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西线无战事
- (德)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 5991字
- 2021-04-01 15:44:15
补充人员到了,空出的位置被填上,营房的草席很快被占满。部分是老兵,还有二十五位年轻人是从战地新兵预备役分配过来的。他们甚至比我们还要小一岁。克罗普捣了捣我:“看到这些孩子了吗?”
我点点头。我们有些自鸣得意,在院子里刮着胡子,把手插在裤兜里,打量着这些新兵,感觉自己就像年迈的军官。
卡钦斯基也加入了进来。我们漫步穿过马厩,来到刚领了防毒面具和咖啡的新兵面前。卡特向最年轻的一个新兵发问道:“你们很久都没吃到像样的东西了吧,是不是?”
新兵皱起了脸。“早上芜菁[9]面包,中午芜菁烩菜,晚上芜菁肉排和芜菁沙拉。”
卡钦斯基行家似的吹起了口哨。“芜菁做的面包?那你们已经够幸运的了,他们还用锯末做过面包呢。话说,你觉得白豆怎么样,你想来一勺吗?”
年轻的新兵脸红了。“您不必戏耍我。”卡钦斯基没有回话,只是说:“拿上你的饭盒。”
我们好奇地跟了上去。他把我们带到他的草席边的一个桶旁。里面果真有半桶白豆烩牛肉。卡钦斯基像个将军似的站在桶前,说:“眼睛睁大,手指伸长!这是普鲁士人的口号。”
我们都震惊了。我问道:“我的天,卡特,你怎么搞来的?”
“我把这锅拿走的时候,那老番茄还挺高兴的。我出了三块降落伞绸子呢。喏,冷了的白豆吃起来无可挑剔。”
卡钦斯基大方地给新兵盛了一份,说道:“要是你下次再带着饭盒过来,你的左手得拿着一根雪茄或者一块嚼烟。懂了?”
然后他又转向我们:“你们就不用了。”
卡钦斯基是个不可或缺的人,因为他有着极强的第六感。这种人到处都有,不过没人一开始就能看出来。每个连队都有一到两个这样的人,卡钦斯基是我见过最精明的一个。我觉得他的职业是鞋匠,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什么手艺都懂。和他交上朋友是件好事。克罗普和我是他的朋友,海埃·韦斯特许斯也差不多算是。不过韦斯特许斯更像是一个执行机器,因为碰到需要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时,他就会按照卡特的命令行事。韦斯特许斯在这方面有优势。
例如有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一个凄惨的偏僻小地方,一眼就能看出已经被搜刮得只剩下些残垣断壁。宿营地就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幽暗小工厂,里面有床,确切地说是床架子,还有些绷上了铁丝网的木板。铁丝网很硬,可以垫在上面的褥子也没有,我们自己的被褥得用来盖在身上,只盖帐篷布太薄了。
卡特看了看这些东西,然后对海埃·韦斯特许斯说:“跟我来一下。”他们出去了,在这么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回来了,手里捧着高高的草垛。卡特找到了一个马厩,所以有了稻草。如果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们现在就可以睡个暖和觉了。
克罗普向一个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段时间的炮兵问道:“这里哪儿有餐厅吗?”炮兵笑了:“想都别想!这里什么也找不到,连片面包皮也没有。”“这里一个居民也没了吗?”炮兵吐了口唾沫。“有,还有几个。不过他们自己都在到处找吃的,四处乞讨。”这可不妙。我们得勒紧裤腰带,等明天粮草到达。不过我看到卡特戴起了帽子。我问:“你去哪儿,卡特?”
“去转转。”他溜达了出去。炮兵冷笑出来:“去转吧!扛好东西的时候可别把腰扭伤了。”
我们失望地躺下了,在考虑要不要吃一点备用粮。不过这对我们来说风险太大。因此我们试着睡一小会儿。
克罗普折断了一支烟,分给我一半。恰登说起了他的国菜:大豆烧肥肉。他咒骂说配料没有放香薄荷。人们应该把所有东西放在一起煮,而不是把土豆、豆子和肥肉分开。有人抱怨道,如果恰登不立马闭嘴,他就把恰登做成香薄荷。接着,宽敞的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几支蜡烛在瓶颈处跳动,炮兵时不时地吐几口唾沫。
我们正在打盹儿的时候门开了。卡特出现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手臂下夹着两块面包,手里拎着血淋淋的、装着马肉的沙袋。
炮兵的烟斗从嘴里掉了出来。他摸了摸面包,“真的,真的面包,还热着呢。”
关于这些,卡特没有说什么。他找到了面包,其他的都无所谓了。我坚信,如果人们把卡特丢进沙漠里,他能在一个小时后搞出一顿有大枣、烤肉和葡萄酒的晚餐来。他简短地对海埃说:“砍点柴。”然后他从上衣里面掏出一只平底锅,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盐,甚至还有一片板油——他什么都考虑到了。海埃在地上生了火,火堆在空荡荡的厂房内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们从床上爬起来。那位炮兵有些犹豫不决。他在想,他是不是该表扬几句,或许还能捞到点吃的。但是卡钦斯基看都没看他,当他是空气。炮兵只好骂骂咧咧地退下了。
卡特知道如何把马肉烤得软烂。不能立刻放到锅里,这样肉会变硬。得先用少量的水把肉煮一下。我们拿着小刀坐成了一个圈,把胃填得满满的。
这就是卡特。如果在一个地方,一年内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搞到吃的,那么卡特就会正好在这一个小时——如同灵光乍现——戴上帽子走出去,像受指南针指示似的径直前去找到吃的。他什么都找得到。如果天冷,就有小火炉、木柴、干草、稻草、桌子、椅子——最主要还有吃的。谜一般的,人们不得不认为他是凭空用魔法弄来了这些东西。他最辉煌的一次战绩是四罐龙虾。不过,我们更想要猪油。
我们躺在营房的阳面休息。空气中弥漫着焦油、夏天和汗脚的味道。
卡特坐在我的旁边,他很喜欢聊天。我们今天上午练了一个小时的敬礼,因为恰登在问候某位少校时表现太过敷衍。卡特老是想着这件事。他说:“当心,我们会输掉战争,因为我们礼敬得太好了。”克罗普僵直地走过来,光着脚,裤腿挽起来。他把洗过的袜子晒到草坪上。卡特看向天空,放了个响屁,还若有所思地说道:“每颗豆子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们两个开始争论起来,并且以一瓶啤酒当赌注,看我们头顶上演的空战哪方能赢。
卡特不愿放弃自己的观点,作为一名前线老兵,他押着韵脚表明:“如果大家拿一样的东西,吃一样的东西,那战争还算个什么东西。”与此相反,克罗普是个思想家。他建议,宣战应当作为一种民族节日,就像斗牛比赛一样,得搭配入场券和音乐。然后两国的部长以及将军得穿着泳裤出现在竞技场,手持短棒,相互搏斗。留到最后的那一方所代表的国家获胜。这比让我们这群错误的人在这里打仗要简单得多,也好得多。这个建议挺合人心意,接着两人的话题就转到了营地操练上。
我突然想到这样一幅画面:营房院里灼热的正午。操场上的热浪;营房冷冷清清,仿佛人都死绝了;万物沉睡;人们只能听到鼓手在练习;他们不知在哪儿列队排练,笨拙、单调、迟钝。这是怎样的三重奏啊:正午炎热、营房院子和练鼓声!营房的窗子又空又暗。几扇窗户前挂着晾晒的帆布裤子。人们渴望地朝里头看去。室内很凉爽——啊,幽暗、散发着霉味的内勤班宿舍,铁床架、叠成豆腐块的被子、矮柜以及矮柜前的小凳!就连你们也可以是愿望的目标。对外面的人来说,你们甚至是神话般的故乡余晖,你们这样的陋室里充满了不新鲜的饭菜、睡眠、香烟和衣物的浑浊味道!
卡钦斯基用斑斓的色彩和巨大的激情描绘出这一景象。如果还能回去,我们愿意交出什么呢!再进一步,我们就不敢想了——清晨的指导课:“九八式步枪可以分解成哪些部分?”下午的训练课:“弹钢琴的人向前一步出列,向右转,去厨房报到削土豆。”我们沉浸在回忆当中。突然,克罗普大笑着说道:“在勒讷换车。”
这曾是我们内勤班最喜爱的游戏。勒讷是一个换乘火车站。为了防止我们当中去休假的士兵走错,希默尔施托斯带着我们在营房里练习如何换乘。我们需要掌握,在勒讷得穿过一段地下通道才能到达换乘的下一班火车。寝室的床就好比地下通道,每个人先在左侧站好。接着命令下达:“在勒讷换乘!”所有人都如同闪电般快速从床下爬过,到达另一侧。我们就这样训练了一个又一个小时。——谈话间,一架德国飞机被击中,像彗星一样一溜烟地往下坠。克罗普因此输掉了一瓶啤酒,在那儿闷闷不乐地数钱。
克罗普的沮丧心情平息了一些后,我才说道:“希默尔施托斯还是个邮差的时候肯定是个谦虚的人。他怎么当了下士就变成了这样一个虐待狂?”
这个问题让克罗普又活跃了起来。“不仅希默尔施托斯如此,好多人都这样。一旦有了绶带或者指挥刀,他们就成了另外的模样,跟吃了水泥似的。”
“是制服的缘故。”我猜测。
“差不多是这样。”卡特说。他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好,准备开始长篇大论:“不过,真正的原因还在别处。你看,如果你训练一条狗吃土豆,事后再给它一块香肠,那么这条狗还是会扑向香肠,因为这是它的天性。如果你赋予一个人一点点权力,那么得到的结果同样如此,这个人会扑向权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人首先是个畜生,然后才或许附带些正直的品质,就像涂了黄油的面包片。部队就在于,总有一个人的权力凌驾于其他人之上。而糟糕的地方就是,他们被赋予的权力太大。下士可以把普通士兵折磨疯,少尉可以把下士折磨疯,上尉可以把少尉折磨疯。并且由于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渐渐也就习惯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从训练场回来,累得跟狗一样。这时我们被下令:‘唱歌!’然后大家就无精打采地唱歌,因为每个人都很开心自己还能背得动步枪。接着整个中队都得折返,罚练一个小时。再从训练场回来的时候被命令:‘唱歌!’这会儿,大家都真正唱起来。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连长让自己的命令得到了贯彻,因为他有权力这么做。没人会指责他,相反,他会被视为一个严格的人。这只是件小事,他们还有许多其他的方法折磨人。我现在问你们:这个人是平民的时候能这么为所欲为吗?他得是个什么职业才能这么做,并且不会被打得嘴巴开花?只有在部队里他才能这么干!你们看,每个人脑子里都想着这个。并且一个人在做平民的时候越没有话语权,他就越想要这么做。”
“本来嘛,纪律必须有。”克罗普漫不经心地说。
“借口。”卡特嘀咕道,“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也许说得也没错,不过不应该演变成刁难。你去和一个锁匠、一个雇工或者一个工人说清楚这些,你把这些给一个鸟铳手解释清楚。这里的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只能明白,自己受尽折磨,来到战场。他们十分准确地知道,什么是必须的,什么不是。我跟你们说,这里的普通士兵在前线这么能坚持,真是闻所未闻,罕见至极!”每个人都承认这一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只有到了战壕,操练才会停止。就在前线后方的几公里处,一切又要重演,那些胡说八道、敬礼、分列行进。因为铁律是:士兵总要有事做。
这时恰登突然出现了,脸上还带着红渍。他激动得都结巴了起来。他神采奕奕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希默尔施托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要来前线了。”
恰登极其厌恶希默尔施托斯,因为希默尔施托斯在临时营地好好教育了恰登一番。恰登有遗尿病,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尿床。希默尔施托斯固执地相信,这是由于恰登的懒惰。希默尔施托斯找到了一种配得上自己身份的办法来治愈恰登。他费了一番心思,在隔壁营房找出了一位名叫金德瓦特的遗尿者。他把两个人安排在一起住。临时营地里都是典型的上下铺,床板是铁丝网做的。希默尔施托斯让两人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睡下铺的那个当然会感到不适。因此希默尔施托斯会让他们在第二晚交换床铺,这样下铺的人就睡到了上面,可以进行报复。这就是希默尔施托斯所谓的自我教育。
这个灵机一动的念头太卑鄙了,但想法是好的。可是没什么用,因为前提条件搞错了:这两个人并不是因为偷懒才尿床。每个看过这两人苍白皮肤的人都能觉察到这一点。这件事最后的结局就是,他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睡在地上,睡在地上的那个就很容易感冒。说话间,海埃也坐到了我们的边上。他朝我眨了眨眼睛,入神地搓了搓手掌。我们一同度过了部队生活最美好的一天,也就是出发去战场的前一晚。我们被分配到一个番号特别大的团里,不过在那之前又被送回驻地去换军装,然而不是回新兵营,而是去另外一个营房。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要动身了。我们几个准备晚上好好和希默尔施托斯算算账,这是我们几个星期前就发誓要做的事。克罗普甚至想得更远。他打算恢复和平后去邮局工作,这样就能在希默尔施托斯做回邮差之后成为他的上司。他沉浸在自己好好教训希默尔施托斯的画面当中不能自拔。这就是希默尔施托斯不能使我们屈服的原因。因为我们一直期待着在某个时候逮住他,最晚也不过是战争结束时。
目前我们只想结实地揍他一顿。他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如果认不出我们的话。而且我们明天一早也就出发了。
我们知道希默尔施托斯每晚都去哪家酒吧。他从那里回营地的途中一定会经过一段黑乎乎、没有人烟的路。我们就等在那里的一处石堆后面伏击他。我手里还拿着一床被罩。期待的心情让我们微微颤抖,不知道他是不是独自一人。终于,我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我们能准确地判断出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我们在早晨听过太多次了,经常是门被突然踢开,一个声音怒吼道:“起床!”克罗普小声问道:“一个人?”
“一个人!”我和恰登悄悄地绕着石堆看了一眼。
我们已经能看到他的皮带扣子发出的光亮。希默尔施托斯似乎有些微醺,他唱起歌来。
他就这样毫无觉察地经过了我们。
我们抓住被罩轻轻一跃,从后面套住他的头向后拉。这样一来,希默尔施托斯就像是站在一个白口袋里,手臂也举不起来。歌声停止了。紧接着,海埃·韦斯特许斯上场了。他伸长胳膊把我们推到后面去,想要第一个上。他兴致勃勃地摆好姿势,伸长手臂,像是根信号杆似的。他的大手好像煤铲,砰的一声按在白口袋上,力气大得像能杀死一头牛。
希默尔施托斯栽了个跟头,滚出五米远。他开始大叫起来。不过我们早就想好对策,准备了一个枕头。海埃蹲下身去,把枕头垫在膝盖上。他抓住希默尔施托斯的头,把它按进枕头里。希默尔施托斯的声音立马小了。海埃时不时地让希默尔施托斯透口气。这样一来,希默尔施托斯的咕哝声中间也时不时地夹杂着一声响亮的叫嚷,不过立马就又弱下去。这时,恰登把希默尔施托斯的裤子解开脱了下来。他的口中还紧紧地咬着一根鞭子。然后他站起了身,开始大干一场。
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希默尔施托斯躺在地上,在他上面是弯着腰,把他的头按在双膝之间的海埃。海埃的脸上是魔鬼般的冷笑,嘴巴也因为兴奋而张得大大的。还有希默尔施托斯的条纹内裤、发抖的X形腿,每遭一下打,套在被褪到脚边的裤子里的X形腿都一阵奇奇怪怪地扭动。而在那上面是砍柴工一样不知疲倦的恰登,我们最后不得不把他扯开才能上手。
终于,海埃让希默尔施托斯站了起来,单独给了他一顿教训作为结束。海埃伸出右手,像是要摘天上的星星一样给了希默尔施托斯一耳光。希默尔施托斯被扇倒在地。海埃又把他扶起来站好,又用左手给了希默尔施托斯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希默尔施托斯哀号一声,手脚并用地逃走了。他那邮递员的条纹屁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们飞速地消失了。
海埃再一次看了看四周,压抑着愤怒,满足地又有些神秘地说道:“复仇就像血香肠[10]。”其实希默尔施托斯应当感到高兴。因为他曾说过,总有一个人要教育其他人。这句话在他自己身上得到了应验。我们是领悟了他的方法的好学生。
希默尔施托斯始终没能找出这件事的幕后主人,他至多找到了一床被罩。因为当我们事发几个小时后去查看时,被罩已经不在了。
这个夜晚让我们第二天早晨能够镇定自若地出发。一位胡须飘飘的大胡子还因此感动地称我们为英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