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扬看着面前的刀发愣,她把它磨得很锋利,以便破城之日自戕,她绝不能落入日本人手里。
外交部的同事都撤离了,只她一人被留下,负责与西方侨民联系筹建南京安全区。清扬由澧兰的父亲安排到外交部工作,陈震烨式微后,清扬就失去根基。浩初又不在国内,更没人照应她。现在安全区建好了,她已无法撤离,时日已晚,她只能与南京共存亡。
她很后悔,北平战事一起,澧兰就给她打电话,邀她去上海,跟他们一同起去美国。她舍不得自己留在北平的父母,婉拒了。澧兰特地把他们在美国的几处地址留给她,再三叮嘱她随时都可以携父母来。
她三十二岁了,很惋惜自己,没有好好地爱过和被爱过。她慢慢回忆她些许倾慕过的人:顾周翰也许算一个,那魁梧奇伟的男子,她只见他两面就被他派到欧洲陪伴澧兰。他从不写信,只发电报,电报上惜字如金,但清扬可以感受到他杀伐决断的个性。他爱惜澧兰如同自己的生命,清扬很羡慕。陈浩初也许算一个,很有才华,幽默风趣,性情温和,他待清扬如同自己的妹妹。剑桥的留学生里有一两个人,清扬也有些许喜欢,但他们的心思都在澧兰身上。
这几个人,清扬不是很在意,她不过欣赏他们,没有缘分,就不强求,她看得开。
林江沅呢?她确实很爱,可惜情深缘浅,无奈!也许她当年不该太介意。情深缘浅,情深缘浅,清扬在心里反复默念,这还是澧兰说出的话,在维罗纳。她当年感慨澧兰,未曾想却成了自己的写照。后来呢,清扬心里就波澜不起,尽管有追慕者,可除却巫山,她始终惦念着江沅雅人深致。
她也许该收拾一下去安全区,只有中国政府承认的安全区,可能会管点用,她不想死。有人敲门,会是谁?在这种时候。
“谁啊?”
“清扬,是我,林江沅!”
清扬哗地把门打开,她简直不敢相信,四年不见,在这围城之日,他居然来了。
“你怎么来了?”
“你结婚了吗?”他答非所问。
“没有。”
“有爱人吗?”
“没有。”
江沅拦腰抱起她,就往床边走。
“哎,你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是男人,她挣不过,而且城破在即,生死不定,她又深爱他,她不再挣扎,抱着他的背任他肆虐,由他得了手。江沅发现清扬仍是处子之身,无比怜惜,他在她耳边说,“我今天很赚!”
“我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你,我心里已经没有别人的影子了。我打电话问候你,你很淡然,我以为你有了别人,我不忍问。而且你放不下你的工作,我也放不下工厂。”
“你进来之前,我还在想我从前太计较,错失良机。其实我在哪里都可以工作,我无所谓,我当时只是太自尊。”清扬泪流满面,江沅满心疼爱地替她擦泪,搂紧她,哄着她。
“你来做什么?”
“带你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南京?”
“我随工厂撤到武汉,外交部也在武汉,我去那边找你。为什么外交部那些男人不留下来?把你一个女人留在战火里?”
“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清扬苦笑,“蒋委员长不是说了吗?”
“听说蒋委员长携夫人今天凌晨飞走了。”江沅笑一下,“日本人攻进来怎么办?”
“我原来打算躲进安全区里。”
“日本人承认安全区吗?”
“中国政府承认。”清扬强笑,“我还有一把刀,我不会让自己落入日本人手里。”
“清扬,我带你出去。”
“还来得及吗?我或许会拖累你。唐生智封锁了通往江北的水路,所有的渡船、渔船都被他毁掉,两艘大渡轮被他调到汉口。他要誓与南京共存亡,我们怎么出得去?”
“既然我能进来,我们也能出去。今晚就走,趁现在还来得及。什么年代了,还学项羽破釜沉舟,唐生智太糊涂!南京处于绝地,被日军三面包围,背后还有长江阻隔,本来就不宜防守。上海苦战后,军队伤亡惨重,士气低落,怎么能守住南京!”
他终究是爱她的,战火纷飞中,他还想着来这危城里救她。“你怎么进来的?”
“不是所有的船都被毁掉,唐生智留下了几艘小火轮,交给36师保管。各部长官手里应该都私藏船只。我表弟陈瑞河是36师106旅旅长,驻守浦口,他手里有一只渡船,冒险渡了我过来。我跟他约好今晚八点再渡我出去。我很想再爱你一次,宝贝,”江沅抚着她的身体,“但现在要好好休息。天黑了我们就走。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路上劳顿,他立刻就睡着了。清扬偎在他身旁凝视自己的爱人,江沅是她见过的最仪表俊美、风流儒雅的人,而且旷达豪爽,倜傥不羁。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他给人的感觉永远是亲切、优雅、舒服。此际他头发蓬乱、身上有浓重的汗味,清扬猜他是马不停蹄一路艰辛地赶来南京。她没料到她人生的第一次在此种情况下发生。
她开始收拾行李,她才收拾了两分钟便停下,傻!逃难,要什么行李!她把自己所有的钱、银行存单收到钱包里,完事!她站在屋子中间沉思,终于忍不住替自己再收拾了一条毛巾、两条内裤、两把牙刷和一管牙膏。她找来一块油布,把这些物事包起来,扎上绳子,过长江,保不准会弄湿它们。她脱光衣服再次回到床上,偎依到江沅身边。没锁门!她赶紧跑下去锁门,娇羞满面。
她在下午5点半把江沅摇醒,真的需要摇,他睡得太死。林江沅勉强睁开眼愣怔了半天,然后伸手搂住她,“在你身边醒来真好!我常常这样想象。”
“你怎么来的,江沅?”
“坐船进来的,不是说了吗?”
“我是问你从武汉到南京怎么来的?”
“走来的,”林江沅看清扬蹙眉,“偶尔碰到驴车我也搭一程。不过我嫌它慢。”
“你走了多久?”
“才八天多,”他看她睫毛颤动,“清扬,我找不到车和船,没人肯来。”
“傻子,你!”她哭出来。“你中间没休息吗?”
他替她抹泪,“怎么会?那我就累死了,也救不了你。我常常休息,每晚都睡七、八个小时。你东西收拾好了吗?”他赶紧转移话题。
“看!”清扬从床头拎起小小的油布包,解开绳子给他看。
“宝贝,你很棒!”他笑,“把我的钱和枪收进去。对了,我带上你那把刀。”
“你先吃点东西,喝些水。我看看你的脚。”长途跋涉,不知道脚磨成什么样了。
夜色掩护着他们奔向挹江门外的中山码头(下关码头),他们在三号码头从七点等到十点,始终不见陈瑞河,也不见渡船和士兵出现。
“我表弟和我从小玩到大,关系很好。他不会爽约,可能有什么事阻住了他,也许是我连累了他。”江沅再看一下表,“不要等了,我们自己想办法出去。”
“那你走吧,我不会游泳,会连累了你。”
“什么话?”江沅笑,“这个天,我还没等游过去,大概就冻死了。而且,我也未必游得过去。”其实,他绝对能游过去,“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要是不走,我就留下,城破的时候,我先动手掐死你,免得那些畜生污了我的妻子。”
两个人都笑起来,江沅握住她手往岸上去,“开动脑筋想办法,不信我们这样的智力会被一道水困住。”清扬心里一下子很轻松,她明了江沅很爱他,她又跟他身心交融,那么曾经误以为深情错付的人生如今无憾了。
他们在岸上走来走去,到处寻找可能的渡江工具。码头边的店铺已经十室九空,能逃的人都已经逃走了。
“门板……”江沅看着店铺上的门板发愣,“做成木筏,不好,江水一冲就开了。”他拉着清扬走开,“清扬,实在不行,我们就冒险试试门板。先去找找看,有没有澡盆、水缸什么的。”
他们能想到的,别人早就想到了,他们搜了一圈,连半点澡盆、水缸的影子也没看到。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正式宣布迁都重庆。国民政府所统制的全市交通工具,包括汽车和船只,都用在了军事和国民政府各部门的西迁上。26日马超俊市长曾专电交通部,希望“西迁各船抵达后,即续回迁送难民。”但以当时的交通状况,至南京沦陷前,这些船只根本无望返回。因此,尽管江边、车站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真正有能力以正常交通工具离开南京的普通市民为数很少。大家都旁开蹊径,所有可行的、称手的工具都拿来渡江,及到江沅和清扬时,几乎什么也找不到。
江沅不放弃,他拉着清扬绕过店铺往深处去。“清扬,你嫌不嫌脏?”他突然停住。
“嫌脏?”清扬不明白他的意思,“保命最重要,为什么嫌脏?”
“好,那就用它们渡过长江。”江沅指着几步外露出一角、污秽不堪的粪桶说。怪不得清扬刚才闻到恶臭,她还皱皱眉。清扬这辈子遇到的比她还干净的人只有澧兰,她再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和粪桶共生死。
总共13个粪桶,江沅数了数,“挺吉利的一个数。”他说,清扬忍不住笑着去捶他。他先拉着清扬去搜罗了很多绳索、木棍,他们把这些物件逐一搬到岸边。江沅挑选粗壮的木棍,用绳索把它们绑成一个方框,再横向绑上数根木条,随后把一只只粪桶口朝下顺次扎在木条下面。江沅扎得很紧,他怕木条不牢固,还用绳子把所有的粪桶都连起来,再绑到木框上,反复几次,以确定它们的牢固。
“这里面,数你最香!”江沅亲一下帮忙的清扬。两个小时后,筏子终于做成。最后,江沅在筏子上铺上厚厚的芦苇,“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总是有用的。”
江沅留了一个粪桶在外面,清扬以为江沅到底忌讳“13”这个数字。
“我在哥廷根有个同学来自宁夏,姓马,‘西北三马’马鸿宾的侄子,他给我讲黄河上的羊皮筏子,我很感兴趣,他就给我画了图样。没想到有一天会用上。”他用绳子牢牢捆住两人的腰,系个死扣,把他和清扬拴在一起。
“为什么?”
“一来防止你掉下水;二来防止你和那三闾大夫私奔,坏了我林家的门风。毕竟他才高八斗,我比不过他。”
清扬笑,知道江沅防止她危急时刻牺牲自己。
“会划船吗?”
“当然!”清扬很骄傲,“我在剑桥时,经常和澧兰去划船,我们划得好极了!”
江沅看着她微笑,知她心结已解。从前他们相处时,到后来,她尽量避免提到澧兰。
两人合力把筏子抬到水边,江沅又拽着清扬回身把那个粪桶取来放到筏子中心,清扬疑惑。两人登上筏子,用木棍做桨,奋力向江北划去。江水汹涌,筏子起伏不定,江沅就用腿箍住那个粪桶,防它脱落水中。筏子过江面三分之二处后,有的木桶开始慢慢进水、裂开,“加油!”江沅鼓励清扬,两人都拼命向前。再后来,筏子慢慢开始下沉,江沅放下木棍,迅速扒光自己,甩掉鞋子,“清扬,抱住那只粪桶,粪桶的口朝上。我叫你跳时,你就跳水,我拖你上岸。”他神色坚决,“头顶向后,把口鼻露出水面。别挣扎,身体放松,浮起来。宝贝,你能行的,别让我失望!”
“放心,我一定跟你游过去!”她的爱人棒极了!他在做筏子的时候就预想到可能的后果,所以留了个粪桶在外面。有江沅在,他们怎么会输!
江沅拖着清扬游过最后的两百多米水面。冬天,水凉,水势汹涌,江沅拖着清扬,几近力竭。他在确保清扬上岸后,就一头倒在地上。“清扬,脱衣服……”他喘了一会说。
“你……”她不是不愿意,她担心江沅伤身体。
“把水拧干,身体会冻僵……”他都没力气说话,清扬笑自己想多了。她先脱下棉衣、拧干、盖到江沅身上,再脱下自己所有的衣服,逐一拧净水。“宝贝,你真美!”他看着她说。
清扬羞得低下头,赶紧穿上内衣。她原以为天黑,江沅看不清,这坏蛋!
“等我缓过来,咱们赶紧走,日本人迟早会过长江。”
“嗯。我们去江边的房子里找找,看有没有衣服。”清扬扯了自己的衬裤,替江沅包脚,见他不由得瑟缩一下,心疼得差点掉泪。出发前,她替江沅处理脚上的伤,到处都是燎泡,破的、没破的,裂开的伤口、干了的血迹、摇摇欲坠行将脱落的几个脚指甲,她哭得抽抽搭搭。江沅笑着说上药很疼,他本想嚎两嗓子,既然清扬已经替他哭成这样,他就不费力气了。
林江沅和冯清扬很幸运,他们逃脱的前一天,12月8日,日军就占领了南京外围一线防御阵地。12月9日,战况更为激烈,松井石根劝告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交出南京。唐生智再次命令将各部所有船只尽数收缴,以作背水一战。12月10日,日军发起总攻。12月13日晨,日军攻入南京,开始长达四十多天的惨绝人寰的屠杀。安全区里的很多难民也未能幸免。
他们逃出来后,清扬问江沅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先强迫她。江沅说分开的四年里一直想着这事,作为男人想女人的时候不想女人的身体肯定不正常。再说他从武汉到南京一路辛劳,他一直在想,见了清扬,只要清扬没男人,他就把这事办了,就算之后逃不出来,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值了!在清扬心中,江沅一向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这种话也能说出来,果然,战争改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