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末年至十六国时的战乱,比起东汉末年的群雄割据、相互攻伐,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期的秩序混乱,导致人心思安、畏难,加上政权、时局又更迭频繁,仕宦者多是明哲保身为先,以附从当权者来换取对家族的庇护,这就使得其忠诚十分有限。
后赵末,石虎近臣,官居侍中、司隶校尉的徐统,因预感到将生大乱,都不免为自身和家族的安危早做安排,他先后为苻坚、王猛品评扬名,来结好苻洪、佛图澄,最终为了避祸服毒自杀,可妻小、族人还是多被卷入而丧命,只有被送回老家高平的幼子徐攀逃过一劫,至苻坚即位,为报旧恩,授其为琅琊太守。
后赵大乱时,已经七十多岁的姚弋仲请降于东晋,不久亡故,其子姚襄续统部众,秘不发丧,自滠头率部曲六万户南下,攻克并掠夺隶属阳平郡的阳平、元城、发干三县,然后驻兵于西南濒临黄河的河渡要津碻磝,整顿改编部曲。
当时,姚襄以太原王亮为长史,天水尹赤为司马,略阳权翼、太原薛赞为参军,以略阳伏子成、南安敛岐、略阳黑那、略阳强白分别为左、右、前、后部帅。
随后,姚襄率部南下河洛,欲入关中,与已经以长安为都,建立前秦的苻健交战。姚襄由于不敌,败退到荥阳,这才为其父姚弋仲戴孝发丧,但并未将灵柩下葬,仍寻机进兵关中。
不久,姚襄在洛阳麻田再度为前秦军队击败,危急时坐骑中流矢而死,幸得弟弟姚苌相救,才逃过一劫,之后军资难以为继,只得向名义上所属的东晋归降。数年后,姚襄败死于三原,亦是因战马失蹄被阵斩。
姚苌后来曾与兄长作比,自承不如之处,其中提及姚襄“董率大众,履险若夷,上下咸允,人尽死力。”姚襄屡屡战败,却总能收聚溃众再度兴起,除了善于笼络人心的智术,更是这种身先士卒的魄力所致。这样一个有事真上的首领人物,与作为大军统帅却闻风而逃的殷浩,又怎么可能合拍。
东晋将姚襄所部安置到谯城,他却指派弟弟代替赴任并充作人质,看起来十分谨慎,可转头他自己就单骑渡过淮水,到寿春与时为东晋豫州刺史的谢尚会面。谢尚也十分率直,撤去扈从卫士,着幅巾常服与会,二人素不相识,却性情投契,一见如故,成为当时美谈。
此后,东晋以殷浩北伐,与前秦交战,欲抑制攻灭成汉后逐渐势大难制的桓温,可殷浩先后两次都大败而归。
东晋永和八年(352年)二月,谢尚、姚襄随殷浩北伐前秦,由于谢尚安抚不力,导致后赵大乱时归降东晋的张遇反叛,叛军盘踞许、洛之间延阻了晋军军势,苻雄、苻菁又率秦军步骑逾二万及时来援,与谢尚所部战于颍水诫桥,晋军伤亡一万五千余人,惨败崩溃。
自将大部以为后续的主帅殷浩闻讯后,竟直接逃回了寿春,姚襄被迫抛弃辎重,一路轻装撤退,并护送谢尚回到芍陂。因为对战败负有主要责任,谢尚去职待罪,将掌握的军权悉数托付给姚襄,足见两人关系之密切。
当时正值褚太后第一次临朝,她与谢尚是甥舅关系,为此下达特令,只作降职,并未深究。后方的殷浩听闻谢尚败绩,本该派兵支援、接应,可由于他率先逃跑,导致姚襄所在的前军没有机会重整,只能狼狈撤退,双方由此结怨。
东晋永和九年(353年)十月,张遇在关中与望姓串联叛秦,重臣梁安、雷弱儿又阴奉苻健之命私下接触东晋假意投降,于是自信满满的殷浩聚兵七万,再出寿春北伐前秦,命姚襄所部为大军前导。
与殷浩不和的姚襄却看出端倪,不认为能够取胜,更不愿当炮灰,于是率部前出到山桑设伏,反过来一举击溃殷浩所率主力,随后叛晋自立,入据许昌,围攻洛阳,东晋这一次的北伐也就沦为闹剧。而在此之前的一年里,殷、姚二人之间早已势成水火,殷浩对姚襄先后数次派兵袭击、遣人刺杀,双方仇隙已深,难以化解。
而前面所说的那些姚襄部下,太原王亮在姚襄遭殷浩排挤,叛晋北归时,病故于洛阳,死前他曾建议姚襄放弃许、洛四战之地,返回河北,而姚襄却想占据洛阳为基,再从河东入关中。尹赤早在姚襄第一次入关中失败时,投降前秦被委以并州刺史,但在姚襄与桓温交战,兵败伊水北岸,逃入河东后,尹赤举襄陵之众归附,又与余者都在姚襄败死于三原后,跟姚苌同时降附前秦。
期间曾从属姚襄的弘农杨亮、荥阳夏揆,在其兵败伊水后,则转投了桓温,前燕大举南下,洛阳失守后,夏揆又为慕容氏效力,至前秦灭前燕,再次改换门庭。
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可品评对比时,却又难免以其成败作为衡量标准,这些姚氏曾经的部曲分属胡汉各族,但都折服于姚襄的个人魅力,即便转投他处后,对旧主也从无恶言,被人问起,更将之比作孙策,只奈何时势四面皆敌,难以施展,或赞叹、或唏嘘,这一点极为难得。
杨亮投奔桓温后,因出身弘农杨氏得到接见,被问起姚襄为人,他在回答时说“神明器宇,孙策之俦,而雄武过之。”后来杨亮出任梁州刺史,他以子为将,在汉中为东晋抵御前秦侵攻,数次败于秦军之手,却仍有勇气魄力发起反击,而他的三个儿子也因年少时受到姚襄影响,统兵作战勇猛强悍,但只有次子杨佺期“沈勇果劲”,不似两个兄弟杨广、杨思平性情蛮横粗暴。
淝水之战前,桓冲对谢安、谢玄叔侄并不看好,认为必败,哪知不久后,谢玄就以少胜多,击溃前秦大军。桓冲顿感失言,从而羞惭不已,年近六十的他一向有服用五石散的习惯,为此长期有疾在身,心情不好导致发病后久久不愈,于次年年初病故。
同时,谢安则乘胜主持北伐,为东晋尽复黄河以南地区,桓氏在中、西两路亦出兵配合,攻克洛阳,杨佺期在收复梁、益二州时颇有功勋,之后被任命河南郡太守,并负责戍卫洛阳。此后,杨佺期以洛阳为据,先在陕城以南的皇天坞击退窦冲,又西进湖县攻入潼关,俘斩数千而还,数败秦军,颇有姚襄的气度。
忠诚有诚信、尽职、服从之意,一直受到儒家文化的推崇,可是在五胡十六国这样的乱世,说是礼崩乐坏也不为过。原有的封建秩序受到严重破坏,连世习经传的高门大族,都出现不少粗暴的赳赳武夫,即便当时士大夫阶层流行清谈、玄风,可为了家族延续还是得回归务实,而有才无德之辈比比皆是。
苻坚尊孔崇儒,恢复太学,广建乡学,就是为了在经历长期动乱的北方恢复文明礼乐,以求维护统治,达到尊卑有序,远近和合之目的。因此前秦虽为氐族建立的政权,但文教礼乐,比之时为正统的南朝晋室,毫不逊色还犹有过之。
致力于恢复典章制度的苻坚,向有仁慈之名,臣下哪怕有所冒犯,但只要真诚恳挚,他都十分宽容,即便能力不足,也给予优待。
可是襄阳之战时,早在前秦夺取梁、益二州时被俘,一直被苻坚待以宽仁的周虓,不仅暗通桓冲,事泄后又从长安出逃,在士卒将其追获后,苻坚以其对晋室的忠诚为由,予以赦免。
周虓曾数次当面辱骂苻坚,还与桓冲暗中传递书信,透露前秦虚实,这样的人都赦了,几乎同一时间,却杀了李伯护,这就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东汉末年,汝南平舆人许靖,与从弟许劭,都以品评人物成名,共创月旦评。但俗话说的好,同行是冤家,二人因为意见分歧并不相投,许劭担任汝南郡功曹时,就抑制许靖,使之不得录用。
至颍川颍阴人刘翊做汝南太守时,许靖才获荐出任计吏,负责察举郡内孝廉,之后又以此为跳板,在前往洛阳上计时得到赏识,入朝任尚书郎。
不久后,董卓专权,以吏部尚书周毖,与当时已经负责领选的侍郎许靖,一同举贬官员,淘汰昏庸,提拔才士。
而正是在许靖建议下,提拔了颍川籍的荀爽、韩融、陈纪等人担任公、卿、郡守,同为颍川人的韩馥由尚书外任冀州牧、张咨为南阳太守,又以侍中刘岱出为兖州刺史,孔伷为豫州刺史,张邈为陈留太守。
而这些人到任后,纷纷反叛,组织地方军队,联盟讨伐董卓。董卓为此将周毖斩首,许靖的堂兄许瑒时为陈国相,正与孔伷合谋讨董,许靖畏惧之下,逃去投奔孔伷,就此开启了堪称传奇的跑路避难之旅。
在孔伷死后,许靖先后依附于扬州刺史陈祎、吴郡都尉许贡、会稽太守王朗、交趾太守士燮,都受到礼遇、款待。在躲避战乱的途中,许靖时常收留救济亲族、同乡,孙策东渡长江时,不少士人都逃往交州,许靖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坐在江岸上指挥若定,等到家人、同族以及从者都登船出发,才最后一个离开。
后来因为刘璋遣使相召,许靖入蜀为官,刘备与刘璋反目进攻益州时,许靖时为蜀郡太守,治所就在成都。至刘备包围成都,许靖欲缒城出降,却因事泄未果,刘璋因益州失陷在即而焦头烂额,也就暂缓了对其的惩处。
刘璋投降后,刘备以许靖背主,对其轻慢,也不以任用,在曾为刘璋臣属,却暗投刘备劝其图取益州的法正劝说下,刘备才效仿燕昭王厚遇郭隗一事,优待并启用许靖。
刘备早年实力有限,曾先后依附于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刘表等诸侯,前半生可谓颠沛流离,对于忠诚的认知想来更为深刻,临终托孤于诸葛亮之举,也是被传为君臣相得的佳话。
俗谚有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魏晋时频繁更迭的政权,长期的封建割据,连绵不断的战争,品评人物的标准不再局限于道德风范,转向外貌、气度,魏晋风流由此诞生。
主流阶层的士大夫们价值观都歪了,上行下效,社会风气自然跟着败坏,这还怎么跟官员强调忠诚。苻坚在前秦摒弃清谈、玄学,自上而下发起改革,令公卿贵族子弟全都就学。可苻姓宗室内部,还是不免出现苻朗这般反其道而行之者,在研习经传,接受汉家文化的同时,也效仿当时名士,兼习玄风。
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相比樊世那种粗犷暴烈的氐族勋戚,甚至敢在朝堂上指着君主毫无顾忌的破口大骂,苻朗这样的人威胁反而小得多,苻坚也就顺其自然了,更将其赞为“吾家千里驹”,委以方镇要职,以树立促进汉化的榜样。
前秦统一北方,通过政治、军事手段,耗时不过十余载,快速的兼并扩张,导致中枢、地方都有大量的降将存在。如何缓和各族矛盾,推行制度革新,将征服所得尽快消化,前秦君臣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苻坚的怀柔政策,就出于这一目的,与其急于求成,不如镇之以静,可他最终还是迷失于混一天下的不世功业。
慕容垂十三岁奉父命掌兵,勇冠三军,在前燕国中早有盛名,枋头之战大败桓温,更是名扬天下。慕容恪死后,对内平定五公之乱的苻坚,就生出伐燕之意,当慕容垂被迫出奔前秦,苻坚亲自郊迎,对追随其投秦的子侄也多都给予厚赐。
其中慕容垂长子慕容令,与慕容恪之子慕容楷,二人才华最为苻坚喜爱,前者被委为王猛麾下参军随同伐燕,后者获授积弩将军,执掌一部中兵宿卫。而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慕容垂第四子慕容宝,也以形貌雍容、长于文辞得到赏识,成为太子苻宏的属官一同受学,任太子洗马,十八岁未及加冠又得授万年令。
慕容宝为先段氏所出,先段氏被慕容儁皇后可足浑氏以巫蛊相诬死于狱中之时,慕容宝尚不满三岁,因此幼时在家中倍受父兄怜爱、宠溺。
慕容宝姿质雍容,并不是说他心宽体胖,长相富态,而是指他小小年纪,就有温文尔雅的仪态,遇到大场面从容不迫,配合慕容氏家族遗传的高大身材,显得极具威仪,气质大方出众。
不过慕容宝虽然气度不凡,又颇有文采,却因幼年失恃的经历,表面外向,内里十分敏感、怯弱,任万年令后,他一年之中,大多数时间都留在长安城内,如非必要,很少去渭北的官署打理政务。
由于前秦朝野对前燕鲜卑贵庶的敌视,慕容垂更为盛名所累,想要韬光养晦都很难,苻坚对他厚遇非凡,但也不是完全信任。可是慕容宝就不一样了,与父兄相比,他的才能顿显平庸,但也有其独到之处,那就是善于交际,且极擅察言观色,玩樗蒲掷骰子更是没有能匹敌的对手。
少年时的慕容宝,来到长安后,痴迷于樗蒲,常带着随从属吏韩黄、李根等人与公侯子弟饮酒博戏,玩乐之外也以此来拓展人脉。
这个不起眼的辽东襄平人李根,在慕容垂建立后燕时,不过官居黄门侍郎,但他的六世孙李弼,却是西魏八柱国之一,李弼的曾孙辈中,最出名者莫过于隋末唐初群雄之一的李密,唐德宗时的宰相邺县侯李泌,则是李弼的六世孙。
与早年因樗蒲欠下刁逵社钱三万,倾家荡产无力偿还遭乡人鄙夷的刘裕相比,慕容宝的际遇就是另一个极端。不过嘛,也难说不是祸福相依,门第沦落性情粗莽的刘裕在如此落魄情形下,仍有雄杰气度,否则也不会得到王导之孙王谧的赏识,出面帮他还赌债。
当然,王谧之所以会帮刘裕,其中又有千丝万缕人情联系。刘裕的老丈人臧俊曾为东莞郡功曹,东莞与琅琊两郡相邻,但与王氏的门第差距如天壤之别,明显无法打动王谧出手相助。
与臧俊有旧的是同为东莞人的竺法汰,前燕摄政太宰慕容恪攻下洛阳俘杀沈劲时,竺法汰随释道安南下襄阳,途中在新野奉命率弟子二十四人前往建康,入住于小长干的瓦官寺。竺法汰在建康得到司马昱赏识,每次讲法,王公贵族云集与会,由于形象很好,风度不凡,所讲《放光般若经》又契合玄风,与王珣、谢安、郗超都有交往。
刘裕欠下巨额赌债无力偿还,其发妻臧爱亲托求兄长臧焘出面,找上竺法汰谈起旧谊,请其代为从中转圜一二。竺法汰来建康,本就是奉释道安之命,走上层路线暗中为前秦探查江左情势,帮同郡旧交家的晚辈一把,对方眼中的麻烦,他卖个情面就能彻底解决,由此既能得名,又能向中下层渗透,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由此,通过竺法汰与琅琊王氏的交际,才引出王谧为刘裕还债一事。而刘裕的不俗气度也得到王谧另眼相看,在其劝勉下,刘裕在心中立下出人头地的大志,在长女出生后不久便投身北府军,以期建功封爵。
樗蒲有骰子五枚,因此也称五木之戏,骰子做成上黑下白,其中两个黑面刻有犊,白面刻有雉。游戏时,掷得全黑为卢,采为十六;二雉三黑为雉,采为十四;二犊三白为犊,采为十;全白为白,采为八。这四种被称为贵采,后世诗文中,常以卢雉来泛称需要掷骰子的博戏。
慕容宝每与人樗蒲,事先总是理正衣冠,然后故作严肃,一本正经的起誓:“都说樗蒲隐有神异,岂是虚妄之语?假若今后能得富贵,就让我连续掷得三个卢。”语毕三掷,总是连得三个卢,然后若有其事的凭空作拜,再向众人收取赢来的赀财,被称之为五木之祥。
当然,为了维持往来,慕容宝总是将赢来的钱财又变着法子或赏或赠,以不那么突兀的方式送还,达到原本的交际目的。
吕光庶长子吕纂与慕容宝年龄相仿,在太学中不喜读书,只爱与公侯贵胄结交,仗着出身武家,弓马娴熟,常与众人飞鹰走狗为乐。志在交游的二人志趣投合,素来相善,要不是“鱼羊食人”一事发作,吕德世有感于长安局势变幻莫测,为免吕纂招祸上门,将其诓去了洛阳,他与慕容宝就差磕头拜把子了。
显然,慕容宝生性聪敏,但在后天的境遇里,却没将这份天资用于正途,成年后与才能卓著的叔伯父兄相比,也就愈发庸碌。
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三月,仲春。
吕纂婚礼、收捕苻重过后,陕洛地区军务整备,吕隆也就滞留在洛阳过了除夕,直到次年仲春,才随受召还都的伯父吕光回到老宅。
这是吕隆第一次出远门,且一走就接近半年,此时的长安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未及他感受与亲人、好友重逢的喜悦,又第一次尝到因为别离的心痛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