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西线无战事
- (德)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 10197字
- 2021-04-01 15:44:15
我们得继续向前开,去挖战壕。天暗下来时,卡车开到了,我们爬了上去。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黄昏在我们眼中就像是张毯子,在它的保护下,我们感觉很舒服。它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就连小气的恰登都送了我一支烟,还给我点了火。
我们紧紧地挨个儿站着。坐是没法坐了,而且我们也不习惯。默勒终于有了个好心情,他穿上了新靴子。
发动机在吼叫,车子也咯吱作响,丁零当啷。道路已经被过度使用,路面满是坑洼。我们被禁止制造哪怕一丁点儿亮光,因此只好这样扑腾着前进,差点儿没从车上掉下去。这并不会让我们持续不安。能发生什么呢,一条断掉的胳膊总比肚子上的一个枪眼要好。有人甚至还希望能借着这样的好机会回家呢。
在我们旁边行驶的是长长的弹药运送部队。他们在赶时间,不停地超过我们。我们朝他们大声说了几个笑话,他们也回应了。
视野里出现了一道墙,是道路另一侧的某栋房屋的墙。突然,我竖起耳朵。是我搞错了吗?我又清晰地听见嘎嘎的鹅叫声了。我朝卡钦斯基看去——他用目光回应了我,我们心照不宣。
“卡特,我听见那儿有填补饭盒的候选者。”
他点点头。“等我们回来就处理。我对这里很了解。”
卡特当然了解。他肯定对方圆二十公里内的每一条鹅腿都了如指掌。卡车开到了炮兵的地盘。为了防止被飞机发现,发射炮台用灌木伪装了起来,看上去像是一种部队住棚节[11]。如果里面装的不是加农炮,这种伪装的小茅屋看起来还挺有趣、祥和。
这里的空气因为火炮的烟雾以及雾气而变得灰蒙蒙的,舌头上都能尝到苦苦的烟灰末。火炮的发射发出轰隆的响声,我们的车子也随之一颠,随后是一阵轰隆隆的回声,一切都摇晃了起来。我们的脸色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改变。我们虽然不需要进战壕,只要挖战壕就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这里就是前线,我们已经进入前线的范围。这不是恐惧。像我们这样经常往前线开的人,渐渐地也就无动于衷了,只有那些年轻的新兵不安起来。卡特在指导他们:“刚刚是30.5厘米的舰炮。你们听到它发射的声音了——着地的声音马上就来。”
然而,炮弹击打的沉闷回声没有传过来,它淹没在了前线的一片低语当中。卡特凑上去细听了一下:“今晚有猛火。”我们都侧耳聆听起来。前线开始喧闹。克罗普说:“汤米们[12]已经开始射击了。”
炮弹发射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是英国炮兵,就在我们这段路的右侧。他们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我们这方一直都是十点整才开始炮袭。
“他们怎么想的!”默勒大叫,“肯定是他们的表走快了。”
“今晚有猛火,我跟你们说,我全身的骨头都感受到了。”卡特耸了耸肩膀。
三发炮弹在我们身旁轰隆射出,火光倾斜着射进雾里,炮台轰隆隆作响。我们直打哆嗦,庆幸自己明天早晨就能回到营地去了。
我们的脸并没有比平常更苍白或者更红,甚至也没有变得更紧张或是更松弛。然而,它就是和平时不一样了。我们感觉,血液中的一个触点被打开了。这不是空话,而是事实。前线,对前线的意识,触发了这种连接。在第一只手榴弹鸣响的瞬间,在炮弹射出扯破空气的瞬间,我们的血管中、手中和眼中突然有了一种压抑的等待,一种蛰伏,一种更加强烈的清醒状态,感官都格外敏锐。整个身体都做好了准备,一触即发。
我时常感觉,仿佛是震荡颤动的空气带着无声的晃动扑到我们身上。或者,仿佛是能发出电流的前线本身让我们的神经末梢活跃起来。每次都是这样:我们出发去前线时还是一群闷闷不乐或是心情不错的士兵。然后来了第一批炮台,接着我们谈话的每个字的声调都改变了。如果卡特站在营房前说“今天有猛火袭击”,那么这只是他的观点,仅此而已。但当他在这里这么说的时候,这句话就蕴含了一丝尖锐,仿佛夜里月光下的刺刀。它直直地劈开我们的思绪,越来越近,带着晦暗的含义对着我们内心逐渐醒来的潜意识说:“今晚有猛火袭击。”也许这就是我们内心最深处、最私密的生活,是正在颤抖并站起来反抗的生活。
在我看来,前线就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漩涡。即使人们身处远离其中心的宁静水面下,也能感受到那种将人拉向漩涡的吸力,慢慢的、无法摆脱的,几乎无法抗拒。
但是从大地中,从空气中,能与之抗衡的抵抗力向我们涌来——最主要的是从大地中。大地对士兵的重要性超过对其他任何人。当士兵匍匐在地,长时间、有力地匍匐在地的时候,当他在火炮的死亡威胁下把脸和四肢深深地埋进土里时,大地就是他唯一的伙伴、他的兄弟、他的母亲。士兵在大地的沉默与保障下倾吐出自己的恐惧与呐喊。大地接纳了这些抱怨,并放开士兵,让他进行新一轮十秒的奔跑与生活,然后再次接住他,或者永远抱着他。
大地——大地——大地!
大地,你的褶皱、坑洼和凹槽可以让人扑进去,蹲进去!大地,你在恐怖的痉挛、在毁灭的喷射、在爆炸的死亡怒吼中给了我们为重获新生而反抗的非凡力量!疯狂冲锋中几乎被撕碎的生命,又从你那里流回我们的手中,我们这些获救的人埋进你的胸膛,在侥幸与恐惧并存的沉默时刻里,用我们的唇深深地吻你!——在火炮的第一声轰隆声中,我们身体中的一部分一下子就回溯了千年。动物的本能在我们身体里苏醒,它引导着我们,保护着我们。这种本能并没有被意识到,它比意识要快得多、可靠得多,也更加不会出差错。这种事情没法解释得清楚。人们只管前进,什么也不想——突然,人们扑倒在一处低洼地里,头顶上方碎屑飞溅——但是人们事后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听到炮弹袭来或者卧倒的想法是怎么产生的。如果人们完全依赖于此,那么早就变成一摊肉泥了。我们身体里这种洞察力非凡的嗅觉是另外的一种东西,它把我们拽倒,救了我们的命。如果没有它,从佛兰德[13]到弗格森[14]早就没人活下来了。
我们出发时还是闷闷不乐或者心情不错的士兵——在我们来到前线开始的地方——变成了人形兽。
我们驶入一片贫瘠的树林,经过野战厨房,在树林后面下了车。卡车开回去了,它会在明天天亮前再把我们接走。
草坪上飘荡的雾气和炮弹产生的硝烟有齐胸口那么高。月光倾洒其上。街上是行军的部队,微微反光的钢盔在月色下闪烁。战士们的脑袋以及步枪从白茫茫的雾中突起,脑袋一下下地点着,枪管则有规律地摆动。
雾气一直到顶前方才消散。一颗颗脑袋在这里才现出人形——上衣、裤子和靴子从白雾里显露出来,就好像从牛奶做的池塘里走出来一样。他们排成了一列纵队。这支纵队向前行军,笔直地,一个个人形连接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楔子。人们已经无法辨认出每一个个体,只看到一块黑色的楔子在向前移动。奇特的是,后面还有从迷雾池塘中游上来的脑袋和步枪补充上去。这是条纵队——不是一群人。
轻型火炮和炮兵车队从一条岔道上驶了过来。马背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它们的动作散发着美感。马儿晃着脑袋,人们还能看到它们的眼睛在闪。火炮和车辆在朦胧的月色背景前滑过,戴着钢盔的骑兵看上去像是来自古老时代的骑士,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动人之美。
我们加紧赶到了工兵部。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把弯曲的尖头铁杆扛在肩上,另一部分人则把平直的铁棍插进铁丝网卷成的线轴里,就这样开路了。负荷真是又重又让人难受。路面也变得更加崎岖。从前方传来消息:“当心,左侧有很深的弹坑。”“小心,有沟。”——我们用眼睛时刻留意着,在把身体的重量全部踩在地面上之前先用脚和木棍试探着。突然,队伍停下来了——有人的脸撞上了前一个人的铁丝网圈,站在那儿骂骂咧咧。几辆满是弹孔的汽车横在路上。新的命令来了:“香烟和烟斗都灭掉。”我们已经十分接近战壕了。
天色已经很暗了。我们绕开一小片林子,前线就出现在眼前。某种红光从天际线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它在持续地移动,炮兵连枪口的火光照亮了它。在它上面,照明弹爬升得高高的,银色和红色的光球炸开,变成白色、绿色和红色的星星又落了下来。法军发射的导弹在空中张开丝制的降落伞,然后慢悠悠地飘荡落地。导弹把周遭的一切都照得和白天一样亮。它的光亮一直延伸到我们这里,我们能在地上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导弹在燃烧殆尽前,可以在空中摇曳几分钟的时间。然后立马就有新的导弹升空,到处都是,中间还夹杂着绿色、红色和蓝色的星星火花。
“倒霉。”卡特说道。
阵雨似的火炮逐渐加强,集中成一股沉闷的轰隆声,接着又化作一小簇一小簇的击打声。机关枪子弹齐发,发出干脆的嗒嗒声。而我们头顶的上空充满了看不见的追逐、呼啸、鸣响和咝咝声。那是些小型炮弹。不过,其间也有大块煤炭以及沉重的碎石沉吟着划过黑夜,落在我们的大后方。它们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交配期的鹿鸣,并且远远地超过了小型炮弹的轰鸣声,在空中画出自己的轨迹。
探照灯开始搜查黑色的天空。它们如同一道末端越来越细的巨大直线从空中划过。一道灯光停下了,只轻微晃动。立刻,第二道灯光就出现在它旁边。它们交织在一起,一只黑色的虫子出现在两道灯光之间,它试图逃脱出来:是一架飞机。飞机越来越没把握,它被照得眼花了,飞得踉踉跄跄。
我们把铁桩等间距地钉稳在地里。两个人拿着卷好的铁丝网,其他人负责把它摊开。铁丝网上装有密密麻麻、长长的硬刺,十分讨厌。我还没适应展开铁丝网的工作,手就被刮破了。
几个小时后,我们完成了工作。不过离卡车过来接我们还有些时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就躺到了地上,开始睡觉。我也试图这么做,但是天太凉了。我能感觉得到,我们离海边不远,总是会不停地被冻醒。
终于有一回我睡熟了。突然,我猛地一下子飞了很高,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看到了星星,我看到了导弹。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花园里的节日庆祝上睡着了。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我躺在破晓或者黄昏的浅色摇篮里,等着一定会来的几声温柔话语,温柔又让人安心——我哭了吗?我试着去揉眼睛。太神奇了,我是一个孩子吗?娇嫩的肌肤——不过这仅仅持续了一秒。紧接着我就辨认出了卡钦斯基的侧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这个老兵。他在抽烟斗,当然是带盖子的烟斗。当他察觉我已经醒过来时,只是说了一句:“你受惊了吧。只是个雷管,嗖地掉进灌木丛了。”
我直起身子,突然感到特别孤独。真好,卡特在这里。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前线,说道:“如果这里不是这样危险,烟花也挺好看的。”
一颗炮弹落在了我们的后方,几个新兵惊恐地跳了起来。几分钟后,又一颗闪着火光掉了过来,比之前那颗还近。卡特把烟斗敲敲干净:“炮击来了。”
果真立马就开始了。我们慌慌张张地快速爬开。下一发射击已经迫近,到了我们之间。一些人尖叫起来。地平线处,绿色的导弹已经升空。泥土四溅,砂砾嗡嗡作响。如果炮击的声音再次沉寂下去,人们还能听到这些碎屑啪地掉下来的声音。
我们旁边躺着一个吓得半死的新兵,是个淡黄色头发的孩子。他把脸紧紧地埋进手里,头盔都被甩掉了。我把它捞了回来,想要给这个新兵再戴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把头盔推开,然后朝我爬过来,如同孩子一样把头放在我的手臂底下,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他瘦弱的肩膀还在颤抖。这双肩膀,简直和克梅里希的一模一样。我就这样任他靠着。为了让头盔至少发挥出一点作用,我把它放到了新兵的屁股上面。我倒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考虑到在这个姿势下,屁股是士兵身体的最高点。虽然那里的肉很厚,但是子弹射进去还是会疼得要死,而且还得在野战医院趴几个月,很可能之后就瘸了。
炮弹肯定是猛烈地击中了哪里,我们能听到火炮落地声之间的疯狂叫声。
终于,又恢复了安静。火光从我们头上疾驰而过,落在了最近的备用战壕里。我们冒险看了一眼。红色的导弹还在空中飘荡,或许还会有一场进攻。
我们这里一直很平静。我坐了起来,摇了摇那位新兵的肩膀:“已经过去了,孩子!这会儿还算好。”
他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我劝了劝他:“你会习惯的。”
他看到自己的头盔,又戴了起来。慢慢地,他恢复了神志。突然,他的脸变得很红,表情有些尴尬。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裤子后面,苦恼地看了看我。我立刻明白了:大炮恐惧症。其实我并不是因此才把头盔放在那里的,不过我还是安慰他道:“这不是什么丑事。比起你来,很多人在经历了第一次火炮袭击之后裤子全湿了。去灌木丛后面吧,把内裤扔掉就完事了。”
新兵默默地溜走了。周围变得更加安静,但是叫喊声还是没有停止。“怎么回事,阿尔贝特?”我问道。
“那边有队伍被击中了。”
喊叫声一直在持续。不是人的叫声,人不可能叫得这么可怕。
卡特说道:“是受伤的马。”
我还从没听过马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在那里哀嚎的,是世界的痛苦,是煎熬的生灵,是疯狂残酷的疼痛。我们脸色苍白。德特林站起身来:“暴君,暴君!给它们一枪来个痛快吧!”
德特林是个农场主,经常与马打交道,对此更加感同身受。仿佛故意似的,炮声在这时也几乎停止了,动物的叫喊因而越发清晰。在现在这片如此静谧的银色月景中,人们都搞不清楚,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它看不见,如幽灵般遍布天地间的各个角落,漫无边际地扩散开来——德特林发怒了,他吼道:“射死它们吧,射死它们吧!你们这群该死的!”
“他们得先把人救出来啊。”卡特说道。
我们起身开始寻找声音的源头。如果能看到这些动物,或许就容易忍受一些吧。麦尔随身带着一架望远镜。透过它,我们看到黑黑的一群卫生员正抬着担架,还有几团大黑块在动。那就是受伤的马匹,不过还不是全部。有几匹马正在远远的后方飞奔,倒下,又继续跑。其中一匹马的肚子都被炸开了,肠子长长地挂在体外。马儿被自己的肠子缠住,倒了下去,不过它又站了起来。
德特林举枪进行瞄准。卡特一把推开,让枪口朝向空中。“你疯了吗?”德特林哆嗦着身子,把枪扔到了地上。我们又坐了下来,捂住耳朵。但是,这骇人的痛诉、悲鸣和惨叫穿透进来,渗透到各个地方。
无论什么我们都能忍受。然而在这儿,我们的汗水还是流了下来。真想站起来跑走。只要能不听这个叫声,跑到哪里都可以。况且这还不是人在叫,只是马。又有担架从黑影里走了出来。接着传来零星的几声射击。大黑团抖了抖,变得平坦了一些。终于!不过这还不算完。人们无法靠近那些因为害怕而逃开的受伤马匹,它们张开的大嘴里满含痛苦。我远远望见一个人影跪了下来,发了一枪。接着一匹马就瘫倒了,又是一枪。最后一匹马用前腿撑着整个身子,像旋转木马一样绕着圈。它就那样蹲着,用高高撑起的前腿拖着身子在原地打转儿,它的背可能已经被击碎了。一个士兵跑了过去,把它射倒。马儿慢慢地、顺从地倒向地面。
我们把手从耳边拿开。叫喊声平息了,只有长长的一声临终叹息还飘荡在空中。接着,导弹、火炮的响声以及和星星一样的照明弹又开始了——这回甚至有些奇特。
德特林走开了,嘴里骂着:“我就想知道,这些马儿有什么罪。”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声音激动,几乎是有些庄重地说:“我跟你们讲,让动物上战场是最卑鄙的行为。”
我们开始往回走,到了上卡车的时间了。天空又亮了一度,现在是凌晨三点。风儿清新凉爽。惨淡的时辰让我们的脸也灰蒙蒙的。
我们排成一列纵队向前走,摸索着穿过战壕和弹坑,然后又回到了雾气蒙蒙的地段。卡钦斯基变得不安起来,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怎么了,卡特?”克罗普问道。
“我真希望,我们已经到家了。”家——卡特指的是营地。
“快了,卡特。”
他很紧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进入了交通壕,接着是草地,然后眼前就出现了小树林。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们都很熟悉。不远处是猎人坟地的小土包和黑色十字架。
就在这时,我们的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响,逐渐扩大,变成轰隆声,然后是闷雷声。我们赶紧弯下身子——就在我们前面一百米处,炮弹产生的火焰烟云直冲而上。
就在下一分钟,一小部分树林在第二次击打之下慢慢地升了起来,飞过山顶。三四棵树也跟着被甩出来,碎成几块。紧接着,下一波炮弹就像锅炉阀门似的咝咝叫着追了过来——火力真猛。
“掩护!”有人大叫着,“掩护!”
草地太过平坦,树林又太远,而且很危险——除了墓地和坟墓土包,没有别的掩体了。我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冲进去,立刻找到小土包紧紧地贴在后面,像是一口唾沫吐在上面一样。
千钧一发。黑暗越来越疯狂,起伏着,呼啸着。比夜色更深的黑暗带着巨大的隆起向我们疾驰而来,又越过我们而去。爆炸产生的火焰在整个墓地四处跳动。
哪里都没有出路。我奓着胆子,在炮弹闪光的时候看了一眼草地。那里已经是一片翻滚的海洋,炮弹喷射的火焰像喷泉一样从里面跳出来。穿过那里跑出去绝对不可能。
树林已经没了,它已经被践踏、扯破和撕裂了。我们只能待在这片墓地里。
我们前面的土地已经裂开,泥块像雨一样落下来。我突然感到一下猛拉,我的袖子被一块碎石扯破了。我握紧拳头,没有传来疼痛感。但这没能使我安心,因为伤口的疼痛总是要晚一步才感受得到。我快速摸了下胳膊,被刮伤了,但还是完好的。砰的一声,我的脑袋又被什么撞了。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不能晕过去!我像是掉进了黑色的糨糊里,然后立马又爬了上来。又一块碎石撞到了我的头盔上。它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的,因此没能击穿我的头盔。我擦了擦眼睛,把脏东西揉了出去。我前面的地上被炸出一个洞来,看得不是太清楚。炮弹一般不会落在同一处,因此我想爬进这个弹坑。我一个跳跃,像鱼一样越过地面,快速地向前跃进了一大段距离。这时炮声又响了。我迅速地匍匐在地,想抓取一些东西做掩护。我感觉身体左侧有一些东西,就把身子紧紧地贴过去。那个物体坍塌了,我哀叹一声。大地被撕碎了,气压在耳中闷声作响。我爬到那个坍塌物体的下面,把它盖在身上。它是木头,是毛巾。它是掩体,掩体,是抵御从天而降的碎石的可怜掩体。
我睁开眼睛,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揪住了一个袖子——一条胳膊。是个伤员吗?我朝他大喊,没有回应——一个死人。我继续用手在一些碎木片里摸索。这回我想起来了,我们正躺在墓地里。
不过炮火的威力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猛。它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只管继续在棺材底下往深处爬,它会保护我的,虽然死神就躺在里面。
弹坑就在我的面前敞开着。我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它,就像用手抓着它似的。我必须一步跳进去。这时,有人打了我的脸一拳,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那个死人又醒过来了?这双手摇晃着我的身体,我转过头去。在几秒钟的光亮里,我看到了卡钦斯基的脸。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在吼叫着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他继续摇晃着我的身体,朝我靠近。在炮弹轰鸣声减弱的瞬间,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毒气——毒气——毒气!转告其他人!”
我把随身的防毒气背囊拽到了面前。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躺着一个人。我别的什么也没想,只想着他得知道这个情况:“毒气——毒气!”
我叫喊着,一点点地爬过去,用背囊拍打着他身后的地面。他毫无察觉。再来一次,再试一次。他仍旧只是在那儿缩着脑袋。这是个新兵——我绝望地看向卡特。他已经戴上了面具,我也取出我的防毒面具来。钢盔被挤到了侧边,我把面具套在了脸上。我来到了那个新兵身旁,他的防毒气背囊就在我旁边。我取出面具,把它套在新兵的头上,他伸手去拿。我放开手,然后一下子就躺倒在了弹坑里。
毒气弹沉闷的爆炸声和那些炸弹的脆响混在一起。钟声夹杂在爆炸声、锣鼓声之间。金属鸣器的声音在向四周宣告:毒气——毒气——毒气。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后面,一下、两下。我擦了擦面罩镜片上因为呼吸而凝结的水汽。原来是卡特、克罗普和另外一个人。我们四个人躺在弹坑里,紧张地等待着,呼吸也尽可能地轻些。
戴上防毒面具的前几分钟决定了生死:面具够严实吗?我曾在野战医院见到过这样的可怕景象:因为毒气受伤的士兵整天作呕,把烧坏的肺一点点地咳出来。
我把嘴靠在橡胶管口,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毒气此时笼罩了地面,沉入了每一处凹陷。它像一只庞大柔软的水母躺进了我们的弹坑,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我捅了捅卡特:爬出去躺在上面要比留在这里好,这里是毒气沉积的地方。然而,我们没能来得及。第二波密集火力开始了。现在仿佛不是炮弹在呼啸,而是大地在怒吼。
一声巨响,一团黑色的东西向我们疾驰而来。它重重地落在了我们旁边,是一口被高高抛起的棺材。我看到卡特动了起来,我也爬了过去。棺材砸到了我们弹坑里第四个人伸着的胳膊。那个人试图用另外一只手把防毒面具摘下来。克罗普及时地伸出了手。他把那个人的手反扭到背上并牢牢地按住了它。
卡特和我走上去把他受伤的胳膊弄出来。棺材盖子已经松动裂开了,我们很轻松地把它扯了下来。尸体被我们扔了出去,落到坑底。接着我们试着弄松棺材的底部。
好在那个人失去了意识,克罗普可以过来帮我们。我们现在不需要那么小心翼翼了,想尽办法地在弄。终于吱呀一声,棺材被伸到底部的铁锹弄散了架。天亮了一些。卡特取了一小块棺材板,把它垫在了那个人被砸碎的胳膊下面,接着我们把自己所有的绷带都拿出来进行了捆扎。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做了。
我的脑袋在防毒面具里嗡嗡作响,快要炸裂了。肺部也很吃力,它只能反复吸纳使用过的空气。太阳穴那里的血管鼓鼓地发涨。我以为自己要窒息了——灰色的光线漏进了弹坑。风儿拂过墓地。我拖着身子翻出弹坑,在灰蒙蒙的拂晓中,我看到面前横着一条被扯下来的腿,腿上的靴子还完好无损。就那一瞬间,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几米外的地方站起来一个人。我擦了擦防毒面具的镜片,但因为激动,护目镜上又立刻蒙上了一层水汽。我呆呆地望过去——那边的那个人没再戴着面具了。
我又观察了几秒钟——他没有倒下,他四周张望,像在寻找着什么,然后又走了几步——一定是风吹散了毒气,空气又洁净了——我也喘息着扯掉面具,瘫倒在地上。新鲜的空气如同冰冷的潮水涌进了我的身体。我的眼睛要裂开了。空气的浪潮淹没了我,将我熄灭在黑暗之中。
炮击停止了。我转过身去,朝弹坑方向招了招手。他们几个也爬了出来,摘掉面具。我们把受伤的那个士兵抬起来,其中一人举着他被夹板固定的胳膊,就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弹坑。
墓地已经是一片废墟,地上散落着棺材和尸体。安葬的陈尸又被杀死了一次。不过,每一个被炸碎的尸体都挽救了我们当中某一个士兵的性命。
篱笆也毁了。军用铁路的轨道被炸出了地面,歪歪扭扭地竖在地上。走着走着,前面的地上躺着一个人。我们几个停下了脚步,只剩克罗普领着伤员继续走。
躺在地上的是个新兵。他的屁股已经血肉模糊。他看起来如此虚弱。我不得不伸手去探我的战地背包,里面有加了茶水的朗姆酒。卡特阻止了我伸出去的手,他弯腰问道:“同志,你哪里受伤了?”
新兵转了转眼珠。他太虚弱了,没办法做出回答。
我们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裤子。他呻吟起来。“放轻松,放轻松,会好起来的。”
如果他腹部中弹,那么就不能喝东西。他身上没有一处骨折,还算不错。我们让他的屁股裸露出来。那里已经变成一摊肉泥,里面还掺着碎骨头渣。关节被打中了,这个孩子再也无法走路了。
我用蘸湿的手指擦了擦新兵的额角并给他喝了一口酒。他的眼里渐渐有了光彩。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的右臂也在流血。
卡特拿出两卷绷带,把它们扯得尽可能宽,以便能覆盖住伤口。我则在寻找可以用来捆扎的材料。我们没有什么可用的,因此我把新兵伤员的裤腿又剪开了一些,想要用他的一块内裤布料当带子用。然而,他没穿内裤。
我细细地看了看他:原来他是先前那位淡黄色头发的孩子。
此时,卡特从某个死人的口袋里翻出了绷带。我们小心地把它缠在伤口上。我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的少年说:“我们现在去找担架过来。”
他突然开口,低语道:“留在这儿。”
卡特回答他:“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们去为你抬担架。”
我们无法判断他到底有没有听懂,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我们身后啜泣:“不要走。”
卡特看了看周围,轻声说道:“难道不应该干脆拿把左轮手枪结束这一切?”
这个孩子不可能经受得住搬运。他至多还有几天时间。我们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抵挡住死神的来临。他现在还神志不清,没什么感觉。再过一个小时,被包扎好的他就会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尖叫不止。他还活着的这几天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强烈的痛苦。而他有没有这几天的时光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意义——我点点头。“是的,卡特。应该拿把手枪。”
“拿过来。”他说道并停下了脚步。我看得出来,他已经下定决心。我们环顾了一下四周,可惜现在不止我们两个人了。我们面前集中了一小堆人,还有一些正从弹坑和壕沟中爬出来。
我们取来了担架。
卡特摇了摇头。“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么年轻、无辜的小伙子。”
我们的损失比想象中要小:死了五个,伤了八个。这还只是场短暂的炮火袭击。死掉的其中两个正好就躺在被炸开的坟墓里,我们只须把他们再埋上就好。我们开始往回走。我们沉默地排成纵队,一个接一个地慢慢向前走。伤员被送往护理站。清晨的天空浑浊暗淡。护士们拿着号码牌和字条跑来跑去,伤员们在呻吟。开始落雨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停车点,爬上了车。现在车上比来的时候要宽敞了。雨越来越大,我们摊开帐篷布顶在头上。雨水不停地拍打在上面,汇成小股的水流从侧边流下。卡车蹚过水坑,发出噼啪的声音。半睡半醒的我们在车上晃来晃去。
坐在卡车前面的两个男人手里拿着开叉的长木棍,留意着路上横着悬挂的电话线。这些线挂得很低,能把我们的头割断。他们用木叉子截住电话线,把它们举高,好让我们的脑袋从下面通过。我们听到他们在喊:“当心——电线。”然后我们就在半睡半醒之间屈膝下蹲,通过之后再直起身子。卡车在单调地摆动,坐在前面的人在单调地呼喊,雨水在单调地滴落。它落在我们的脑袋上,也落在前方死人的身体上,落在那位受伤的年轻新兵的身体上。那个伤口对他的臀部而言,面积过于大了。雨水落在克梅里希的墓碑上,也落在我们的心里。
不知何处响起了炮击声。我们打了个激灵,眼神紧张,双手已经再次就位,准备随时翻越车栏躲入路边的壕沟。
接下来没再发生什么。只有单调的喊声在继续:“当心——电线。”我们屈膝蹲下,又变成半睡半醒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