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7

“地雄吴楚东南会,水接荆扬上下游”,说的就是镇江,有三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城,扼漕运之咽喉,与扬州一水之隔。

早晨,他们在镇江城郊的谏壁镇换上两艘加拿大昌兴轮船公司的江轮。周翰打发了木船,依旧把“梭飞”系靠在货轮尾部,供妻子休息。为防日机轰炸,周翰高价租赁下外籍货轮,待进入长江一看,满江上都是以障眼法挂着英、美旗帜的船,唯他独树一帜,悬挂加拿大国旗。周翰放眼望去,江上航行的各种船只都拥挤不堪,难民们挤占了船上所有的角落,每一艘船都超载。

货船中午靠近南京浦口码头,码头上乌压压一片挤得满满的。北地的陷落,使得这里人潮涌动,大批携家带眷的难民带着随身换洗衣物和少量银钱细软,裹身其中。周翰和船长商议不要靠岸,继续前行去上新河镇,他们都怕货轮靠岸后有去无回。

货船靠近江岸行驶,周翰脸色阴沉地看着岸上难民们呼儿唤女一片嘈杂,随处都可见被丢弃的物品。小脚老妇扯着幼儿、攥着行李坐在独轮小车上,由体壮的儿孙前拉后推地执绳挽车。襁褓中的婴儿由父母抱着或背着,稍大一点的孩子坐在大人挑担的箩筐里。凡是能行走的孩童和妇女全都徒步,完全无代步工具的人们将简单的行李通通背在身上,滚滚不休的难民潮踏上颠沛流离之路。

周翰忽地走去驾驶舱让两艘船停下来,他把妻子安置到货船上由孔妈和工友照料,自己则解了蓬船带一个健壮的工人向岸边去。

8月25日晚,陈俊杰携一家数口终于抵达浦口。入住酒店后,妻子立刻给娘家打电话,接电话的仆役讲老爷和太太几日前已奉调去昆明,两人登时呆若木鸡。妻子说无论如何先去岳家落脚,歇歇孩子们走乏了的腿,再做打算。

第二天一行人去浦口码头渡江,结果发现码头上挤得水泄不通,等待过江的人比肩接踵。南下的许多人被滞留在码头上,而难民们仍源源不断涌来,争先恐后地想挤上船。俊杰怕妻、子遭踩踏,便说目下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不急在这一日,明天再来。连续数日,码头上人山人海,项背相望,长江确实是天堑,限隔南北,他们一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飞渡。

俊杰带着妻、子、仆妇沿着江岸向西,希冀在远离人群处能够找到船只过江。两岁的女儿嘉卉由妻子和仆妇们轮流抱着,俊杰把5岁的幼子炎武背在身上,8岁的长子闻天只能徒步。他能想到的办法,别人也能想到,一路向西,他们始终甩不掉浩浩荡荡的难民大军。有船只靠岸,顷刻间就被难民抢占,轮不到挈妇将雏的他。

大家走了两个多钟头,始终找不到渡船,俊杰心里茫然。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他寻着声音望去,看见周翰和一人在江面上摇着橹、驾着蓬船过来,向他招手。俊杰喜极,携着家眷奔向河滩。周翰不肯靠岸,他把船泊在过腰深的水里,示意俊杰他们涉水过来,因为岸边早已聚集起一众难民,只等周翰的船靠过来。

俊杰令仆妇和儿子闻天在河滩上等,自己背着幼子炎武,拽着抱着幼女的妻子先涉水走向蓬船。有许多难民先于俊杰他们奔向蓬船,要爬上去,周翰和工人各自站在船头和船尾,以橹拨开靠近蓬船的难民,状极狠猛,于围堵中杀出一片空间。

俊杰把妻子、儿女托举上“梭飞”进船舱,回身去接长子和女仆们。有难民看出端倪,几个人在水中扯住背着闻天的俊杰,要挟蓬船靠岸。周翰在推搡难民的间隙抽空拔出枪来,“立刻松开他们,否则都去死!”他厉声说。难民们愣住了,但一时不肯松手。“你吓唬谁?别听他咋呼,大伙并肩上!”周翰一枪击中那领头难民的肩部,在伤者的呻吟声中,众人立刻松手,做鸟兽散。

俊杰刚把儿子送上“梭飞”,就有一人从身后缠住他,那人仗着跟俊杰纠缠不清,谅周翰不能开枪、用橹。“揍他下水,俊杰!不要心软,否则你救不了家人!”周翰即使不说,俊杰也要动手。那人岂是俊杰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俊杰埋在水里。俊杰复托举两个仆妇上船。

周翰令工人划船。“俊杰,你辛苦点,把住船帮,待会儿拉你上来!”两个人一边摇橹,一边击打那些不信邪围上来的难民,杀出重围,奔着货轮而去。俊杰奋力把扯住他的人一个个踹开。澧兰在货轮上看呆了。

“梭飞”靠上江轮,周翰捞俊杰上船。他登上大船,看着妻子神情还未平复的脸,略尴尬。“澧兰,我不是救世主,不能救所有人,我必须取舍!”

“你安安全全地回来就好!”澧兰抱住丈夫的手臂柔声说。

周翰问俊杰打算,俊杰说本想先去南京岳家落脚,再赴昆明投奔岳父。周翰说上海局势不好,迟早守不住。俊杰既然要去昆明,不如现在就随他们的船到武汉。一大家人,都是妇孺,就他一个男子,越晚离开南京越难走。俊杰跟妻子商量,淑君立刻同意。澧兰和俊杰的家眷们、嫲嫲们安置在“梭飞”上,俊杰和周翰则在货轮上。周翰告诉俊杰到武昌后他们暂时可能无法返回上海,他打算带澧兰去香港,在香港等候家人一同去美国。周翰说他认识云南王龙云的长子龙绳武,龙绳武在上海时,两人曾有深交。他会发电请龙绳武关照俊杰。

两天后的下午,货船到达湖北黄石。一路上既要担忧日军轰炸,顾虑夜晚航船危险,还要操心系靠在大船上的“梭飞”受过往船舶浪损的影响被打翻,周翰的心一直提着。黄石距离武汉水路约130公里,自中日全面开战后,日军的飞机还未曾远袭到黄石。至此,周翰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事情转眼就发生。突然,熟悉的发动机声音从远处传来,片刻之后两架铁鸟带着阴风就从长江对岸飞临河道上空。澧兰从船舱里探出头看,天日都仿佛被铁鸟的羽翼掩住。江上没有遮蔽,所有的船都无处可逃。周翰立刻和俊杰下到蓬船上要把女眷们接上货轮。

日机稍作盘旋,便开始疯狂扫射,一时间弹片横飞。周翰发现日机并不放过挂着外籍旗帜的船,且尤其瞄准大型船只扫射、投弹。因为此时江上的中国船大都悬挂外国国旗防轰炸,日机不愿加以区分。周翰的货轮几乎是江上最大的船,那么澧兰没有回到货轮上的必要了。

“俊杰,划船靠岸!带澧兰走,去昆明!”

“周翰,我们一起走!我们才说过绝不分离!”澧兰抱住周翰手臂。

“澧兰,这时候我断没有下船的道理!听话,宝贝!我去哪里找你们?俊杰?”

“城门外,北门吧,没有北门,就去最大的城门边。”

“好!俊杰,带澧兰走,替我照顾她!澧兰,有事给朝宗发电报,我会找到你!”

澧兰扑到周翰怀里,搂住他脖子,周翰用力把她的手掰开,她就把一双手僵硬地别到身后。“周翰,我生产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身边,陪着我!答应我!”

“放心,宝贝,我一定会找到你!我爱你,宝贝,生死不渝!”

澧兰知道她必须走,她不能耽误俊杰夫妻和他们的孩子们,她腹中还有周翰的孩子,她要为他的爱人延续血脉。她这一刻恨不得没有胎儿,那么她就能与周翰同生共死。

澧兰看着周翰迅速攀上大船,回身亲手解开系绳。她死死地盯着周翰,周翰也牢牢盯着她,他们都忙着把对方的样子刻进脑子里。“周翰,趴下!趴下!”澧兰喊。周翰坐下来,俯下背,在船尾一直看着她。战火纷飞中,她的船往岸上去,他的船奋勇前行。他们一直都不转头,望不见对方了,也还要瞭望。

她从十四岁起就爱这顶天立地的男子,可惜他们聚少离多,总是分别。她恨自己从前为什么不违抗父命跟周翰去美国,她恨自己为尊严远走欧洲,去他妈的尊严,她的尊严跟周翰比不值一文。两人的骄傲、遮掩、回避、猜忌、不肯原谅,总是令他们离别。澧兰脸色苍白,嘴唇剧烈地哆嗦。

“澧兰,想哭就哭吧,别憋着,仔细你的孩子。”淑君说。

“我不哭!周翰一定会来找我!我们一家三口一定会在一起!”

淑君搂住澧兰的肩。

爆炸在水中掀起的巨浪,险些使他们的蓬船倾覆,俊杰令妇人们各自把住一边,稳住船身。孔妈亦去船尾架起另一只橹,和俊杰两个把船飞速划向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