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幽冥

头顶是如墨水浸透染遍的黑天,而脚底是雪白色的沙。向前走去,便是黑魆魆的风在旷野上徘徊,而风扬起的连绵的沙更像极了淹没大气的云雾。于是万事万物一片杳杳冥冥,昏昏默默。

三个人在昏末中独行,是孤独世界里的三个旅人。

越往南走,风暴出现得就越多,持续的时间也越长,至于强烈的程度也越高,直要高到人体逐渐难以忍受。

他们被迫穿起了齿轮人所制造的又厚重又庞大的防护服,脑袋带上透明的球罩,摇摇摆摆地迎风前行,或与身后的风的推力做对抗。

这种像是太空服的胖球衣服里有输油管和储物区,改造过后,就能当做食品储雪区和进食管使用。此外,还具有将水雾化的装置,可以对齿轮人或其他类型穿戴者的身体进行局部湿润。

三人的臂力也超过常人,足以负重前行。

初云其中是最轻松的,不论担负怎样的重量,都轻步如飞。她走在少年人的后头,注目少年人。而少年人的动作就笨拙得像是一只雪白的大熊。

他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一边说:

“你说你引完路后,也不会回去了,而是要永远地离开解答城?”

“是的。”

载弍莫名担心这人是否会问他他之所以离开的理由。他认为他的思考与这些异乡人没有关联,他也并不想倾诉告诉这些异乡人他的情绪。

好在顾川没有问。这少年人这时也懒得问他这点,只好奇说:

“那你之后要去哪里呀?”

这问到点子上了。

这狮子头齿轮人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在荒漠上漫无边际地走着,每个脚步都在沙中留下三四厘米厚的印子。

“假如没有想过要去哪里的话,那么……”少年人的眼睛明亮了,“跟我们一起走,是不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也许也是非常好的事情呢?”

他在荒漠之上,坦率地发出自己的邀请。

风在原野间,沉着地吼叫着。弥漫的尘烟望不到尽头。

载弍故作平静地走着步,他不是没有想过的,但他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齿轮人一直在大荒的霸主,这来源于他们强大的实力。就载弍的一生中,他从未听说过有齿轮人会受其他异族的雇佣。他们只遵从导师们的命令……

可是,如今,导师们都已经停止了。

而且从来没有任何齿轮人会设想过导师消失以后的世界。他想。而想到这里的他,不寒而栗,他感觉仿佛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沉沦在一个不可视的黑暗的深渊中。

而他正站立在某种自我的转折点上,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空间,无限的黑夜,神秘的自由,还有其中倒映出的他自己。

假设他要做的话,那他可能会是前所未有的第一个了。

他专心沉默地行走着,他的沉默让顾川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好一会儿,载弍才发出细微的很小的一声:

“好……”

外乡人们无法用齿轮人的特殊的交流方式交流。他们只能听声音,而外界无处不在的风大到过分,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嘈嘈切切中无始无终。

顾川大声地问他: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没听见!不好意思!”

载弍感到难堪,他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去顺从两个异乡人的决议。但现在他们却没听见,还要自己再说一遍,这让他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耻辱。

但是——

他已经下定决心乘坐世界问题遗留的船只,彻底离开大荒了。

他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更大了点:

“好!”

“你说好,是答应了我之前的邀请,是吗?”

少年人开心地笑起来了。他走在最前头,像头雪熊一样大摇大摆。

第二次的回应是迅捷的。

这狮子头齿轮人好像破罐子摔碎了一样,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声音回应道:

“是的!”

荒漠上,顾川的笑声更大了,还发出孩子般的兴奋的呼呜声。他往前疯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一路倒行走步说:

“那就一起走快点吧!马上就快要到集市了!”

风在天上聚集,用砂砾在岩石或古老的骸骨上,打出一阵一阵铃铃的铜声。三人愈行愈远,已经远远脱出解答城所能见到的范围,而步入到大地深邃而虚无的边缘。

在大荒的南方,齿轮人们建设有一个奴隶贸易的集市,也是大荒最繁华的交易市场,异族云集,物料丰实。这队伍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憩,之后再前往大荒与幽冥的交界。

集市在地下,而集市的入口埋在沙中,入口旁有许多标志性的岩石堆成了一个巨石阵,石头上留下了许多模糊的刻痕,犹如遍体鳞伤。

载弍想着他应该表现一下自己作为解答城一员的许多重要的价值,他走向前去,主动开门,从洞口入,接着引两人拾级而下。

“我们原来也来过这里。”顾川说,“那时候准备在这里雇佣点人和我们一起做事。”

这段交代让载弍僵直了。他无法想象他要和更多的原本曾在齿轮人的奴隶市场中的异族共事的场景,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

但仔细想想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何况他都已经答应了接受同行,难道现在还能翻脸反驳吗?

这狮子头齿轮人为可预见的未来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羞耻,闷声不言。

他走在前头,顾川和初云走在后头。

阶梯一路向下,而每一台阶都并不干净,有杂乱的带着尘土的印子。初云关注到了这一点:

“川,这里不寻常。

他们跟着秭圆来集市的时候,站在阶梯上,就可以听到底下的喧哗,现在却悄怆幽邃,静若无人。而越往深处走,地底就越暗,好似没有任何点亮的灯。痕迹依旧在,却见不到清扫的齿轮人。

“这是很怪……”

这三人的队伍来到底下的时候,什么也见不到。顾川取出从解答城带出来的一种外形类似水晶球的照明设备,勉强光亮了集市内部的光景。他们只见到凌乱的被拆开的箱体、被破坏了的墙壁,倒塌了的站台,还有大荒异族们无人清扫的尸躯。

尸体流出的各不相同的颜色的液体,在地上凝固发臭,留了一地的斑痕。

所有的照明用具全部不见,连接照明用具的齿轮或线缆都裸露在外。用来分辨不同异族交易展示区域的隔墙被打倒在地,上面还有无数凌乱的脚印。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残墙与断垣,便遇上了大片大片塌陷的区域。如雪般的沙填入空旷的室内,像是一座被天盖住的山。

载弍的步子快了。他知道集市的结构,绕开泄入的沙山,绕着沙山,往库房的方向走去。然后站着一扇原本应是被锁着的门口,载弍一动不动了。

顾川看到他打开库房门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顾川来到他的身后,看到库房里一片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用野蛮的方式撕开的箱子。

“这里发生过一场劫掠。”载弍近乎晕眩地说道,“我看过这些部落互相劫掠后的村子的样子……大多什么都不剩,他们认为有价值的,有意义的东西就会倾巢搬走,一个不留。”

顾川读出了这齿轮人的愤怒来,他说:

“这群人做得很彻底。他们是知道了解答城发生的事情了?”

“恐怕是的。导师们应该召回了所有在外的齿轮人。他们被召回后,原本在这里聚集的异族们或许也意识到了解答城所发生的事情。”

载弍说。

放在原来,这种大不敬的异族会招到齿轮人的鞭笞。

“这群人不怕你们的报复吗?”

顾川无心的问,却叫载弍顿住了。

狮子头齿轮人低着头,表情黯然。

“他们不用怕,因为我们报复不了他们。”

因为齿轮人们内部还在斗争。就连他们居住了千年的解答城如今还深陷割据,照样有数个问题区域崛起反抗。诚如京垓所说,他原本以为京垓会承担起导师的职责来,但他并没有,而是放任了齿轮人的混乱。

“等到我的同胞们有力量解决一切的时候……又怎么能找到真正的凶手呢?”

载弍低声说道。

“而之后,我们是不会锐意报复的……这不符合‘留存’的原则。”

于是齿轮人建立的秩序一朝错漏,而曾经繁华的市集即成满目疮痍的废墟。这被破坏的一切都让载弍无比的气恼。

在外乡人的面前,他有一种非常的倾诉的欲望,想要对解答城如今的现状进行彻底的批判。但那外乡人早走到另一侧。那胖防护服也已经脱掉了,上身穿着背心,露出少年人精壮的体格来。

他笑着向载弍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帐布。

“要安营扎寨呀!”

这是他们需要合作的第一个任务。

刚刚搞清楚情况的载弍讷讷地答道:

“好,我要怎么做?”

创造或者毁灭,和旅行者们都没有关联,也不是他们应该关心、或者能够关心的内容。

他们只需要在这还能遮风挡尘的地下扎营,休息一天。

齿轮人们不需要食物,但大荒异族中有的是和顾川相近的人种,需要食物,这就在交易的范畴内。因此,市集有食品仓库。

他们粮草原本要从这里靠解答城的威严搬运。但如今告破,粮食也需要重新估计算起。载弍再搜寻物资。而初云则在阴暗的角落中见到了一些会动的东西。那是一种类似老鼠的小型动物。她低下腰来,徒手抓住一只,往后扔给顾川,把正在生火的少年人吓了一跳。

“要……要做什么?”

“不能吃吗?”

“哦……”少年人掂量了一下,“烤熟了应该是能吃的……”

当时,他们都没看见有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在从顶上倾泻下来的沙中冒出了它的独眼,偷偷地望向了火堆上的锅,好似在打量这东西的大小。

在那场巨大的混乱中,有许多异族的奴隶离开了各自的束缚,也有许多原本登记在册的奇异事物就此失踪了。

火堆前,载弍开始气愤地讲起解答城的崩溃与混乱。少年人发出一阵愉快的哈哈大笑来。而少女则趴在临时铺出的草堆上,感到困意涌上了脑袋。

他们已经远离了解答城迷离的人造的光,如今照亮他们的又变回原来摇曳的自然的火光。

火光在三个人的影子的缝隙中透露出来,悄悄地将木屑变成灰烬。

带着火星的灰烬在空中飞扬,吹入了遥远的梦乡。

“到时间了。”

齿轮人所需要的休息的时间与规格完全是一个玄学。最先叫醒顾川和初云的是载弍,载弍精确无误地在解答城的半个标准时前睁开眼睛,然后收拾了一下,又等待了半个标准时,便出声呼唤睡姿难看的两个人。

顾川以为是闹钟响了,一手按在载弍的脑袋上,又往下连续按了好几下,在睡前的最后一梦中迷迷糊糊地说道:

“这铁皮怎么毛茸茸的……”

初云冰凉的手摸入他的腹部,叫他突然一冷,便猛然清醒了。他环顾四周,见到废墟间的万物,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手上还带着从载弍头顶薅下来的毛,无辜地说:

“啊,哦……是该出发了。”

三个人整理好所有的东西,确认没有遗漏后,就大包小包,加上一辆小车,再度地、上路了。

风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小车刮跑。

满天绵延的沙如火灾时候的烟雾,充斥了全部的空间。

渐渐地,他们不再能见到群山与山上的上弦月。

这自然的万物不是在地平线后消失的,而总是被物质淹没的、乃至于最后不可见闻的。也许那永恒的天体还在攀上高天,接近满月,但这也都是见不到的事情了。

“这样的天气,什么都见不到啊!”

物质彻底失去了形状,只剩下了脚下的大地还能感知到真实。

“是的,那么,按照记载,我们就快要抵达幽冥了。”

载弍说。

渐渐地,在那漫过大地的彻底的烟雾中,折射出奇异的金彩,犹如水中倒映的日光,形成大片大片奇异的环带。

无边无际的环带分布在云一般连绵的雾的各处。

所有的东西都在动,没有任何东西不在变化,这就像……流入水中的墨。十几种不同颜色的墨,并且互不相溶的墨,在烟雾中晕散变化,犹如万华镜般,展现出越来越奇妙的景观。

“那是幽冥被月亮吸引并蒸发出来的云。”

他们在云中行走,直到脚下的物质彻底失去了固定的形状,而犹如液体能使双脚深陷,然后在更远处的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彻底失序地奔流。

在无数的气旋之中,在永恒的运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