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年关,各家各户忙着新春贺喜,唯兵部、吏部、户部三司最为忙碌。
兵部统筹前线战事,会集八方信息;吏部核准将官名录,上呈内阁报与帝王差遣;户部保证辎重粮草调集妥当、各地加税征粮亦需安抚。
“梅侍郎,这是青州今次赋税核算。”
梅湄提笔的手一抖,掩面长咳两声,火花在炭烧里“噼啵”了几下。
属官习惯地低头回避。
梅湄舒缓了口气,左手招呼道:“放这。”
“给我!”有儿郎大踏步地走进室内,卷裹一室寒凉。
属官刚要直起的脊梁一滞:“卫将军。”
卫子胥解开大氅,抖落肩头的雪,径直放在一旁的架子上,三步并作两步,接下属官托着的奏折:“下去。”
属官拜了一拜,唯唯诺诺地躬身退出门去。
“户部是没人了吗,大寒天的排你当值?”卫子胥将奏折摆好,看了眼梅湄,为了不让寒气近了她的身,便凑到火盆前先烤暖自己。
“赵尚书在内阁商议增兵事宜,右侍郎文大人被派到江南调查盐税了,这上下能做主的,可不只有我一个?”
梅湄搁置笔墨,吹了吹批复的折子。
“我听说吏部的谭尚书已将你的履历报呈上去,陛下有意提你为前锋,增援青州。”她笑着扫了卫子胥一眼,“怎么,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卫小将军,还有空陪我烤火?”
“我正要同你说这个。”卫子胥大踏步坐上案榻,“我们的婚事定在开年。”
梅湄合上奏折,放到一边:“我知道。”
“一旦开战,只怕不到四五月,甚至七八月,是回不来的。”
梅湄盯着另一边桌角,没有动作,说起来漫不经心:“我知道。”
“那你……”
梅湄搭在膝上的指尖一攥,她扭头,朝卫子胥微微一笑:“等你回来,我披嫁衣到城门迎你。”
是回来,安然无恙地回家,不求凯旋,不求功勋卓著。
卫子胥沉声一笑:“劳妻主迎候,我这算不算入赘?”
“想得美,嫁妆聘礼都是如数定好的,若要改成入赘,府里至少再拿出两倍之多的数。我年少就开始打理家中产业了,碰到这样的事,母亲是断不会添妆的,到头来只能从我的铺子里扣,前前后后……”
卫子胥一拉梅湄的手,止住了她心底的算盘珠子巴拉的“哒哒”响。
“好,好,小财主,我从家里分到的,你从家里带出的,以后都是你的。”
梅湄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抽出双手,拿起奏折、提笔批复。
“你可以走了。”
“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卫子胥郑重地倾身挪了挪,“这仗,你觉得,该不该继续打?”
梅湄嘴里默念着奏疏上的内容和内阁的意见,信手拨开一边青州赋税的核算,头也不抬地答道:“这是今次的汇总,你可以瞧瞧。青州人口数目、历年上交的赋税和战时上交赋税对比,姑且不谈收入,就看支出,除了日常所用,还有朝廷贴补的粮饷军备……”
卫子胥一合奏折:“就问你打不打!”
梅湄陡然抬头,眉眼晶亮,洋溢兴奋:“打!”
“对面北蛮控制的安州我看上好久啦,早些年二姐也说过,纵然安州因为战事纷纷,商贾不丰,但田大多是好田,只不过百姓缺少稳定的日子,荒废了不少田地。若你们能一举拿下安州,边耕边备军,每年又能节省一大笔粮饷呢!”
她一笑:“所以不管内阁如何说服陛下继续增兵,我都再赞成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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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胥领先锋印出征的那日,梅湄没有混在人群里凑热闹,也没有身着朝服随内阁和六部的官员拍马阿谀,道一句“凯旋”。
她早早驱车出城,在十里长亭上,吹着浩荡的长风,望着皑皑飘的雪和落满雪的远枝,目送他踏马而去。
这一去,就是一生。
安州如她所愿,并入了南梁的版图。她的卫小五却连半块骸骨都没运回,只有一抔染了血渍、已显黑沉的土,长埋在衣冠冢下。
那时,凡间的梅湄不晓得,她的卫小五是阴曹的五殿下,他奔赴的从来不是什么南梁和北蛮交战的疆场,而是天魔两族打得惨烈的北山。
凡间事,就像一卷残章,留她填白。
又三年,梅湄一意孤行,请外调安州父母官,陛下念着她与已故卫将军的交情,准了。
复三年,北蛮东山再起,长驱直入,围困安州边城,梅湄轻车简行,计守边城四十五日,箭尽粮绝,拼至旧疾复发,不治身亡。次日,贼寇破城,方知这位小梅大人拖延良久,不仅为朝中争取了调兵反扑的时机,还通过暗道转移了所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边城内外,除少数守城兵士,再无他人。
她从三年前就开始在安州各大城池为百姓修葺这样一条逃生之路,到底是出于何种缘由,已随着她的香消玉殒,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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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梅湄已然到了东林。
这一世,活的比第一世逍遥,无牢狱之灾,无奔逃之苦。
这一世,过的比第二世轻松,无权术算计,无暗探蛰伏。
但这一世经历的,却更令梅湄感同身受,以至于她在东林又过了两天,仍旧一言不发,每日除了正常喝水、吃饭、休息,就是望着窗外,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跟到东林的,自然是入过梦的芍药,和祖辈安葬在别处的汀兰。
她们原以为会面对梅湄数不尽的提问,譬如北山境况如何,桐素几时能回来……她们也想好了各种答案,可万万没料到,接回来的不是个问题篓子,而是只沉默的鹌鹑。
直到这天她们送了糕点给梅湄,可下一餐再送,却发现早上那盘还孤零零地躺在门口,没人动过。
汀兰觉着不对劲,轻轻敲了敲门:“梅湄?”
无人答应。
芍药皱眉,不等汀兰继续探问,径直推门而入,只见供梅湄休息的床边放着一个烧得烈烈的火盆子,盆子里都是乌七八黑的画稿,还有那么七八张没被烧毁,依稀画着阴曹、西池、凡间的景象。
不,应该是,画着她过往的经历。
火盆内侧,是一大滩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