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林江沅从法租界霞飞路培恩公寓里走出门。自从他把上海的宅子卖了后,就租住在培恩公寓主楼五层一套五室户里。他住惯了大宅子,纵使一人独居,也不委屈自己。他雇一个女佣白天来打点家务。
这座由法国赉安洋行设计的装饰艺术风格的公寓于1930年建成,由主体建筑和辅楼围成环形院落,外立面为清水红砖和水泥墙面拼接。公寓底层面向霞飞路、吕班路和华龙路的部分都是商场。公寓在霞飞路上有四个入口,后院设两个入口。院内中央有汽车库和锅炉房,后院辅楼沿马路也设有汽车库。
9月中旬的天气依然闷热,公寓里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对门的法国仆佣搬一把藤椅坐在风口上,正跟小主人说话,见他出来便压低了嗓子,换成蹩脚的德语。她哪里知道自己说起德语比法语还溜,江沅暗自笑笑。
这仆欧家长里短从不避讳人,他生了疑心,故意改了平素的习惯,不走楼梯而乘电梯。在等电梯的当口他听到那小主人问是什么人在他门口窥探,仆欧说东方人模样的两个人,个子矮小,不像是中国人。小主人问怎么看出不是中国人,仆欧说神气不像。这仆欧在中国待久了,很会辨识东方人,江沅沉思着走进电梯。
夜晚,林江沅回到自己在法租界的寓所。租界虽然隔绝了战火,但空气里充斥着硝烟的味道,这是个没有夜战的晚上,战区一片死寂,租界内听不到枪炮声。自8月15日租界实行宵禁,各影戏院、游乐场所陆续停业,冷落的街道上寂静无声。想起今天的遭遇他仍心有余悸,若不是工友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开,他已经被重磅榔头砸倒在机床上。
他今天去的厂子在公共租界西区之外、苏州河北岸。厂子不算大,三百台织机,3.2万枚纺锭,规模跟申新的厂子没法比,技术人员的水平也不行。他是第二天来这里。中午拆机的工人都散去食堂吃饭,他和工程师把图纸摊开在机床上研究。
忽然一群流氓冲进来,个个手里拎着重磅榔头砸向机床。林江沅和工程师一时看呆了,他听说过有日本人纠集流氓捣乱、骚扰迁厂。一个矮子举着榔头直向江沅冲来,他迅疾闪身躲过,随即他就被人猛地拉开,他听到耳边嘡啷一声,另一把榔头就砸在他身旁的机床上,震得他耳膜疼。两个矮子挥舞着榔头继续逼向他,不肯舍弃,江沅绕着机床奔跑躲闪。闻讯赶来的工人们纷纷抄起榔头防守,两个矮子相继被人绊倒在地。流氓们见围拢来的工人们人多势众,便收了手,溜走。
林江沅惊出一身冷汗,他随后检视机器,发现十几台精纺机被砸毁,车头、马达、油箱被全部敲烂,皮带盘、滚筒也被打得粉碎。工厂的厂主十分不安,他再三对江沅致歉意,晚上他亲自驾车送江沅回家,并和工友们一起送他上楼。
江沅从集中供冷的固定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打开,走到凸窗前对着嘴喝。他那名门闺秀出身的母亲若是看见,定要蹙起眉头。
他看着窗外忽然心有所动,放下啤酒开始收拾东西。他迅速收拾好钱款和一个手提箱,换了身深色的衣服,把勃朗宁M1911别在腰间。他熄了灯,走到门前听听楼道里的动静,他打开门出去,反身锁上门。
他正要下楼梯,突然听到底层楼道里有轻微、细碎、快速的脚步声,正常人不需要这样走路!他回头看电梯,发现电梯正在上行。他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他听凭本能的指引,悄声移步上楼。林江沅一路爬到九楼,上了天台,他没有忘记关上天台的门。
主楼的顶部中央有一个旗杆,两侧层层向下跌落,是典型的装饰艺术风格建筑物的处理手法。林江沅迅速打开手提箱从里面取出一包文件,撇了手提箱。他从九楼的天台顺着附在墙上的铁梯溜到八楼天台,再逐次溜到七楼、六楼、最后到达华龙路上的副楼的五楼天台。
他跑到天台尽头,把头稍稍探出女墙看下去,扫一眼楼面,他看到四楼、三楼的住户都熄着灯。他初来租房时看过大楼的图纸,知道这边都是小户型。他从天台门进入楼梯间,关上门,迅速地蹑手蹑脚下楼。他从楼梯间的窗户望出去发现院子的出口有人影晃动,他被堵住了,出不去,他料到了。
来人也许之前望见他房间里的灯光,进屋后会发现他喝了一半的啤酒,他们如果上到天台还会发现他撇到一旁的箱子,他们会猜测他就在楼里,渐渐发现他的行踪。他唯一心存侥幸的就是他把箱子撇在天台的右侧,却绕到左侧的副楼下来,因为通常人们的习惯选择是右侧,那些人也许会先选择右侧副楼追击下去。一圈主楼和副楼加起来有8个楼梯,他在最靠边的楼梯间里,他也许为自己赢得了一点时间。
林江沅下到三楼,在一户门前站定,从公文包里摸索出两个曲别针。他把曲别针拉直,一个前端稍稍弯曲,另一个前端做成90度弯曲,当成扭矩扳手。他把两个曲别针插入门锁中,试图开锁。他是最优秀的机械工程师,了解弹子锁的原理。何况以前在欧洲,这种事没少做。他虽然不信教,但出于对上帝的大钟的渴望,常常偷偷打开无数教堂塔楼的门,研究大钟的机械装置。一会儿,门锁开了,他轻轻推门,“肏!”门在里面插上了,显然户主在家。
他转向旁边的门,居然是两道锁,这种肆意破坏业主财产的行为可鄙!他继续开锁,才打开第一道锁,便听到楼顶天台上有跑过来的脚步声。他别无选择了,只能碰碰运气。他拔出工具,捡起文件包,快速悄无声息地下到一楼通往底层商铺的半层楼平台处,揭开垃圾通道的盖子钻进去。他用一只手攀住通道口,他的脚立刻着地,踩入垃圾里,他把盖子盖上。
黝黑的通道里一股腐臭难闻的味道,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周边的黑暗,他在直径一米的铁皮管道里站定,抬头向上看,长长的管道直通到五楼。无论哪个追击者灵光一闪,打开垃圾通道探头进来就会发现他,几发子弹就能解决他。他更不希望哪个不长眼的半夜扔垃圾砸伤他。
垃圾通道的出口在院内,紧邻院门口,不过几步远。铁门就在他脚边,他目测一下,1.2x0.8米。他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从楼道里出来,在垃圾出口旁经过,他的心揪紧。然后脚步声在院落里散开,他猜他们是去锅炉房和车库搜寻他。加上在前、后街把守的人,江沅根据脚步声估算,日本浪人居然兴师动众用7、8人之多来袭击他。
明治维新时,幕藩体制瓦解,失去封禄的武士沦为浪人,陷入生活困境,多达10万之众。日本军部招募他们到亚洲各国搜集情报,从事间谍活动,使其成为日本侵略扩张的先锋。浪人们来到上海,混迹于HK区的日侨中,通常以开饭店、书店、开展中日贸易做掩护,收买汉奸做爪牙,进行间谍和恐怖活动。
淞沪会战爆发后,日本浪人的活动尤为活跃。为了协助日军作战,浪人和汉奸们在中国军队后方的交通据点、军队隐蔽处附近,或在军车往来的公路线上,白天利用镜面反射日光,夜间则发射信号弹,指引日机轰炸,使日本空军的投弹命中率大大提高。他们在上海郊区各城镇乡村的井沟河渠中投放毒药,毒害中国军队和无辜百姓。并且在上海地区策划了多起绑架、暗杀活动,残杀抗日人士,制造恐怖气氛,以打击中国军民抗战的信心。
林江沅立刻小心翼翼地从垃圾通道口再翻上去,避免弄出声响,回到楼道里。他刚刚盖上垃圾通道的盖子,就听到楼下垃圾出口的铁门被刺啦一声打开,他听到有人恶狠狠地骂一句,哐当一声关上门,他听得出是日语的发音,果然!他惊出一声冷汗,悄悄快速移步到三楼,把枪拔出来,打开保险,再插回腰际,然后继续开锁。他竖起耳朵来听楼下的动静,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开枪。对方也有枪,而且枪声会引来把守出口的人。
他自在圣约翰读书始,便经常运动练就了好身手,若论单打独斗,江沅并不怕这些矮子们。古籍记载汉朝以前日本人身高不到1米3,所以汉光武帝赐给东瀛使者“倭人”的名字。而这弹丸小国居然想出了通过让日本女人和中国男人交合产生后代的方法来增加身高,名曰“度种”。这个计划时间跨度之大一直延续至唐宋。他们现在也矮,超过1米5的日本人在军队中都被编入甲种兵和乙种兵。门开了,他闪身进屋,锁上门。他悄然摸进卧室里,确认床上并没有人在。他去厅里拿起电话,拨了顾家的号码。
“经国,我在培恩公寓华龙路上的副楼,最靠边的单元,三楼。”
从仆人手中接过电话的经国诧异江沅为何上来就没头没脑地说这话,况且他知道江沅住在主楼五层。
“日本浪人在追杀我,大概7、8个人。”
“我立刻带人去!我再叫上青帮的人!”经国登时挂了电话。
江沅舒一口气,走到门前守着。他把枪握在手里,扣上保险。只要屋主开门进来,他便立时敲晕他,谁叫他深夜不归!
文件!他因为紧张,把文件包遗漏在垃圾通道里,那是荣氏申新八厂的机器图纸,他拿回来研究的。待会脱险后,他还要顶着恶臭寻回来。杭州豪族林氏的长房长孙钻垃圾堆,他的母亲这会儿怕要晕过去。
他想起曾经跟清扬在余杭的街头上走,女孩突然惊叫一声跳到他身边。“怎么了?”他伸手扶住女孩的背。“那里,那边......”女孩吓得变了声,不敢睁眼。“哪边?”女孩勉强伸出手指一下,赶紧缩回,好像生怕自己碰到什么。他顺着清扬指的方向看地上,不过是只死老鼠。他笑,“怎么怕成这样?”“我就是怕这个,”女孩带着哭腔,“生来就怕!”他带着清扬转半圈,把女孩挪到自己身后,“好了,可以睁眼了。”“不!再往前走走。”他拉着闭着眼的清扬向前走。
他笑自己此时还有心情想这事。他当时不知死活地问清扬澧兰最怕什么,清扬说是蟑螂。方才,两个女孩最怕的东西就在他身畔悉悉索索地活动。
刚过十分钟,顾家的人就来了。在这十分钟里江沅听见日本人在楼道里又上下搜寻他两次,他们就是不死心。
顾家的一辆汽车开在前面,后面十几个人跟着跑,车子开到培恩公寓的后门,经国和保镖们从车上下来,一众人在后院里靠近江沅所在的副楼站定。把守后院出口的两个日本人看看形势不对先溜走,众人也不追击。经国出发前跟大家说过“我们是去救人的,不是去杀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毕竟在租界,不要惹乱子。”
经国留四个人守在楼门内,其他人上楼。“仔细查看,看有没有人藏在楼道里。垃圾通道也别放过,拿手电仔细照照。”经国在三楼站定,“你们几个继续往楼上查,到顶楼把天台的门插上,不要上天台。然后下来。”
“兄长,我是经国,我来了。”经国等上楼的人下来后,扬声说。
江沅闻声在屋里打开门,经国进去握住他手臂,“来得有些晚,兄长。我们的三辆车子都被军队征用了,就剩下一辆,仆人们跑着来的。”
“明白,我的车子也被征用了。”
经国走到临街的窗前观看,“青帮的人一会儿就到。后门的两个日本人溜了。兄长怎么躲到这里来的?”
“我从天台上跑过来。”
“喔。”经国不再问,他猜这屋里的主人大概是江沅的相好,所以江沅有钥匙。
“你别乱想,”江沅笑,“我开锁进来的。”
“你用什么开锁?你会开锁?”
“用两个曲别针。”
“兄长有空教教我!”
“我怕伯母说我带坏你。”
“不会,我跟母亲说人总要有一技防身。”两人都笑。“兄长以后不要住这里了,住到顾园吧。”
“不用,我住到酒店里去。”
“再高档的酒店也未必安全。”
“我换着酒店住就好。”
“更换酒店并不好用,他们早晚会找到你,不需要太久。”
“我现在已经被日本人盯上了,我怕连累你们。”
“我们自家人,为什么见外?你是兰姐的兄长,就是我的兄长。顾家难道没被日本人盯上?况且我们大家住在一起安全。周翰和兰姐不在,家里就我一个男人,我有点胆虚。”周翰夫妻走后,经国已经让男仆们全部从副楼搬到主楼。
两人再笑。他们看着十几个人从霞飞路上跑来,“青帮要跟日本人动手?”
“不会!赶他们走!在租界里,谁都不想生事。况且日本间谍都是以日侨身份做掩护,一下子死几个人不好弄。等日本人走了,我叫几个人先去你房间里看看,然后我们去收拾东西。”
“我有文件落在这里的垃圾通道,我待会儿要取回来。”
“兄长扔进去的?”
“嗯,我连我自己一起扔进去的。”他知道经国诧异,“我跑过来后先开隔壁的锁,结果里面插上了。这个门有两道锁,我才打开一道,日本人就追来,我情急之下,藏到垃圾通道里。”
经国竖起大拇指,“怪不得味道不对,我刚才没好意思问。”他笑。
此后,林江沅搬到顾园,经国安排顾园的保镖们天天开车接送他去工厂。当顾家的最后一辆汽车被军队征用后,保镖们和青帮弟子就步行陪他去,他们都钦佩他的拳拳爱国之心。江沅和大家一样穿着短打,混迹在一行人中。
经国闲着没事时便在家里练习开锁,从楼上开到楼下。陈氏看见了微笑,吴氏皱着眉戳他一指头,“你们两个富家公子!”她也不再说什么,因为她听说了江沅如何逃脱日本人的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