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他迸出泪来,经国又羞愧又伤痛,他知道祖母和窦氏在周翰心中的分量。
“不怪你!你带她们回来就好。”在那种情况下,经国能把她们的骨灰带出来,实属不易。周翰拍拍经国的肩,他记得从前经国就这样安慰他。
夜很长,死一般沉寂着、无限拖延着,熬不到头。周翰闷不过就去把窗帘拉开,“中庭地白树栖鸦”,周翰再没见过如此清冷的月色。他很想去原野上疾步走一走,但怕惊动了已经无限自责的经国。
他幼时最依恋的两个人去了,瓷罐就摆在眼前架上,之前他打开看一眼,心里疼得要命。他在别人眼里无所不能,其实他一直都从亲爱的人身上汲取力量,曾经是祖母、乳母,现在是澧兰,是她们以深沉的爱铸就了他!
祖母是最疼爱孙辈、最肯成全孙辈心意的人。她虽希望儿孙绕膝承欢,但绝不缚住他们求学的脚步,宁可一年年盼他们归来。他不肯娶,要一直等澧兰,她就不逼他;他婚后一直无嗣,她一句也不问。每次经国电报上最后都要写祖母惦记维骏的话,事无巨细都要关照:细细说明如何给维骏拍奶嗝,刚出生的孩子不要用枕头,用手绢叠一叠,放在颈下即可,后来要用小米做枕头,孩子睡出来的头型最漂亮;切切地叮嘱小囡的胎发一定要留着,孩子不出百天不要竖着抱,竖着抱时大人要用手托住孩子的头和颈项,半岁以后一定要添加辅食;问小囡会翻身了吗,会爬了吗,出牙了吗,会走了吗。经国调侃说自己还没结婚,已经会养孩子了,而且比寻常的妇人还要明白,毕竟祖母亲手照料了五个孩子成长。周翰哀伤地笑笑,结果她到死也没能看见自己的曾孙。
自己娶妻时,乳母比谁都高兴,逢人便夸新妇又美貌又有才学,端庄贤淑、宽容大度。她心底的意思大概是刘家、张家、庞家那些骄矜的女儿绝配不上自家的少爷。她是良善的妇人,自己的孩子不幸早殁,就一直拿他当亲生的。他年幼时淘气,被先生用戒尺抽肿了手,乳母见了落泪,立刻就去找先生理论,说哪有不淘气的小孩子,需要用大刑吗?先生是硕学鸿儒,被父亲重金请来坐馆,何曾受过妇人的气,一时便要辞馆,被父亲好言劝慰。父亲发怒要赶乳母出门,祖母止住说“正是怜子心切,才会乱了规矩。周翰有疼爱他的乳母,是孩子的福分,别折了孩子的福气”。
她把自己的兄弟长根叫来服侍他,并非想倚仗顾家的势力,凭着祖母的赏赐,长根过得很不错,乳母只是想让他身边多一个肯替他着想、待他亲厚的仆人。澧兰怀孕了,乳母每天的工作便是给孩子做衣服。单是僧领小袄就做了无数件,单的、夹的、棉的都有。她是选料子、配颜色、绣花的高手,顾家开在南浔的绸缎庄被她淘了个遍,顾家在前朝留下的好料子也被她从库里翻出来。虎头鞋做了十几双,每只鞋上都有个大大的“王”字。老虎的眼睛斜吊着,黑白分明,十分有神采;支棱着耳朵,龇须上翘,威风八面。鞋子的面料用大红、明黄、黑金、湖蓝等各色缎子,款式、配色绝不雷同。澧兰最喜欢湖色的那双,爱不释手,“居然还有尾巴!”妻子笑着说。仆役们每次进城,都要捎来孩子的衣服,乳母说商店里卖的成衣肯定不比自家的手艺好、用心。周翰的眼睛湿了。
妻子把手搭上他的肩头,周翰反手握回去,“所有一切都怪我,澧兰。三六年下半年我就已经把顾家的绝大部分产业卖掉,我却没有及时带你们走。我满可以留经国在国内处理余下的资产。”
“哥哥,不怪你,你别这么说。是我那时对你心怀芥蒂,不愿意跟你去美国。祖母和母亲也不肯走。”
“跟你没关系,宝贝,你受了很多委屈。”他转身抚妻子的脸,“我没有经国聪明,我居然没想到可以带祖父、父亲、妈妈的骨灰去美国。否则,祖母和母亲怎么会不愿意?”
“经国带骨灰回来是不得已的办法。中国人不愿意火葬。”
“澧兰,我小时候,父亲领我去扬州,到梅花岭上寻史可法的衣冠冢。”
澧兰的眼泪立刻滚出来,她知道周翰要说什么。
“史可法说‘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言忠’。澧兰,我一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国破在即,何以家为!”
“哥哥,你快四十二岁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
周翰拥她在怀,“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我是圣约翰的学生代表,本来要赴京请愿,父亲一句话,我就回家了。后来‘北伐’、内战,我是生意人,一心做我的生意。‘九一八’、‘一二八’,东北沦亡,我苟且偷安。长城抗战、喜峰口血战,我固然关心,但顾家的家业在我心头更重。现在,我避无可避,我不能眼看千万人为国家流血牺牲在前,不能眼看亲人受屠戮,自己却无所为!”
他知道他的女孩儿不会阻拦他,“好吗?澧兰?”他要那些杂种们血债血偿!
“朱光潜先生讲‘此身、此时、此地’,对我们来说,抗倭救国就在此时此刻,即是此身!”
他心爱的女孩,周翰捧着她的脸,把泪水从她娇嫩的脸颊上拭去,他把她紧箍进怀里,深切地亲吻,他善解人意的宝贝,他一生的挚爱!
1941年12月初,陈纳德率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到昆明。20日,志愿队和日本人第一次空战,入侵的10架日机被击落6架,击伤3架,而志愿队无一损失。一战成名,志愿队从此被称作“飞虎队”。自飞虎队入驻昆明后,空袭减少,周翰稍稍安心,把妻、子和母亲托付给俊杰。
澧兰说眼看着要过腊八节了,过了腊八就是年,能不能过完正月再走,既然决定了要去参战,不差这两个月。母亲和她也能从容地帮周翰兄弟俩打点行装。周翰笑笑,是去参军,需要打点什么行装?澧兰说男人们出门在外,家里就冷冷清清的,让小囡热热闹闹地过个年吧。她多拖一天,周翰就少一天的危险。周翰爱妻怜子心切,爽快地答应了。他也要在出征前好好地找找妻子麻烦,战时可更多些念想。既有乍见之欢,又能久处不厌,最好的感情就是这样吧?澧兰是长嫂,长嫂开口,经国没话说。周翰兄弟日后要感激澧兰的拖延。
澧兰立刻就忙起来,先拉着周翰和经国去黑市上给兄弟俩的手qiang配子弹,每只枪都配了两百来发子弹。她还要多买,被周翰拦住,“太沉了,还要带别的东西。”也许到了部队,手qiang就会被军官们收为己用,毕竟他的勃朗宁大威力手qiang是稀罕物。他不说出来,怕妻子担心。澧兰挑了两把军刺,英式“恩菲尔德”P1907刺刀和美式M1917刺刀,兄弟俩一人一把。澧兰又买了两顶德军M35头盔,搜罗了两双极为罕见的、德军为隆美尔的非洲军团特制的高腰沙漠靴,“真好!商人真是万能,什么样的战略物资都能弄到市场上来!”澧兰感慨。周翰猜这两项也不可能长久留在自己手里。
“木兰从军吗?买这么多装备?”周翰笑着说。
妻子立刻就惶恐不安。
“放心,不会十二年。我一、两年就回来了。”他赶紧安慰妻子。
她再买一只□□手qiang,“这把枪我自己留着用,等回家你教我使枪。”
“练习枪法需要很长时间,而且枪的后坐力大,你握不住。”周翰说。
“我双手握枪,近距离开枪不需要准头。”
周翰默默地看着妻子,然后把她圈进怀里,本来保护妻、子是他的责任。
澧兰紧贴着头盔表面做一层同色蒙布,“江沅说这样头盔在阳光下不会反光,不会成为对方攻击的目标。”她微微蹙眉,心里很怕,为着周翰出征,她特意发电到重庆咨询林江沅关于装备的事。“江沅还说,作战的时候不要系着头盔,因为炮火的冲击波会把头盔狠狠地挤压在头皮上。如果没有系头盔,那么炮火带来的气浪会把头盔吹掉,不至于使人受伤。弹片穿过头盔时,如果没有系头盔,头盔会随着弹片的惯性被打掉;可一旦系着头盔,弹片的冲击力会扭转头盔而损伤人的头颈。还有,近身搏斗的时候,系好的头盔带会成为对手攻击时的辅助,被人抓到头盔带就等于把脖子暴露给对方,”她深深吸一口气,“很危险。”
最后这一点,周翰也懂。“我不在家时,你少跟那物理专家联系!别卿卿我我的!”
“说什么呢?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你乱讲!”
“对,他就是个不怀好意的使君!”他就要出征了,周翰对林江沅那本已消淡的妒意陡然升起。
“我心里只有你,哥哥!”澧兰亲他一下,周翰心里稍安。等澧兰完工后,周翰兄弟惊讶地发现除了表面的蒙布,头盔里面还有两块同色的布片垂下来,遮住两侧和后颈。经国悄悄捅一捅兄长。
“这布片做什么用,宝贝?”周翰摸一把布片。
“防晒、防蚊虫啊。缅甸的太阳毒辣,蚊虫很多。我看报上日本人的军帽就有这样的两块布。”
“这样好吗,兰姐?我们看起来军容不整吧?”经国忍不住了。
“列阵的时候,你们可以把布片掖到帽子里啊。行军打仗不是进宫选秀,讲究什么仪表!”
他们两个大男人“进宫选秀”?经国看一眼兄长,周翰笑笑。笑什么笑!要是还在“选秀”的年代,兰姐早就进宫母仪天下了,可有你什么事?经国腹诽。
澧兰特意找到国民政府中央军的军服,量一下胸兜的尺寸,周翰纳闷。澧兰拽着周翰去铁匠铺,要铁匠按这个尺寸打造厚1厘米的铁板,要四个。
“宝贝啊,铁片挡不住子弹。”他笑,他猜澧兰恨不能给他锻造一副铠甲。
“可以挡住飞溅的弹片啊,跟头盔一个道理。”妻子轻轻说。
“不同的队伍军服不一样,不完全统一。”
“那我把它们缝在布袋里,你们带上针线,等发了军装,就自己缝在口袋外面,好吗?”澧兰近似哀求。
“听见没有?经国!”周翰对着微微露出笑容的经国瞪眼,毕竟妻子一番心意,他一定照办。
“嗯。好!”经国赶紧收束笑意。
“为什么做四块?”人只有一颗心脏。
“一旦不小心弄丢了,还有一块。”
他们随后去金碧路“曲焕章大药房”买“曲焕章万应百宝丹”——后来被称作“云南白药”,去“永安堂”买“虎标万金油”,再去医院买纱布、绷带、清创药和奎宁丸。澧兰让女佣们赶着做布鞋,兄弟俩每人两双,要厚厚的鞋底,“可惜昆明没有‘内联升’,内联升的鞋底有32层!”她叹息。澧兰还准备了美元和金条要兄弟俩带着。
“好像去度假。”经国说。
“一旦需要,却没带着,该多后悔。”澧兰宁肯兄弟俩当逃兵跑回来。他们不过是世上之匹夫匹妇,家国大义与她何干?忠孝节义她宁肯忘掉!万里江山、千年国祚也抵不过眼前的男子,她愿倾尽所有换来与周翰长相厮守!
澧兰让经国用相机给他们一家三口照了很多像,去照相馆洗出来,挑最好的一张裹进塑料纸里要周翰带在身边。
夜晚,柔和的灯光透过帷帐照在澧兰身上,妻子肤色玉曜、柳亸花娇......岁月掩不住她的光艳,她常开不败、花期很长......妻子于情动时在他耳边说,“哥哥,我为你而生,只为你!”
“夫妻”二字承载的内容言说不尽,有相互的扶持、依赖、仰仗、包容、理解、亲密......他们隔天便欢好,后来澧兰不许,变成自周翰40岁以后照例的每三天一次,她怕丈夫伤了身体。就连这照例也是澧兰强行规定的,若依周翰的性子,他绝不肯。周翰庆幸自己听从澧兰的建议,没有早些离开,这多出的两个月使他得以与妻子从容地、漫长地告别。
周翰去辞别龙绳武,龙绳武见周翰去意坚决、无法挽留,便说既然要入伍,最好去装备好、士兵训练有素、战斗力强的队伍,否则白送了性命。去年年底新组建的38师,前身是财政部的税警总团,其实就是宋子文的私人武装,拥有兵力三万余人,被宋子文经营成一支连甲级正规军都无法比拟的精锐部队。税警总团先后有两任总团长毕业于西点军校,校官们大都有国外军校背景,或由欧美留学生担任,就连初级军官也多出身东北讲武堂,军事素养不差。军事顾问团由八名德国军官组成。税警总团的武器装备均由财政部自行采购,精良程度非一般部队可比。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第四团团长孙立人毕业于弗吉尼亚军事学校,他把中国的传统教育和美国军校的教育方式结合起来,形成一套非常有效的训练制度和方法,被誉为“孙氏操典”。“一、二八”事变、江西剿共、淞沪抗战中税警总团都有不凡表现。国府迁都后,孙立人赴长沙重整税警总团,后来将一半军力拆分给戴笠,剩余的改编为38师,由他本人出任师长。38师编成后不久即参加军部战力校阅,名列第一,立刻从丙种师提升为加强师,编入赴缅远征军。
前天38师刚抵达距离昆明不远的安宁,他愿意推荐周翰兄弟入伍。“孙立人在贵州都匀练兵时,曾来云南招兵,本来军政部不批复他的征兵请求,他求助于家父,家父同情他,给他们开了一点缝隙,税警总团得以从云南招募了两千新兵。所以这点薄面他肯定会给我的。”龙绳武亲笔写一封信让周翰带去给孙立人。他特地送周翰一把外形紧凑小巧的德国绍尔38H手qiang和匹配的子弹给澧兰防身,说是自卫手qiang中的经典,38年德国绍尔索恩公司才推出,他的朋友专程从国外捎来,国内几乎见不到。澧兰就让周翰把她才买的□□手qiang也随身带着。
昆明三月中旬,春风用尽全力刮遍了所有的角落,春草从土里冒出来到肆意蔓延,缠着树根树干而上。这样的日子刚好去圆通山赏樱花和海棠,去金殿看翠谷幽林,他们却别离。“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什么也挡不住你迈向我的脚步!”就像她刚怀孕时便确信自己必然会为周翰生个儿子,女儿她连想都没想过,果然!所以这次亦然!周翰看着妻子,这般温暖的神色,自她14岁起他便如斯待她。这些年她一直在他的呵护中,如女萝依附着这苍松般的男子,与他枝枝相纠结,缠绵成一家。
“在城里和乡下间往来一定不要自己走,让俊杰陪着你。”他再切切叮嘱澧兰一遍。他拥抱过妻、子后就背起行囊上路,他不许自己迁延,他也不肯回头,他怕回头就走不掉了。几十步后他终于忍不住转身,云发逸丽,淑质艳光的女子站在浩浩长路的起点对他微笑。二十三年前初相见时,他便打定主意要守着这小女孩过一辈子,跋扈的命运之主却不许任何人躲过他的车轮,他偏安一隅要避过战乱,运命之神就驾着战车找上门来。除非他能抛却一腔忠勇,他拗不过命运的摆布。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妻子,倒退着走了十几步,终于狠下心别过头。
“母亲,我怀孕了。”澧兰望着周翰的背影说。
“周翰知道吗?”
澧兰摇头。
“你怎么不告诉他?”
“我说了,周翰就会留下,可他心意难平。我知道‘忠孝悌义’在周翰心里很重,我怎么能拦他?”这次怀孕没有人狂亲她肚子了,没有人每天摸着她肚子傻笑了,澧兰心里落下泪来。她生子后才知道周翰有多期盼孩子的到来,因为他小时候没有被父亲好好疼爱过,他就把缺失的父爱补偿到维骏身上。
“澧兰,你们一定会重逢!要不了多久,周翰他们就会回来。你们命中注定要白头相守,谁也拦不住,上天也不行!”陈氏握住澧兰的手臂。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