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上,繁繁黎庶接二连三地从孟婆手里接过汤碗,世间轮回没有受到天魔征伐的影响,依然有序地进行着。
一朵朵桐花蜿蜒攀附在桥的扶手上,争相开遍俏丽颜色。
子冉君孤零零地站在桥头,披着银狐裘大衣,却仿佛因为参与了一场大战而快速成长,有了那么一点五殿阎罗子胥君的沉着冷毅。
他单手抚过小而精致的桐花,沉寂半晌,低声传唤孟婆。
“以后,每一位轮回者都发一朵桐花吧。”
孟婆猛地抬头,正要问阴曹不产桐花,这一点点桐花的丛枝还是到西池借的,奈何桥上每日过的魂魄多如繁星,她要到哪里去找这么多桐花?
可遥望着桥头主君落寞的模样,她又不忍相问。脚边烛火幽微,只听她艳艳一笑,应道。
“好。”
风掠过水面,没有掀起半分波澜,只在子冉君的肩头,搔了搔银白狐毛,似浮动凭栏春雪。
战争持续了五个多月,在五哥抵达北山的第三个月头,方才生了转机。
最后一战是在北山峰顶,那一场打得惊天裂地,但双方彼此都明白,这是天魔之间的最后一战了,不论输赢,议和在所难免。至于结果,只是增加了议和时的砝码罢了。
子冉君彼时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五哥调他回阴曹时,他仅仅看了看一旁静待的桐素,装得随意:“那你和五哥好好打,我在阴曹等着给你们接风洗尘。”
三哥说,从头至尾这都是五哥布的局,知情的只有大哥,他也是事后才从大哥那里了解到的前因后果。
五哥把半颗仙丹托付妖族女帝亦姝;五哥和司命、桐素商议好了,为他和五嫂嫂造三世情劫……都只有一个目的,加固他和五嫂嫂之间的缘系。
第一世的责任也好,第二世的爱情也好,第三世的留白也好,都是在用最短的时间,叙写他们之间的故事,增加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
因为只有这样,五哥才有机会燃尽剩下那半颗仙丹,移动北山雪。
而当北山雪覆盖住东林,最后一个办法就完成了。
根据早早找到的上古书籍,诅咒不能解开,就只能选择冲销,慢慢化解,也就是说,只要五嫂嫂永远待在东林,待在北山雪中,就有可能降低诅咒对她的伤害。
——五嫂嫂的本体是梅树,北山雪终年不化,乃天地生,天地循环,最适宜她好好活下去。
五哥打从见到五嫂嫂后就上天庭查出诅咒一事,之后数万年四处寻觅,有说挣取信服度有效的,有说找到始作俑者及后嗣有效的,有说这种生养法有效的……
一个没有效果,他就试下一个。
只要五嫂嫂还活着,就有希望。
他成功了。
其实,有个更简便的方法,就是俩人在女娲像前结定终生,那样也能稳固彼此在天地间的缘系。
然而五哥不肯,他不知道自己燃尽半颗仙丹后还能不能回得来,他和妖族女帝亦姝以及魔尊尉赫的约定是否会算数,因而他不能赌,他不愿意在明知自己即将羽化前,捆住五嫂嫂的一生。
他清楚梅湄的执着,若他们真的到女娲像前结定仙缘,若他一直没回东林,她怕是会一直等下去。
可即使算尽天机如五哥,也没有算到,在他移动北山雪时有不要命的魔族攻上来。而桐素,为了不让这一切付诸东流,替五哥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子冉君虚掷一笑。
但无论如何,他要是知道会在那一战里失去她,是断然不会轻易离去的,至少要与她同在。
他们不是凡人,去世后尤有轮回的机会。
他们,一旦羽化,倘使没有提前备下什么手段,就会彻底消散于长风中,世事变迁,再不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活生生地,再站出来。
九尺土,黄泉下,到底,再也寻不到她了。
“有样东西,我得给五嫂嫂送去,下月开始,就照我刚才说的办。”
“是。”孟婆提起灯烛,塞到一边执勤的鬼兵手上,红衣靓丽,眼波流转,“还不去给十殿掌灯,他这时候心情正不好呢,可别出了什么事。”
鬼兵犹犹豫豫:“我……我……这是您的法器……”
“去!”孟婆嗔目搡了那鬼兵一脚。
那鬼兵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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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木覆雪,冷刺肌骨。
子冉君初踏进东林的地界,就闻到一股梅花的芳香。
相比于上回送梅湄到此处,这儿的景象已截然不同,首先便在于植株的种类,忍冬耐寒的更多,想必是西池的手笔,其次便在于梅花的数量,上次到的时候还没有这般浓郁的梅花香,现在,大抵能够同西池的梅苑媲美了。
“五嫂嫂——”
他轻轻喊了一句。
淡淡的风雪里,有人支开了结界,一间木屋小院显现在眼前。
当先走出的,是个和桐素长得十分相似的人,乃至于眼角轮廓、高矮胖瘦都不差分毫。
子冉君怔在原地。
第五任桐素仙子柔和地笑了笑,福身行揖:“梅湄在里面,十殿请。”
她从不会这般行礼的。
子冉君仿若被什么重击,在深梦里惊醒。
是啊,三哥都跟他说了桐素仙子已经在北山羽化,他和西池交际的时日不短,听过的志趣更是数不胜数,怎会忘了桐树仙世代相传、代代容貌相似的旧例。
他轻轻一笑,不知是否是自嘲。
“多谢。”
子冉君沿着另一边迈进房中,带着半分刻意的疏离。
“你来了!”梅湄在窗下趴着画画,眼见子冉君走进,有一刹惊喜从瞳孔里闪过,她搁了笔,快走两步迎上,“子胥是不是回阴曹处理要务去了,他何时来接我?我等着蛇匕的消息等了许久,他是忙得忘了吗?”
西池……居然没有告诉她吗?
子冉君牢牢握着袖子里的玉盒,忽然便觉得这盒子烫得厉害,忽然不知该不该伸出手,将这东西给她。
梅湄见子冉君怔楞在当地不说话,眉羽间皱了皱,有什么不好的念头攀上脑海,她下意识地一扶桌案。
“五嫂嫂——”子冉君再叫了一声,他死死地抓住玉盒,仿佛这般叫着,他的五哥就有机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