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黄堡文脉——在耀瓷文化大讲堂的演讲

乡党们好,很高兴回到家乡,和咱工业园区和区上的领导、专家交流关于黄堡文化这个课题。在座的有好多老先生应该是我的老师,也有一些同行和学生,平时相识交往比较多的也有好几位,让我来讲黄堡地域文化,还得请教在座的专家。我只能从文学角度切入,泛泛地或是大而化之地讲我这么多年来对黄堡地域文化的接触了解思考,给大家提供一些展示认识的一种兴趣吧。王院长问我讲的主题是什么,我想了一下,四个字:黄堡文脉。

文化就像一条河流有源头,溯本求源,从源到流是一个传承的过程,就像人体生命的血液脉搏一样,是一种灵魂和精神的东西。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和历史进程,从黄帝到了周朝、春秋战国、秦汉唐、宋元明清、民国到新中国,不管如何改朝换代,文化的延续与民族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作为黄堡这么一个古老的地域,北边是黄帝陵,南边是历经周秦汉唐的帝王之都,耀州在唐代叫华原,属于京兆郊区,黄堡当然也是在这么一个地理意义的范围内,而中国的历史文明进程都和黄堡每一寸土地是有联系的。尽管经过历年的战乱与自然灾害,历史的景象在地面上荡然无存,更多的就像耀州窑博物馆的典藏品,都潜藏在地表的深处,就像潜藏在人体的骨肉与血液里。

稍有文化常识和历史知识的人,对这个地方文化感兴趣的人,都会在这块土地上感受到中华文明进程迎面扑来的气息。当然,对于白丁来说它还是一块土地。稍有文化的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现在发生什么,将会发生什么,对这块土地就有一个认知,对黄堡王益铜川耀州也就有一个文化层面的见地。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来说,对历史的认识也就是对自己生命历程的认识,你从哪里来,你生在哪里,你的童年和青年怎么度过的,到了老年怎么度过,现在做什么,将来是怎么回事,你要到哪里去?人,肯定是来源于土地,最后要回归土地,这是谁也违背不了的自然规律。历史上那么多的皇帝都想长寿,结果都没有孙思邈活得长寿,早早死了,然后埋在帝陵。这对我们每一个人认识自己生命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们年轻时豪情万丈,认为一生非常漫长,要做多大的事情。然后像我自己,经常就像唱起费翔的“故乡的云”一样,曾经是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满含酸楚的泪水,不知不觉到了花甲之年,来日不多。每个人都会这样。我们年轻时也看不起破老汉,还能蹦跶几天,结果没有想到转眼之间自己也成了老汉。过去辈分低,见小孩也叫爷,现在自己也当了爷。如果一个人浑浑噩噩的都不知道怎么在世上走了一遭,那么说也就白活了。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把这个道想清楚了,你会活得很坦然,也会很优雅地死去。有些人为了金钱权力死到半路上,也不知道怎么死的,自己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白活了,白披了一张人皮。不是说没有文化的人对生与死没有理解,要知朝里事,先问故乡人。最了解国情或南海局势的,你到农村去见一个稍微识字的老汉,他也会给你一个来源于土地的感觉与判断。他们有的虽然目不识丁,但他人生的体验会告诉人怎么活,人该怎么活得自信,怎么活得有尊严,怎么能够自食其力,怎么能够对社会有贡献,怎么赢得好名声,这也就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包括地域文化,潜移默化,口口相传。中国农耕文明的文化传统,耕读传家这么一种做人的道理,慢慢地传承下来。所以有些人事可能做得很大,有些人可能在家种了一辈子地,也有儿有女有吃有穿,活得很好。我们认识的人也可能成为大领导,但作为一个人来说,首先是物质的基本需求和精神生活的一种处境,严格地说这方面是没有更多的区别。

我出生在黄堡屽村南凹村。上小学在农村,1963年上高小,背着馍布袋在现在窑神庙这个叫三高的地方上学,全称是第三高级完全小学。民国时同官老县城有一高,陈炉镇是二高,贺龙在那里驻扎过,我的父辈是在那里念过书的。三高是旧县政府教育科长、一个地下党员利用旧庙宇倾力筹建起来的。听田主任说这里规划的窑神庙要恢复,这是一个历史性的举措,窑神庙怎么建起来,它也不完全是封建迷信,更多的来源于一种崇尚瓷艺的宗教力量,出于陶瓷工艺行业的文明演进,早期民族工业文明的灵魂。

我们上学时,大门是原先的庙门,古式建筑,青石台阶,松柏古树长得几搂粗,非常森严。住的宿舍是看庙僧人的地方,当时由于对宗教文化的削弱,把旧碑子都推倒了。我写过一篇文章,写我对窑神庙的记忆,有上万字,发表在前几年《中国作家》杂志上。当时那个年代有局限性,践踏传统文化,这种践踏不是一种概念,盖的厕所是用石碑垒的,思想很单纯的我们觉得把四旧的东西踩在了脚下。我们经常在门前漆水河里游泳,当时的水很大也很清澈,现在耀州窑博物馆下面的一段河道有落差,潭水很深,可以借助水流漂到深水区。现在这些东西已荡然无存,人工再怎么搞最后泥沙还是填满了。那个时代物质是贫乏的,人的精神虽然有时代的局限性,但还是欢乐的,苦难而美好的。

记得游泳时脚下都是瓷片,有时让瓷片扎破了脚,那可是唐代的瓷片啊。十里窑场,堆积层里有多少唐朝文化记忆的碎片啊。我去一个朋友家,看到有很多不重复的瓷片,纹饰精美,都是我们现在的大师要作为参照和跪拜的东西,把这些花纹图案承袭下来作为设计,那都是世界一流的。所以说,黄堡工业园区脚踩的是一块历史文化的宝藏。和专家禚先生交流,她为什么对这块唐代十里窑场的土地有着那样的深情,要搞工业建设,她就会提案要求保护。当然也影响到现代化的进程,但这是一个辩证的关系,既要保护也要开发利用。一个瓦渣滩放在那儿,只是个古老的垃圾堆而已。把这些唐代精美的瓷片展示出来,它会给现代人们传递一种中国文化审美的信息。

我上了与窑神庙一墙之隔的黄堡中学,后来叫成了四中,排排坐吃果果,没有黄堡两个字了,可惜。历史进程中这种易名,不可思议。黄堡,我以前写过文章说黄堡,说耀州,我不是搞历史和考据的,只是从文学的角度去理解它。黄堡这个名字很好,黄:黄土高原、黄帝、黄种人、黄皮肤等,就是中华北方精神文明的一种象征与凝结。堡:是咱们的古寨子,一块宝地,一个后花园,一个连接铜川新老市区的盆地式的核心文化区域,也是古镇的制高点。1934年刘志丹曾攻克了这座寨子,可惜这个红色记忆被遗忘了,荒芜了。寨子也许没有北魏设县的史迹,比南寺北寺建得晚,城墙的沧桑夯土令人感伤。听说那里曾立有石碑,记载有黄堡人如何抵抗北方少数民族入侵者。我和当地民间收藏家上去踏勘过,早前也与园区进行过交流,曾建议上边修个亭子,是个风景的点缀,后来在一边利用水塔造了个倒流壶,以示为黄堡的标志性景观。我不是风水先生,但风水也是一种神秘的文化,风是流通的空气,水是人类生存之源,视野开阔,朝向阳光普照,地理形态山川沟壑平衡对称,中庸和谐,安全而舒适,是讲究科学的自然生态环境的。

我外婆家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小时候红白喜事走亲戚吃汤水,记得就在桥头羊市的那个地方。集市很热闹,和我大我爷我老爷一起卖羊卖猪,人欢马叫,在牲畜粪土尿臊味弥漫的气息中,充溢着一种生活的热情与喜怒哀乐。现在这些记忆荡然无存,一片冷落,找不到那种热火朝天的市井百态的生活景象了。街道中间有一处卖油糕的,一毛钱一两粮票两个,偶尔吃一回,吃不起,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啥时候能尽饱吃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以致后来吃饱了,一闻见油糕味就想吐。前年我陪母亲在街头上住院看病,溜进一家商店,寻找当初买杈肥扫帚一类农具的记忆,旧式农具没有了,多是水泵一类机械配件什么的。我发现有麻绳卖,想着买一条日后断了电和自来水时在园子水窖吊水用,只值几块钱。有时候,得用老先人的生存办法对付尚且不完备的现代设施。老板说,过去商店承包时这铺子能养活一家人,眼下连我一个人也养活不了,没人么。镇上几个企业倒闭转型了,下岗工人吃最低生活保障,消费水平低,集市很荒凉很悲哀。这几年黄堡工业园区对古镇带来了希望,人们也想从历史中走出来,能赶上城市化的步伐,分享改革开放的红利,能赶上人类文化共同体的步伐。但也举步维艰,山河依旧,效率太低。中国文化走向世界文化共同体,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我们自己既要有民族的尊严,又要交朋友,我们向往和平,要让国家的实力强盛起来,让古镇焕发生机。

我们这一辈人是饿肚子过来的,物质的丰富得归功于改革开放,打开了国门。但精神的滑坡,道德的沦丧,只认钱,也绝不可忽视。社会的不公和贫富差别,只能慢慢解决。我是第一代进城的,我的儿子踩着我的肩膀,有比较优越的条件,上了清华,在美国读到博士后,去美国十几年了。他回来了几回,我说咱回黄堡老家看看你爷你婆,娃说下一回吧。现在娃他爷去世都过了三年了,临死没见上孙子一面。我生长在这里,儿子只是回来过几回,让虫虫咬得一身疙瘩走了,自己与下一辈人的经历情感不一样,共同体的含义因利益关系是要辩证地去判断的。也就是有血缘关系的家族宗法文化讲隔辈亲,但也有一句老话说,世上没有养爷的孙子,甭指望。过去说,当大人的欠娃一间房一个媳妇,当儿的欠老人一副棺材,说的是把儿孙养大,把老人养老送终,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义务和责任。儿子让我把和氏家谱和著作寄到美国,子孙们走出去成了美国人,爱美国,是普世价值观,但他们的老根和原籍总是中国陕西铜川黄堡南凹村,我们的后代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有贡献,是光宗耀祖的好事。狭隘的民族主义者,闭关自守,叫嚷着砸别人开的日式车,自己用的却是日式电子产品,只能叫他“爱国贼”。对付八国联军尖船利炮和子弹的硬肚式的较量,精神可贵,却是愚民的自欺欺人。讲家国情怀,没有家就没有国,没有国也就没有家。我是搞文学的,有一些人为文学而文学、为艺术而艺术,多元文化是可以存在的,可以促使主流文化吸收发展和沟通以达到一种兼并融合。一切社会现象其实都是文化现象,对文化的理解得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不要偏激,要讲辩证法。

我在黄堡中学读书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因家族是中农成分,先是加入不了红卫兵,是个失落者,在人前抬不起头。回去问我爷,咱家咋不是贫农呢?我爷说,好娃哩,那阵贫农没啥吃,我还想当地主多养几个高脚子牲口过好日子,世事难料啊。陈忠实《白鹿原》写的白嘉轩,也就是个好地主,传统宗法文化优良品质的守卫者或卫道士。另一个地主鹿子霖,做人不像人,说理不做理,沿袭了传统文化中糟粕的东西,让人戳脊背。日本飞机轰炸,鹿子霖叫嚣着让日本人把白鹿原上的男人都杀了,把女人都奸了,是这号货!所以陈忠实在写到鹿子霖命运结局时,笔下很馋火,冻死在路边且棉裤裆里还夹了一截子冻硬了的干屎。陈忠实和金庸谈,金庸说《白鹿原》是给地主翻案的,是看懂了。不像某些评论家,结构、解构、主体、客体一连串西方理论术语,也说不明白。老人讲我们村的地主,起早贪黑,省吃俭用,连染衣裳的颜料都舍不得用,成天穿一身白衣服,吃完饭还要舔碗,但也乐于施舍穷人。除了恶霸地主,一些地主也是靠勤劳致富的。张炜的小说《秋天的愤怒》,写的是农村承包制以后,当年长工的孙子又给先富起来的地主的孙子扛活,这里边讲的是人的素质问题。旧的社会制度让穷人活不下去,共产党号召无产者起来造反,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平等社会,人民得以解放。承包制之后,土地的经营者变为个体,在竞争中又显示出贫富之间观念和智慧及能力的差异。下苦的不挣钱,挣钱的不下苦,有力的出力,有智的吃智,自古如此。我参与中国歌剧舞剧院和首都师院《白鹿原》舞剧的创作,在北京、西安公演,通过小娥与黑娃的爱情悲剧揭示小说的精神,用肢体语言再现近百年的农耕文化景观,其主题有一定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所以说是民族的秘史,不可一言道破。它反映了中华文化传统优良品质和历史文化糟粕的较量,在社会文明进程中农耕形态的嬗变,人的物质与精神的处境,人们都崇尚自食其力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有人格魅力的人。

我在黄堡生活过近二十年,“文革”中造反串联静坐武斗,一腔热血保卫毛主席,有点幼稚可笑。最后还是回到了土地上,当了回乡知青,拉大粪钻煤窑摇辘轳抬椽子,干最脏最苦的活挣工分。后进水泥厂当工人,司机、炊事员当不上,当了开山工,腰里拴一条尼龙绳,在悬崖峭壁上打眼放炮撬石头。上了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和文学写作。有朋友说,你是铜川人,我是西安人,在铜川待的时间你还没有我长。我说,我是铜川土著,家谱记载从元代就生活在这里,不是人们概念化地讲都是从山西老槐树下迁移过来的。家谱叫作神卷,不轻易示人,记载有我的先人明朝洪武年间的武略将军。我二老爷是民国《同官县志》的编撰人,与毛泽东的老师黎锦熙交集颇深,其中地域文化的引用来自家谱和墓碑。和氏家谱经我七爷手躲过了“文革”,在我从海南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和我叔父成有一起续谱,完成了作为后人的责任。家风的承传,与家谱不无关联。在乡下遇见年轻人,自家一门子里的人却不相识,说我只是个传说。贺知章唐代做到宰相,提携过李白,最后告老还乡,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把事做得那么大,最后也是叶落归根。从农耕文化到耕读传家,任何人不经历一番后,他就不懂得对生命的一种体验,除却巫山不是云,朝朝代代一样,只要你个人不体会,就不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所以我说,我是黄堡的土著,你可能是客伙人,根不在这里,铜川是你的第二故乡。陇海铁路咸铜线通了以后,铜川因煤而兴,人们顺着铁路线像蚂蚁一样爬过来,从河南、江浙等地来到这儿,几代人就成了铜川人。这块地方先是游牧人的,是羌族放羊人的,后进入农耕时代,之后有了陶瓷产业,出现了来自山西、江西景德镇的匠人,又有了煤炭工人,到现在来自各地的商人,铜川的人脉是这样多元融合的。城里不少祖籍河南的,河南话成了市区的官话,所谓小河南。人种、语言、习俗的杂交,使其产生文化多元并存的生命活力,在黄堡也一样。

我倡导建立黄堡书院,有意捐献专著手稿,及传家宝如清朝崔道台的笔墨真迹。民间还有很多的农耕和红色文物,农耕宗法文化的核心是耕读传家,宗谱、家谱、老树、老窑洞、老石头是黄堡地域文明进程的佐证。宗法的道从来都是辩证的,讲阴阳,讲对称,儒家是济世的。我写的《柳公权传》,他熟识从甲骨文到秦篆、汉隶、唐楷的演进过程,成为唐代的最后一位书法家。到后来的元宋明清,没有一个可以和柳公权相比较的,他活得是一种人格的力量。华原柳氏到唐朝中叶家族败落,也就是耕读传家,在基本的物质保障下,精神境界才上升至一个高的层次,这也是中国文化传统为人处世的一种道理。地域文化的源远流长,不应该在我辈手里断流。注重乡邦文化,实践乡村复兴,是我们黄堡人的文脉所在,愿景所在。

大家有兴趣可以浏览我的博客,有一千多篇文章,其中有保护利用古镇,带动历史、红色、农耕生态文化旅游,搞活经济以造福家乡的系列资源,可供参考。工业园区使黄堡有了希望,大家都是这个地方的人,吃黄堡的饭,就要为这个地方做出自己的贡献,都期待着家乡好。

2016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