖们,“点一下人头,看少谁。”他对弟弟说。他环视四周,一屋子人呆若木鸡,大家都慑住了。食堂的墙面出现裂纹,窗户损坏,很多窗框被震掉,幸亏有厚厚的窗帘遮挡,玻璃的碎片或飞溅到屋外,或扎在窗帘上,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周翰,姜工不在,吃饭前他去办公楼了。”
周翰扯了工人脖子上的毛巾,大步走到水槽旁,打开龙头以桶接水。大家都看着他。他在桶里浸湿毛巾后,把满满一大桶水举起兜头倒下,转身一边跑向办公楼一边用湿毛巾蒙上口鼻。
经国如法炮制,他怕兄长有闪失,皱着眉头等水接满桶,等得心焦。“经理,厨房里有水缸。”厨师赶紧说。经国跑进去一头扎里面,湿淋淋地爬出来,追上周翰。
两个人跑近办公楼,身后陆续跟来几个湿淋淋的人。“姜工!姜工!姜工!”周翰站在废墟外扯着嗓子喊,让声音传得又远又长。他收住声静听,楼里隐隐约约传来模糊的敲击声,被噼啪的燃烧声遮掩,不甚清楚。周翰凝神谛听,他辨明敲击传来的方向后便冲进去。四处都是火焰,燃烧使空气像水波一般颤动,浓烟在楼里蔓延,温度很高。周翰弯着腰迅速前行,经国紧跟着他。
敲击声来自废墟尽头的二楼,他们费劲找到已经倾斜变形、大半坍塌的楼梯,小心翼翼、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继续循声搜索。工程师被困在瓦砾堆里,腿被掉下来的天花板压住,动不了。两个人掀开天花板,望着那不成形状的下肢,周翰吸一口气,他猜工程师的腿大概废了。周翰转过背蹲下身,经国把工程师抱起来放到他背上。“经国,快走!”周翰发现经国没有跟上来,疑惑地回头看,看见经国把地上零碎的骨肉捡起来,拢在怀里。周翰心里黯然,他也希望那样做可以于事有所裨补。
身旁的墙壁和脚下的地板继续裂开来,很多东西往下掉,不断有瓦块和其他东西砸到他们头盔上。“小心啊,周翰!”经国走在前面,不断地回头看,“你要是站不住,就往前扑,我接着你们。”所以弟弟走在前面,的确,楼梯太不好走了,周翰负着人在背上,几乎要崴断脚踝。
他们刚拐下楼梯,就看见江沅站在又是火又是烟的楼里等着。
身后有什么东西炸了,“快走!”三个人一起往外奔,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思索。周翰背着工程师拼命往外冲,待他冲到空旷处,回身看时,伴随着巨响,整座楼就像融化的巧克力般倒塌了。这巨响里夹杂着无数声音,周翰只觉得周遭都是声响,紧紧地包围着他。伴随着坍塌,黑色的浓烟直窜出来冲向天空,即使夜幕也遮不住这浓烟,周翰看着心悸。
“周翰,你还好吗?”江沅和工人把周翰身上的姜工接过来。
“没事。江沅,连累你陪着我们受罪。”
“你太见外了,我不是你的职员吗?”若不是周翰扯住他,他此刻已倒在瓦砾上。
“小子,你耍滑头,身上怎么比我湿?”周翰笑着看弟弟一眼,他在救人前就想问经国这个问题。兄肥弟瘦,他本来不想经国进危楼火海里救人,经国自己跟着来了。
“我扎水缸里了。”
一场轰炸,周翰折了一个保镖、四个工人和一个技师,还有十几个员工受伤。
早晨,周翰打电话给澧兰说晚点回去,自己一切都好,因为昨天下午日机轰炸上海铁路南站,死伤700余人,他们的医院收治了很多伤员,他一时脱不开身。26日,中国红十字总会及SH市救济会成立救护医院13所、特约医院13所,救护队6个、急救队3个,救护淞沪会战的中国军队伤病员。他们昨天才成立的救护医院,今天凌晨周翰就把自己的工人们送进医院,他苦笑。
汽车在顾宅大门前停下,周翰下来,大步进门,径直去起居室,一把就把刚欲迎出来的妻子拥进怀里,他不顾吴氏、陈氏和乳母在侧。
“周翰,你怎么了?你昨晚......”澧兰看着狼狈不堪的丈夫惊问。
“我昨晚过得不太好,”他无心掩饰,也无法掩饰,他一身的炭火味,衣服皱得不成样子。“但是好过很多人。厂子里死了五个人,伤了十几个人,日本人轰炸我们的工厂。”他紧紧抱住澧兰,他今天差一点就见不到妻、子了。
“那你呢?你受伤了吗?”澧兰很紧张,她要挣开周翰的拥抱,查看周翰的身体。
周翰不放手,“一点也没有,我很好!”
“哦……那……经国呢?江沅呢?”
“经国和江沅都没事。”
“那经国怎么没回来?”澧兰替陈氏问,她担心周翰瞒着她们。
“他去见那女孩。”劫后余生,谁都想跟自己最亲爱的人在一起。“你陪我上楼,澧兰。祖母、母亲、嫲嫲,我们上去了。”
澧兰让周翰脱了衣服,把他浑身上下细细检查一遍,生怕漏过任何一个伤口。周翰躺到床上,把头埋在妻子温润清新、莹洁如玉的胸前,他累了。迁厂,搭了九条人命进去,近二十人受伤,工程师没了双腿,他不知道自己是错还是对。每一个伤亡的人身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都有痛失爱人的妻子、老无所依的父母、年幼失祜的孩子。他用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他们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