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顺着胥江再次进入江南运河。他们才离开苏州没多久,两人正吃饭间,周翰就听到身后隐约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他立刻出舱回望,只见远处空中数架飞机连成一片气势汹汹奔着苏州城而来。“立刻躲到芦苇丛里,快!芦苇丛!躲进去!”周翰迅疾跳上大船以手比划着大喊。船队立即分散开来,一艘艘往运河边的芦苇荡里闯进去。周翰随即重新下到蓬船上把妻子护进怀里,“别怕,澧兰。”
“有你在,我不怕。”她环住周翰的腰,贴着丈夫的耳朵说。三、四米高的茂盛芦苇荡把他们遮了个严严实实,眼前葱茏的苇子像竹竿一般粗,一片片昂扬着。在周翰怀里,听着远处苏州城区传来的爆炸声,澧兰并不怕,芦苇散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使澧兰想起五月节里用新鲜的芦苇叶子包粽子,煮熟了的粽子一股清香味。芦苇荡里那些原本喧闹着的各色水鸟此刻停止了轻歌曼舞,不再呼朋引类,四周一片静寂,连夏虫也沉默。澧兰耳边清晰的是丈夫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只要哥哥在身边,她就心安。
一会儿,发动机的噪声从远处来,俄顷逼近头顶,仿佛要撕破天空,两架日机扔完炸弹后寻着运河上的船而来。飞机在河面上空盘旋来回,哒哒哒的机枪声响起来夹杂着惨叫,空旷的野外没有建筑的遮挡,那些未能及时藏起来、一心赶着前行的船便成了靶子。澧兰的心随着飞机的来回俯冲而上下起伏,她拉着丈夫坐到舱板上,把手从丈夫的腰际挪到他的头部,把双手凑在一起,试图用手和手臂替他护住头部。周翰感受到妻子的不安,就把她更深地搂进怀里。
千余发子弹打光后,两架飞机意犹未尽地盘旋片刻、飞走。周翰喝令船队不许驶出芦苇荡,他听着苏州城里的爆炸声停歇,飞机的嗡鸣声远去,又过了二十分钟,他才令船队划出隐蔽之所。
河面上有浮尸,尸体周围是一片片被河水稀释了的血迹;船上有倒挂下来的躯体,附在船帮上;有遍身血迹、哀泣的伤者;有手足无措、惊恐不定的人......周翰把妻子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不许她看河上的惨状,可伤者和亲属的哀嚎声声入耳。周翰命令船队前行,待船队驶过受难水域后,他轻拍妻子,“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澧兰抬起头,蹙着眉看前方,一脸悲伤。
“澧兰,我们不能停下来帮他们。”
“我明白,哥哥。”十几条船的物资、一百十几号人的性命由周翰一肩承担,其中还有妇孺——工人和技师们的家眷,越靠近苏州城越危险;况且他们的行程既定,必须准时赶到镇江换上江轮,不能耽搁。
“澧兰,逢上乱世就有很多无奈。”
“你不用宽解我,哥哥,我明白。”
悠悠古运河在无锡穿城而过,人家枕河而居,很有些南浔的样子,临窗面水、桨声惊梦。因河起市,运河沿岸商铺林立、船乘不绝。光绪十四年,清政府实施“南漕北移”的措施,粮道衙门从上海迁至无锡,无锡作为南方一些省县漕米的起运点,粮食业从而成为无锡的百业之冠。
周翰携着澧兰去西水墩上走一走,墩上的水仙庙为道观,殿宇巍峨,大门面向古运河。观内除供奉三清的正殿外,还有“双忠祠”,祭祀为抗击元兵而俱死国难的两位忠烈将军麻士龙和尹玉——文天祥的部将。国运维艰,周翰夫妻以清香三柱敬奉三清,“神道无形,寄香气宣通”,愿天尊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二人复去“双忠祠”奉香,祭拜忠灵未泯的将军。水仙庙的一半用来办学堂——培南小学,是掌管庙产的无锡米业造福桑梓之举。庙宇的后庭是花园,园中心有朴拙的石亭和太湖石砌成的荷花池,照水红蕖,卷舒开合。
澧兰挽着周翰走出水仙庙,看见露天面摊上一个男人翘着兰花指吃面,就小声对周翰说,“看那人,吃面的那个。清扬说在东北若是一个男子翘着兰花指会被打死的,因为东北民风彪悍,受不了女里女气的做派。”
周翰笑笑,“江沅翘兰花指吗?她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跟江沅分开吧?”
“哪有!你不要贬损我兄长。”澧兰笑着捶周翰,“清扬和江沅多般配的一对人,可惜!”
“叫林江沅!以冯清扬的出身未必能入得了你舅父母的眼。”林氏是高傲的世家大族,他也曾被看轻过,何况冯清扬。
“门第之见有时不免偏狭,我见过的名门闺秀都不如清扬!”
“自然有人比得上!”
“谁?”
“你呀!谁能比我妻子更好?”
“我不过比她漂亮,可你不知道她有多聪慧、大气。”澧兰抱紧丈夫的手臂。
孔妈颠着一双小脚,利落地在几家菜馆中穿梭,不久便置办好一桌菜,送到“梭飞”上:清炒大玉、清蒸白鲥鱼、香酥全鸡、荷叶粉蒸肉、梁溪脆鳝、无锡酱排骨,还有因陈果夫而诞生的“天下第一菜”,配上各色清爽的时蔬,点心用银鱼馄饨和小笼馒头。周翰特意叮嘱孔妈叫一份银鱼炒蛋,因为中医说这是安胎的佳肴。孔妈还准备了玉兰饼、松糕、梅花糕、太湖船点给少奶奶做下午茶点;搜罗了新鲜的桃子、龙眼、杨桃、西瓜给少奶奶清心怯火;让人送清水到船上储存,供饮用和盥洗。
船队在清名桥下驶过,澧兰的心渐欢愉起来,周翰说曾经的“电气大王”祝大椿就是无锡人,他在苏州、扬州、常州、溧阳和南通都开办“振”字号电气公司。
两人吃过饭便在船头看风景,田野的景色颇可看,堤岸或远或近,村落时隐时现,乡间的犬吠鸡鸣和船底的潺潺流水都到耳际,鼻尖萦绕着烧柴的味道。
澧兰喜欢柴火的气味,上海用煤气,乡下用柴火烧菜,乡下的厨房永远烟熏火燎,满满都是尘世的感觉。炊烟从灶膛里袅袅升起,丰富了人们对食物的想象。柴火烧的米饭格外喷香诱人,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在国外的乡野偶然闻到炊烟的味道是可以慰藉乡愁的,而乡愁中必有一个青年伫立在光影里。
周翰问乡愁里有什么,“马头墙、流水、蓬船、埠头上洗衣的妇人、遮阳避雨的廊棚,还有庭院里的广玉兰和立在花窗下的青年。”澧兰小声说,她略有些羞涩。周翰听了握住妻子的手痴笑。澧兰说希望有机会可以在绿植环绕的农家院落里小住,推开竹篱门,大树下摆着矮桌和长条凳,角落里有木柴垛。厨房柴火灶上架着大锅,下菜的时候“呲啦”一声,冒起烟来,岁月的馨香便沉淀在一粥一饭里。“我原来娶了个乡下妇人。”周翰调侃她。澧兰强着周翰去补觉,哥哥昨晚为提防劫匪,一定没睡。她拿着一本书陪在周翰身边。
古运河在常州与最繁华的街市齐驱并驾,周翰将船队停泊在毗陵驿大码头,携了澧兰从牌坊下经过去篦箕巷游逛。明正德年间在常州设毗陵驿,常州府是苏州府、松江府到南京的必经之地,赶考的文人、往返的官员不绝于道,所以在旧时毗陵驿是仅次于金陵驿的江南大驿。毗陵驿于民国初年裁撤。
扬州胭脂苏州花,常州梳篦第一家。常州自古以来以制作篦箕和木梳闻名,清代苏州织造府一年一度进贡的梳篦均在此采办,因此有“宫梳名篦”的盛誉。篦箕巷比户皆为梳篦店,世代从事梳篦生产,生意极兴隆,至夜晚亦人车川流不息,买卖不断。
周翰在“真老卜恒顺梳篦店”用他品鉴古玩的眼力挑一把色泽清艳、雕工颇写意的黄杨木梳给妻子,因为她更喜爱纵笔挥洒,墨彩飞扬的写意画。澧兰明了周翰的心意,之前两人闹翻,自己剪了长发,哥哥心伤得不能自持。此番送梳子便是寓意两人恩爱缠绵,白首相庄。
孔妈照例手脚麻利地备办了一桌饭菜,自然少不了焦店扣肉、溧阳扎肝、横山桥百叶、小河羊肉、竹香风鹅、戴溪咸青鱼、素火腿、虾饼、荠菜蟹壳黄、网油卷等常州名菜、名点。
两人回到船上,澧兰看着船慢慢离开灯火辉煌的码头,忽地想起贾政和宝玉最后一别便是在毗陵驿一个清静去处:那天乍寒下雪,宝玉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一领大红猩猩毡,站在船头雪影里向贾政倒身下拜。他站起来打了个问讯,神情似喜似悲,不言语。一僧一道夹着宝玉飘然登岸而去。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薛宝钗生日点一出戏《醉打山门》,那一节即是为宝玉将来出家作伏笔。
“想什么呢,宝贝?”
“我想贾政和宝玉在毗陵驿作别,还有《醉打山门》、《寄生草》。”
“今天有些人伤了性命,所以你有所感。怀着孩子别多想,吃饭吧。”周翰握紧她的手。
船队驶出常州时已是暮色苍然,待周翰夫妻吃过饭后,四野阒寂,黑夜胶着住运河,吸收掉所有的生机,在运河和其它一切间筑起厚厚的壁立的墙。娥眉残月的微光刺不破黑幕,什么也看不见。若不是脚下微弱的水声和些许晃动的船身提醒他们正在行船,澧兰几乎要以为他们将凝滞在逼仄、拥堵、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澧兰不禁伸出手想推开黑幕,结果徒劳地看着自己的指掌溶于暗夜,她偎紧周翰。
“怎么,怕了?”周翰把她整个环进怀里。
“这么黑,你难道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黑夜。”
“我问你,要是在荒山野岭,孤零零一个年久失修、快要倾圮的房子,就你一个人,方圆几里不见人烟,你还不怕?”
“怕!”周翰微笑,宝贝还能描述地更恐怖些吗?
“看吧。”澧兰得意。
“怕长夜寂寥,不给配个狐仙吗?”
“顾周翰,你!”
她要抬腿踢他,被周翰夹住腿,“我就要你这只小狐狸!小心,在船上,别摔着。回舱里吧。”
孔妈服侍澧兰洗漱、洁净身体、换衣服时,周翰自去大船上巡视一周,交代事情。待他回到“梭飞”后舱,看见澧兰坐在铺上拿着黄杨木梳把玩。她拉着周翰坐过来,把身子偎贴进他怀里,“我很喜欢你送我的梳子。”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澧兰,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周翰抚弄她头发。
“哥哥,我绝不会离开你!”
澧兰拿着巾帕伺候周翰盥洗,她洗了毛巾给周翰擦身子,“在船上,比不得家里,你将就些。”
“天气热,流了很多汗,黏黏糊糊的。可惜河水脏,否则下去游一通,多清爽!”
“在波士顿,你是不是经常跳到查尔斯河里游泳,炫耀你的健硕,吸引女人?交代!”澧兰打趣他。
“宝贝啊,污染严重的一条河,还游泳?”周翰笑,“我们划赛艇时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尽量避免水溅到身上。谁要是不小心掉到河里,一定要去医院注射防止感染的针剂,否则后果很严重。况且,我心里只有你!”
澧兰妩媚地看他一眼,在他胸膛上温柔一吻,周翰顺势搂住她亲热,手极不老实。“小狐狸,可惜你怀孕了。”他贴着妻子耳朵,气息不匀。娇娆的小妖精,即使怀着孩子也勾人心魂,穿着仆妇们的不起眼的灰色布衣,却依然华色含光、体美容冶,没有丁点颓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