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杜月笙的属下给经国打电话说新界和九龙很快就要失守,香港岛恐怕也守不住,杜先生为经国安排了船,第二天一早会送他们去澳门。经国立刻行动起来,他先去接文茵、克明及其父母,等他们回顾家后,陈氏和窦氏已经收拾好。只是吴氏不肯走,她听说香港到澳门有四十海里的水程,况且坐渔船过去,她已经八十一岁了,岂不要颠散了她一把老骨头。上次从上海到香港坐的大船,她都全程吐得昏天黑地,险些送了命。
“澳门也未必安全,日本人就不会进攻澳门?”吴氏皱眉。
“周翰听浩初讲过日本在巴西有二十万侨民,周翰说巴西曾是葡萄牙的属国,日本人顾虑他们的侨民,轻易不会动澳门。况且葡萄牙保持中立,和日本没有利益冲突,所以澳门应该是安全的。”经国知道祖母最信赖兄长周翰,周翰说什么,祖母就信什么,况且周翰分析得不无道理。
“那你们就去,我留在这里,我一个老妇人,日本人不能把我怎样。”
“母亲,那我留下来陪你。”陈氏说。
“母亲,不可以!日本人占领南京后,从上海到南京已经没有一个女人是处女!他们日本人自己说的。”经国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大家都很尴尬,文茵更是羞红了脸。
“你们都走吧,不是还有这些丫鬟们吗,她们陪我就行。”
“祖母,大难临头,她们恐怕都要跑,谁能顾得上你?”经国直接跪下,“求你了,祖母!我们一起走,你要是有个差池,我怎么跟周翰交代?”
“唉!你起来,我跟你们走就是了,死小子!”吴氏当着外人的面也要给经国脸面。
结果第二天早起,吴氏就有些风寒,体温升高,恐怕经不起水上折腾。陈氏要留下来照看吴氏,经国坚决不允,他要自己留下。
“我都六十五了,想来没什么,我留下来。”窦氏说,“我给老太太熬点生姜红糖水,发发汗就好了,你们不用担心。经国你一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做,这个时节找医生,没人肯来。我一向都服侍老太太,很知道她的病痛。”
杜先生派来的人催了两遍,经国无计可施,“阿妈,劳烦你,我送他们过去安顿下来,就回来接你们。两天之内我一定回来接你们!”
经国三天之后,12日晚才回到九龙嘉道理山。此时,除鲤鱼门北岸的魔鬼山外,九龙新界都已完全陷于日军。秦克明和他在澳门奔走了两天,花了天价,使他最终乘运粪船潜回,因为没人愿意出海去香港。秦克明要一同来,他坚拒,他知道此行凶险,不愿秦克明白搭上性命。
他顺着山道急匆匆地走,一路经过的洋楼大都黑着灯,他猜都已经人去楼空。他越走心里越担心,后来他就跑起来。
顾宅的院门敞开着,里面黑漆漆一片,他穿过花床跑到楼前,地上朦朦胧胧地躺着个人形。他俯下身,摸出打火机点着,火光一闪即灭,他跌坐到地上。
他在地上呆坐半响,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他振作起来,他心里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自己看错了。他颤抖的手反复按了几次火机,火苗终于顺畅地喷涌出来,蓝色中夹杂着橘色,照亮那花白的头发,他认得,尽管祖母的脸已经被刺刀屠戮得残破不全。
经国咽喉里发出兽一般的哽声,一连数声,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把祖母抱进怀里,他怎能把她扔在香港?他怎能置她于不顾?她死前该是怎样的绝望!她一直盼着一家人团聚,周翰、兰姐、维骏、朝宗、管彤、浩初都到眼前,结果到死也没盼到!
经国抱着祖母在暗夜里坐着,香港的冬夜刺骨的湿寒,他心里一点温度也没有。他坐到半夜,起身抱祖母进屋。他点燃火机,结果看到窦氏更加不堪的情形,她已经六十五岁了,那些禽兽们还不肯放过她。经国去扯了床单遮住她。阿妈是替自己死的,原本倒在地上的该是他。
他复去仔细查看祖母,他猜祖母先从楼上跳下来,摔死了,所以保全了贞洁。她们本来可以颐养天年,只因他错误的决断!他明明可以带家人们去美国,他本来也可以早些带她们去澳门,他的私心害了祖母和窦氏。他要如何向周翰交代!他恨不能以身相代!
经国寻了工具开始在草坪上挖坑,他一刻不停地挖,近乎发狂,他通过挖掘来宣泄胸中的狂飙。脸上的汗水迷了眼,他就狠狠抹一把甩掉。天蒙蒙亮时,他挖好了两个坑。他把自己一头摔进去,他希望有人来把他埋了,一了百了,他就不用再痛苦。
天大亮后,他把祖母和窦氏分别抱进坑里,他把能找到的油都拿来倾倒进去,点上火。他隐在火焰木和枫香树后,伏在地上,把□□掏出来,打开保险。他不是怕死,他只是现在不能死,他知道祖母为什么不肯去美国,她要回归故土,和祖父葬在一起!
火焰彻底熄灭后,他去扯了床单覆在坑上,他等着火气散去,他怕有风来吹走灰烬。他开始收灰,收得极仔细,生怕漏了一丝灰烬。
他一路回去,小心翼翼,他来时就更换成普通百姓的装束,不是很显眼,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藏起来。到处可见女人被ling辱后血肉模糊的尸身,触目惊心,他庆幸母亲和文茵已经逃脱。他没指望船夫们等他,他们说好天亮就开船,他碰碰运气而已。他到了旺角海边,才站定,就听到口哨声,芦苇丛中闪出船来。
“你们……”
“收了你很多钱,老人们腿脚不灵便,怕赶不来。你要是今夜还不来,我们就打算回去了。”
“你家人呢?”船夫禁不住问。
经国按一下胸前横背着的两个布包,不语。
船夫们也不多话,立时开船。
经国走在澳门街头,两天没吃饭,他饿得慌。他去买个油炸粽,刚拿到手里,就有个乞儿抢过来一把塞进嘴里吃。油炸粽刚出锅,很烫,烫得孩子呵着气,直跳脚。
“你慢点吃,小心烫着,不够我还买。”经国说,然后他就开始落泪,涕泗横流,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发不可收拾。因为他记起小时候他总是嘴急,点心都要趁热吃,吴氏就说,“慢点!慢点!仔细烫着!哪有富家少爷的样儿!”
周翰收到经国的电报只回复一句,“带她们的骨灰来昆明。”他在回岗头村的路上停下来,对着空山把shou枪里的子弹都射光。香港开战当天,周翰就一封急电向远在重庆的杜月笙求救,他没料到是这个结局。
1941年12月8日,日军投入海陆空力量对香港发动进攻。激战18天后,12月25日,香港总督杨慕琦奉命放弃抵抗,在半岛酒店签署投降书。香港从此开始三年零八个月的沦陷。日军占领期间滥杀平民、侮辱女性,受辱女性达万人以上。(敬爱的编辑大人,我实在不知道此处该如何修改,我所写的都是真实的史实,我并没有涉政的意图,恳请考量,谢谢!)
顾、秦两家人由杜月笙的属下安排坐走私船到台山都斛,一路搭便车和步行到肇庆,再乘船到梧州,坐车去桂林。三个女人都扮成蓬头垢面的农妇,众人万分小心,一路上还得到许多洪门侠客义士的帮助和保护。
到肇庆后大家都松口气,从这里起便是国统区,再无性命之虞。一行人再从桂林乘飞机到重庆,经国和陈氏继续飞昆明,秦家人则留在重庆,他们要寻找机会去美国。
香港沦陷后,杜月笙发动全国各地流亡到重庆的各帮派势力,动用全部的江湖力量,不择手段,疏通一切关节,打通一条从重庆经贵阳、桂林、韶关、龙川、沙鱼涌、大埔直到香港的陆路营救交通线,成功输送一批批人员脱离沦陷区。从香港到重庆沿途关卡路站、以及数千里路上的帮会头目、绿林好汉、日伪官员和地方豪绅都被动员起来,为从陆路海路逃难的人员,提供各种赈济和帮助。
“经国,我们一起去美国,好不好?我们以后永远都在一起,不分开!”
“我心爱的姑娘,我等你说这句话等了五年,你不知道我多开心!可是我不能陪你去美国!”经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有事要做,我有一笔账要算!”他要去战场,去杀日本人,为祖母和窦氏讨回公道,她们不能白死!
“你一定要去吗?经国?”文茵看着他,瞬间就落泪,她明了他要做什么,他自祖母罹难后仿佛变了一个人,沉默、坚毅、心底蕴藏着火山。
“我不去,我无法心安。”
“那你一定要回来,答应我!经国!我在美国等你,一直等!我们会住在波士顿,我给你地址,”她去找笔和纸,“我和哥哥留学时买的房子,”她的笔滚落到地上,她急忙去捡,起身时头又撞到桌子。经国为她查看头部,“还好,没出血,疼不疼?”
她感觉不到疼痛,她以为这是不好的征兆,伤心到极致,“我多傻,经国!我浪费了那么多好时光!我为什么不嫁给你?”她一边哭一边写地址,“这个不好,不清楚。”她的手颤抖,怎么能写好?她扔了重写,“这个也不好。”泪把纸上的字洇成模糊的一片。
“我来写,你说给我听。”
“经国,写两份好吗?要不三份?你放在不同的地方,我怕你弄丢了。”
“好。”他看着她微笑,他怎么会弄丢?他写一遍就记住了,永远不会忘!
“经国,我不去美国了,我跟你去昆明,我在昆明等你!和你家人一起。”文茵握住他手臂。
“不好!上有老,下有小,还要照顾你,我兄长照应不来。”他怕自己回不来,耽误了文茵。
“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还可以帮你嫂子照顾孩子和你母亲。我很喜欢你嫂子,我一定和她处得来。”她央求。
“不行,我们不要讲了。”他很决绝。“太晚了,我出去了。我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
“经国,你……你今晚跟我在一起,好吗?”她顾不上害羞。
经国笑一下,他心里也颤一下,孔祥熙私人所开的这所宏伟新颖的嘉陵宾馆很不错,在战时做他和文茵的洞房再好不过,可惜他不能。“不好。”他走出去,把门带上。
“等你到了美国,给我报个平安,发给波士顿还有昆明。”他给她地址,“我一定回来!”经国安慰文茵,他不是很确信。“笑笑,乖!你笑起来很漂亮。”他看她要落泪,就抱抱她,再转身走上珊瑚坝机场的浮桥。
日军占领香港后,重庆至香港航线无法运行,中国抗战大后方的对外航空运输濒临绝境。应中国政府请求,美国同意从印度铁路终点站萨地亚到中国昆明开辟一条空中运输线。美军陆续拨给中国航空公司一大批飞机以完成新航线开辟,确保抗战大后方空中运输线的畅通。1942年4月,重庆经昆明至加尔各答航线开通,文茵一家从重庆踏上去美国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