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10

林江沅一直担心冯清扬的安危,上海失守后,日军趁势分三路急向南京进犯,江沅立即致电清扬问她的打算。清扬说政府已筹划迁都,他们指日便会离开南京,叫他不必挂念。江沅想想也是,清扬自有自己的爱人护她周全,干卿底事?自己不该越俎代庖。1937年11月20日,南京国民政府宣布西迁,江沅始放下心来。

国民政府迁出南京后,各部署入川人员仅五分之一,多数则集中于武汉,在武汉设立办事处。因为湖北宜昌到重庆万山重叠、削壁千仞,江面狭窄而水流湍急、江底多暗礁,行船不方便。一时军政各界、工商业以及文化界人士汇集武汉。

林江沅站在石阶下望着大门深吸一口气,松柏掩映的三层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小楼远不如南京旧址气派。紧张什么,自己是来访旧!战时相逢不易,既然同在一个城市,老友间自然应当经常走动。

这是国民政府外交部在汉口的办事处,自国府西迁后,外交部于11月26日开始在武汉办公。四年不见,清扬变样子了吗,还是那般落落大方,眉梢眼角藏秀气的女孩?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七年前他们初识在澧兰的婚礼上,澧兰托他照顾自己的好友。他问清扬在上海打算去哪里玩,女孩子居然有些羞涩。他想起来不自觉地微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因澧兰结识清扬,也因澧兰而失去清扬。清扬跟他分手后,他再也不去听澧兰讲课。

年节里他在姨母家碰见澧兰和周翰,澧兰往往提一句“清扬还在外交部”,他笑笑,他不多问,澧兰也不多说。问什么?他每次给清扬打电话,清扬都淡漠,连听说他回到上海也没什么表示,只一声“喔。”他对她春树暮云、牵肠挂肚;而他于她只是一个曾经熟悉的人,不问不闻、无关痛痒。

上海打起来后清扬才又开始关心他,三个月内清扬打了十几个电话问他安危,他经常不在。等他打回去时,清扬也在忙,也不在,他只能托别人转致问候。

他望向那些窗子,清扬会不会坐在窗边,一眼瞥见他,微笑。他喜欢看清扬开心的笑,头微微向后仰,眉宇舒展,清澄的眸子里尽是喜色,粉润的唇开启露出编贝一般的牙齿。她笑到忘情时发现自己盯着她看,就赶紧掩住口,羞意漫上脸颊。所以他就随时应景说些笑话逗她笑,以他的智力,笑料是信手拈来。清扬沉静的样子他也喜欢看,晏然自得,有如松生空谷。

他来看看她是否安好,不问别后事。他不敢问,他怕听清扬说自己结婚了,三十二岁的女人怎么会不结婚?他怕知道清扬和别人齿契轮合,有稚子绕膝,他受不了。三年,他坐失良机!从来都是他的错,他时时刻刻把另一个女人放在心上、挂在嘴边,宽和大气如清扬亦不能接受。

进去!他催促自己,他要赶在清扬的丈夫来接她下班前离开,他不想看见清扬与别的男子两情相悦。

“欧洲司在几楼?”他问门卫。

“刚搬来,一片混乱,人都不齐,谁知道他们在几楼!”门卫是个实诚人。

他走进去,楼里到处都是忙乱的人、杂乱的文件,嘈杂的说话声。亚东司、亚西司、美洲司、条约司、参事厅,他一路问过去,来到二楼欧洲司。

“冯清扬呢?请问冯清扬在哪儿?”他到处找不到她,就拦住一个女职员问。

“她留在南京了。”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被留在南京!”

“为什么?!”

“总要有人留在南京。”女职员耸耸肩。

他不信,再去问别人,得到同样的回复。

他们一定弄错了!他跑遍外交部所有的司、室、处、厅问询清扬在哪儿,他要把她挖出来!不见清扬窈窕的身影,他失魂落魄地站着。

“她确实留在南京了。”女职员不忍心看他难过。

清扬!清扬!他立刻发足狂奔回落脚的酒店,他用一分钟打点好一只行囊,奔出门去。他在街上奔走,他找不到一只船、一辆车肯载他回南京,出价多少也不肯。这个时候去南京,别人都以为他疯了。

他沿着汤汤大河的北岸向东疾跑,他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终于停下来。冷静!他告诫自己,否则,他很快就会跑死,更不要说救清扬。他去买张地图,用笔在武汉和南京之间画一条直线,不行,有大别山阻隔,他还是要沿着长江走。

清扬,你等我!这次再见,他们绝不分开!

总有一些爱将穿越兵荒马乱、死别生离!

1937年10月中旬的一天,陈浩初回到自己在巴黎的寓所。

“怎么了?谁惹我的心肝宝贝生气了?”浩初看着一脸沉闷的管彤。

“当着大家的面,你也不嫌肉麻。”管彤一边害羞地笑,一边把浩初的外套挂到衣架上。一旁服侍的两个婆子赶紧走开。

“怎么肉麻了?你哥哥天天管我妹妹叫‘宝贝’,你怎么不嫌肉麻?”

“我哥哥是真情所致,脱口而出。他平常当着我们的面也管兰姐叫‘澧兰’的。”

“我也是真情流露啊!”

管彤娇笑。“哎,说正经事,”她挽住浩初的手臂,“我不想跟你的同僚太太们应酬,可不可以?”

“怎么了?”

“天天都打牌,好像除了打牌没有别的正经事可做,无聊!有这些功夫,我宁可去逛博物馆、看画展、听音乐会。”

“太太们不是还比穿戴吗?怎么会没有正经事可做?”浩初听管彤说过。“要估摸质地成色,掂量价格,还要打听在哪里买的。每个太太一套装扮,便有许多衣服和首饰需要切磋。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怎么会无聊?”

“讨厌!就你怪话多。”管彤笑,“每个人都戴着火油钻,俗艳!我偏不戴!”

“体谅点吧,我共事的人大多是庚款留学生,小门小户的人总要披挂上阵,否则怕露怯。你不用,你即使穿着粗布衣服也没人敢小觑你,你是顾周翰的妹妹。”

“我是陈浩初的妻子也没人小觑我啊!”

“我毕竟不如你哥哥名号响,差得远了。”

“你别妄自菲薄!你看我嫂子,不对,我小姑,”管彤对着浩初调皮地笑,“兰姐就从不炫耀珠宝,也很少佩戴首饰。凭我哥哥的财力,她什么样的首饰没有?”

“别拿澧兰跟那班太太们比。我妹妹天生丽质,气度娴雅,珠宝怕遮了她的光彩。嗯,你也丽质天生!”

“我不想去应酬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

“有的人太没羞耻!”

“谁啊?”

“还有谁?就那绸缎庄老板的女儿。我们一干人在下面打牌,她和大使呆在楼上,一个小时也不下来。还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卧室,可惜她那位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博士丈夫。”管彤鄙夷,“国内战事如火如荼,他们两人在这里也轰轰烈烈,我都替他们难堪!”

“别烦心,杨光泩就要出任驻马尼拉的总领事了,任命已经下来。”

“怎么会?他做欧洲新闻局伦敦、巴黎的总负责人不是没多久吗?我记得他春天才上任的。”

“大家都传说是黄慧兰通过宋霭玲和孔祥熙协调,把杨光泩调往菲律宾。”

“那么孔祥熙办事确实利落,他才回国,杨光泩的调令就下来了。”

“黄慧兰,远东最美丽的明珠,追慕者自然不少,驭使个把男人还是很容易的。”

“顾严两人的丑事是外交界公开的秘密,可怜黄慧兰,糖王的女儿,又富有又漂亮,偏要嫁给结过两次婚的男人。”管彤感叹,“大使夫人里她最出色,会说六种语言,热情善良,又善待顾前妻的孩子们,结果人后却被人取笑。”

“男人们的喜好也许跟女人不一样。我听顾少川偶尔说他的妻子是‘化妆美人’,有钱无趣。”浩初向来对男人在情事上的品性要求不高,除了对妹夫周翰。

“那就不要这边大把花着妻子的钱应酬,那边和人私通,还诋毁妻子。他可有品?”管彤很愤慨。

“也是。不过单从相貌上看这两人,黄慧兰虽然漂亮,但身材高大,骨骼有失精致,皮肤也不够白;严幼韵容貌娟秀,身材婀娜,非常符合我们中国男人对女子的审美。”

“那样的女人也配称容貌娟秀,身材婀娜?跟兰姐比,粪土一般!她仗着比黄慧兰年轻十二岁而已。到底四十四岁的女人容颜老去了。”

“确实不能跟澧兰比,比你也差得远。”浩初笑,他见管彤对严幼韵很反感,便转移话题,“不去应酬总要有个借口,否则显得你清高。要不我跟顾少川说让你来使馆做事,你的英语和法语都不错。”

“谢了!我才不去那水仙般的老男人手下当差,我恶心!小吏的儿子,靠岳父资助去圣约翰读书,又留洋,耗费人家钱财。结果恋上总长的女儿,逼迫妻子离婚,害得原配出家,背信弃义!”

“男子相貌出众,不免风流。”话一脱口,浩初就后悔了。

“我哥哥也相貌堂堂,可他只爱兰姐一人!他也配姓顾,别埋汰了我们的姓氏!屎一样的人!左右那女人快去马尼拉了,少了恶心的事,我就硬着头皮和那帮太太们周旋吧。”

浩初心里惊出冷汗,索性管彤没往他这方面想。管彤大度,从不翻前账,浩初因此更珍爱她。

“我还可以有别的借口呀,比如说怀孕了,好不好?哥哥?”

“管彤……”浩初一脸难色。他在房事上一直采取避孕手段,除了和管彤最初的几次激情,他生怕管彤怀孕,他不愿意管彤遭受堕胎的痛苦。陈家中表不通婚的规矩其来有自,陈家历史上有两个中表通婚产下的畸形孩子。“你知道,中表通婚生下的孩子容易有缺陷。”

“表亲间生下的孩子健康的居多,有缺陷的寥寥无几”管彤这话说了不止一次。

“毕竟战乱期间不宜生子。”

“我记得曹操鼓励婚配生育,大力繁殖人口。”

女人读书太多也不好。“妹妹,我们俩年龄差得大,要是有孩子,孩子会觉得我们有异于寻常人。”

“哦。顾维钧在国联呼吁制裁日本有效吗?”管彤转了话题。

“你说呢?国联大会第一报告书指出,日本对中国的军事行动违反了九国公约和巴黎公约,但没有明确说日本是侵略者。第二报告书建议九国公约签字国举行会议,与其他在远东有特殊利益的国家合作,共同讨论解决办法。大会决议要求国联成员国各自考虑他们能对中国提供什么援助。”浩初几乎照本宣科,“国联软弱,没人在意。”

到了晚上,浩初欲行不轨,管彤拂开他的手,“干什么?”

“要与爱妻敦伦一回。”

“国殇之时不宜行乐。”

她居然引用他白天说的话来攻击他,浩初微笑,“便是国丧也只禁止宴乐婚嫁,不禁夫妇人伦之道。”

“噢,既然提到人伦,我们年纪差得大,有悖人伦。”

浩初笑出声来,“顽皮的小东西,”管彤在房事上对他千依百顺,从不拒绝他,他有恃无恐,“我们合两性之好。”

“对啊,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管彤接上他补充下句。

浩初没应声,他认为今晚自己脑子不好,废话太多。

“你用那个我不舒服,而且感觉跟你不亲近。”管彤低声说。

的确不太舒服,浩初停下来细看管彤的脸,见她隐约有委屈之色,很心疼,本来他就认为管彤肯嫁给他是委屈了自己。从前他与别的女人行事时都很放纵,杀生的事亦做过几回,跟管彤却如此隔膜。他三十五岁了,有什么担当不起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上天派给他什么样的孩子,他都接着!......拥住自己此生唯一珍爱的女孩。亲密无间的感受真好!管彤以莫大的热情迎接他,水乳交融便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