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审言

和[1]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独有宦游人[2]，偏惊物候[3]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4]，晴光转绿蘋[5]。

忽闻歌古调[6]，归思欲沾巾[7]。

【作者】

杜审言（约645—约708），字必简，祖籍襄阳（今属湖北），后迁居巩县（今属河南），享年约六十四岁。高宗咸亨年间进士。中宗时，因与张易之兄弟交往，被流放峰州。曾任洛阳丞等小官，累官修文馆直学士。年轻时与李峤、崔融、苏味道齐名，称“文章四友”。晚年与沈佺期、宋之问相唱和。他为人狂放，常以文章自负。其诗以五言著称，格律谨严，技巧纯熟，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他是大诗人杜甫的祖父。杜甫在诗法上颇受其影响，曾自豪地宣称“吾祖诗冠古”。《全唐诗》存其诗一卷。

【题解】

杜审言在高宗咸亨元年（670）中进士后，仕途失意，一直充任县丞、县尉之类的小官。大约武则天永昌元年（689）前后，他到江阴县任职。此时他宦游已近二十年，诗名甚高，却仍然远离京洛，在江阴这个小县当小官，心里很不高兴。在江阴县任职时，杜审言与陆某是同郡邻县的僚友，他们同游唱和，可能在这一时段写了此诗。陆某原诗标题为《早春游望》，内容已不可知。此诗是杜审言为和陆诗而作。此诗标题的意思是：晋陵姓陆的县丞写了一首诗《早春游望》，送给我，我写这首诗酬答他。

【注释】

[1]和（hè）：和诗，是依照别人诗的意思或韵脚作诗。晋陵：现江苏省常州市。陆丞：作者的友人，不详其名，当时在晋陵任县丞。丞：县令的佐官。[2]宦游人：离家做官的人。[3]偏惊：特别惊心。物候：因季节气候变化而呈现的自然景象。[4]淑气：春天和暖的气候。黄鸟：即黄莺。[5]晴光：晴日之光，即春光。转（zhuǎn）：转变，这里指催促绿色越来越浓。蘋（pín）：水草。[6]古调：指陆丞写的诗，即题目中的《早春游望》，赞扬其诗的格调近于古人。[7]巾：佩巾。

【译文】

只有远游四方以求仕宦的人，才特别敏感自然物候的转化更新。黎明时，彩霞伴日，从海上升起；梅红柳绿，将春意从江南传送到江北。和暖的春气催促着黄莺放声歌唱，晴朗的阳光下蘋草的绿色逐渐转深。忽然听到你吟唱古朴的曲调，引动我的归乡之思，泪下沾巾。

【解析】

这是一首和诗，作者抒发了自己宦游江南的感慨和归思，及其宦游他乡、春光满地而不能归省的伤情。江南早春天气，与朋友一起游览风景，本是赏心乐事，但诗人却像王粲登楼那样，“虽信美而非吾土”，不如归去。这首和诗写得别有情致，惊新而不快，赏心而不乐，感受新鲜而思绪凄清，景色优美而情调淡然，甚至于伤感，将满腹牢骚发于言外。

首联发出感慨，说只有离别家乡、奔走仕途的游子，才会对异乡的节令气候感到新奇而大惊小怪。言外即谓，如果在家乡，或是当地人，则习见而不怪。在这“独有”“偏惊”的强调语气中，生动地表现出诗人宦游江南的矛盾心情。这一开头相当别致，很有个性特点。

颔联写亮丽的早春景色。上句写云霞灿烂，下句写花木向荣。在古人观念中，春神东帝，方位在东，日出于东，春来自东。在中原，新春伊始的物候是“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礼记·月令》），风已暖而水犹寒。而江南水乡近海，春风春水都暖，并且多云。所以诗人突出地写江南的新春是与太阳一起从东方的大海升临人间的，像曙光一样映照着满天云霞。然后写梅花和柳树，同属初春正月，在北方是雪里寻梅，遥看柳色，残冬未消；而江南已经梅花缤纷，柳叶翩翩，春意盎然了。“梅柳渡江春”最为传神，梅柳本不会移动，却将花发木荣的春天引渡到江北来了，化静为动，显示出勃勃生机。

颈联续写早春景色。上句写春鸟，下句写水草。仲春二月“仓庚鸣”（《礼记·月令》），南北皆然，但江南的黄莺叫得更欢。西晋诗人陆机说：“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悲哉行》）“淑气催黄鸟”，便是化用陆诗，而以一个“催”字，突出了江南二月春鸟更其欢鸣的特点。然后写水草。在中原，季春三月“蘋始生”（《礼记·月令》）；在江南，梁代诗人江淹说：“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蘋。”（《咏美人春游》）这句说“晴光转绿蘋”，便是化用江诗，也就暗示出江南二月仲春的物候，恰同中原三月暮春，整整早了一个月。

中间两联写“惊新”。表面看，这两联写江南新春伊始至仲春二月的物候变化特点，表现出江南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水乡景色；实际上，诗人是从比较故乡中原物候来写异乡江南的新奇的，在江南仲春的新鲜风光里有着诗人怀念中原暮春的故土情意，句句惊新而处处怀乡。总之，新因旧而见奇，景因情而方惊。惊新由于怀旧，思乡情切，更觉异乡新奇。这两联写眼中所见江南物候，也蕴含着心中怀念中原故乡之情，与首联的矛盾心情正相一贯，同时也自然地转到尾联。

尾联点明思归，道出自己伤春的本意。“古调”是尊重陆丞原作的用语。“忽闻”表示意外语气，巧妙地表现出陆丞的诗在无意中触到诗人心中的思乡之痛，因而感伤流泪。反过来看，正因为诗人本来思乡情切，所以一经触发，便伤心流泪。说自己读了陆丞那格调高古的《早春游望》诗，更加唤起了想家的念头，止不住的泪水，简直要沾湿佩巾了。“欲”字用得极妙，妙在它传神地表达了诗人“归思”之情的深切。这个结尾，既点明归思，又点出和意，结构谨严缜密。

此诗写江南早春，历历如画，对仗工整，结构细密，语言色彩鲜明，声调优美，字字锤炼，是初唐较早而完整的一首五律。

【格律】

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此诗的平仄格式为首句仄起平收式。

此诗的韵脚分别为上平声十一真韵中的“人、新、春、蘋、巾”。

此诗的中间两联均为工对。

“独”和“淑”古音均属入声一屋韵，“出”古音属入声四质韵，“忽”古音属入声六月韵。“思”古音属平仄两读字，分别属上平声四支韵和去声四置韵，此处应为去声。

【作法】

这首诗造语警策。体例上韵脚分明，平仄和谐，对仗工整，已是成熟的律诗作品。结构上，首联一个意群，颔联与颈联合成一个意群，尾联又一个意群，并且首尾呼应，中间展开。这种行文方式是初唐律诗乃至此后的唐律中常用的格式。因此，这首诗可谓初唐时期完成近体诗体式定格的奠基之作，具有开源辟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