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杰说大家先坐火车到长沙,然后改乘汽车取道湘西、贵州到昆明。澧兰说听闻湘西多土匪,湘贵道路崎岖缭绕,望不尽的山,她很怕一路颠簸对腹中胎儿不好。可不可以沿粤汉铁路从武汉到广州,转广九铁路到香港,再从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然后经滇越铁路到昆明。虽说绕远,但一路上乘坐火车和轮船,大人、孩子们都不遭罪。而且换乘的地方都是繁华都市,没有安全之虞。
“我居然没想到!”俊杰拍一下大腿,“澧兰,你不愧是周翰的妻子,有眼界!”
澧兰苦笑。周翰在哪儿呢?她不信哥哥会有事。从前祖母说算命的人讲周翰命大福大,有王侯将相之形容,日后必成就一番伟业。以周翰的沈鸷果敢,他一定能化险为夷!
早晨,一行人进入武昌宾阳门车站。俊杰举目一望,三座站台上的人比肩接踵,空车开来,乘客们即蜂拥而上。非常时期,头等车乘客的候车待遇已被取消。俊杰顾忌怀孕的澧兰、自己的幼子们和淑君,怕被人群踩踏,担心自己昨天在天还没亮时就去车站上挤,好不容易抢到的头等卧铺可能又要被别人占去。
澧兰眼尖,发现开来的空车上有几个人坐着,就跟俊杰说那些人大概托了关系先上车。俊杰恨恨地说“我真是愚蠢!”他叫大家等着,自己跑去寻着站长,两人在偏僻处密密地说了些话,推让几下,站长叫人领着俊杰和家人预先去自己的班次上入座。
众人安顿好后,俊杰冲着澧兰挑大拇指,“澧兰,多亏你!我教书教傻了,太愚钝!如今我醍醐灌顶,以后再也不用费力抢票了。”
“为师之道,端品为先,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你是教授,自然明白要以身立教,不肯做逾规的事。”
“你从前难道不教书?是我太迂腐了。”俊杰以为澧兰很会说话,说出的话来往往熨帖人心。
“周翰做事情从来都逾越规矩,他说可违规不可违法,这样省时、获利大。我被他带坏了。”澧兰笑。
火车开到站台上,才打开门,忽地一下人潮涌进来,头等卧车的过道里瞬时挤满了人。战时客流剧增,且法不责众,列车员也无奈何。俊杰一行才买到5个卧铺,除澧兰外都是两人共用一个。一个精壮大汉上了俊杰的卧铺,箕踞而坐,旁若无人,一条腿伸平挨着俊杰的腰。
“爸爸,他怎么坐这里?”和父亲同铺的幼子炎武问。俊杰看一眼大汉,大汉冷冷地对视回来。荆轲对秦王便是箕踞而骂,俊杰忍了。
有男子看澧兰独自坐在铺上,便去澧兰身边坐下。“麻烦你起来。”俊杰说。周翰将澧兰托付给他,他决不能辜负。
“这里空着,我为什么不能坐?”
“这是我买的卧铺!”
“打仗了,管谁的铺位,有命就好!”
“她怀孕了,一会儿要躺下休息,你别碰到她!”俊杰不得已。
澧兰红了脸,其实以朱门闺秀的身份,她断不肯当着这些人的面躺下,但她不愿意与别的男子坐在同一张床铺上。
“喔,你福分不浅呢!一妻一妾,打仗了也不妨碍你快活!”男子咂嘴,“尤其这妾,年轻、绝色!”
“放你妈的屁!她是我妹妹!”俊杰遽然起身,“来,出去打,别碰到我妹妹!”过道上都是人,他们没有施展的地方。
“俊杰!不要!”澧兰和淑君惊叫。
那坐在一旁看眼的大汉忽然响脆地拍一下手,大家都去看他,只见他对擦大手掌,再握紧拳头。“你,走开!”他朝向那男子。
“关你什么事?”男子有些气馁,嘴里不肯服软。
“我旁观抱不平,怎么样?”
“你怎么可以坐这里?”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
俊杰暗叹“盗亦有道”。那男人悻悻地回到过道上。
澧兰怕再生事,便让孔妈过来和她一起。孔妈原来和俊杰家女佣共享的铺位就让个小女孩搭着边睡下。那大汉把腿从俊杰身边收拢来,改成中规中矩的姿势。
人太多,车厢里的气味混杂、浓厚。澧兰自怀孕后虽有轻微的恶心,但都能忍受,从没吐过。这会儿有些经受不住,她频频用帕子掩住口鼻,压抑住胸口的翻涌。后来不知谁脱了鞋子,许是逃亡在外,多日不洗脚,腐臭味直冲众人的头顶。澧兰本来在头晕反胃,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冲口吐出来,她忙用帕子接住,索性吐的不多。孔妈赶紧接过去,替少奶奶换一个新帕子。淑君帮澧兰摩抚后背。
“是谁?把鞋穿上去!”那大汉怒喝!
脱鞋的人见过大汉刚才的戾气,默默地把鞋穿回去。
澧兰抬起头冲那大汉感激地笑笑,大汉有片刻的愣忡。
“谢谢你!”俊杰对大汉点头。
“客气!我姓胡,”他胡诌了个姓,“胡逵,去香港投亲戚。”
确实不负这“逵”字,俊杰想。
那大汉在编名时也想到李逵,“你贵姓?”
“我姓陈,陈俊杰。”
大汉的神色越发和气。“他们是?”
“我妻子和孩子,我堂妹,嫲嫲们。”
“你们去哪儿?”
“也去香港。”俊杰留了个心眼,他不能说广州,以免在去香港的途中撞见大汉,彼此尴尬。他也不想说昆明,不愿意把行踪都暴露给对方。
“陈先生在北平常住?”因为刚才俊杰的幼子炎武说的是北平官话,所以大汉有此问。
“是,我战前在北平教书。”陈俊杰发现大汉观察入微。
孔妈让少奶奶躺下休息,澧兰说不累。
“从早晨出门到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少奶奶没休息过一刻,怎么会不累?”
澧兰笑笑,始终不肯。
那大汉起身走开,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锤子、钉子和一大块布。他把布钉在卧铺隔间的出口,权作一副门帘,“太太,你可以躺下休息了。”那大汉对澧兰说,随即走开。俊杰等人都愣了,俊杰随后也同隔壁的保姆调换铺位回避。
一路上,澧兰一颗心都在周翰身上,他们分开两天半了,哥哥在哪儿呢?现在应该在武汉,他有很多事要处理,机器要卸载、安置。黄石、兰溪、巴河、EZ、黄冈、团风.....她顺着长江一路看下去,日本人没那么容易......她心里揪得慌,哥哥会水,擅长游泳......
他们从黄石坐汽车到武昌,在武昌的饭店安顿下来后,澧兰就请俊杰帮她买一张地图。她把地图攥在手里,一遍遍打开看,周翰离开武汉会去哪里?走湘西、贵州到昆明?不会!哥哥了解她,哥哥会顺着粤汉铁路追上来。她的视线顺着粤汉铁路向上回到武汉,再沿着长江返回黄石。她蹙起眉头盯着黄石......她想得难过,常常泪盈于睫,她就强自收回眼泪。俊杰和淑君都不忍心看她。
孔妈递给她饭,她便吃,再难过也要吃饭,她腹中是周翰的孩子。战时火车上的餐食删繁就简,孔妈叹息饭菜简陋,怎么利于大少奶奶滋养身体。向来鲜衣美食的顾家大少奶奶安之若素,其实澧兰没注意到自己吃了些什么,她的神思留在长江上。
同车的流亡学生中有贫苦至没有钱吃饭的地步,俊杰一家就解囊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