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死或生

陷入的同时,幽沉的物质中传出一股向上的浮力,使人不至于彻底倾倒。猛地落下的顾川紧紧抓住初云和载弍的手,也被他们的手抓紧,然后借力上抬,强行脱出那不停冒出云气的茫茫烟水中。

三个人拉着小车退后二十来米,站在更稳定的陆地上,打了个商量,决定用一种弹性的安全绳把彼此连接,互为支撑。

“你知道世界问题遗留的船在哪里吗?载弍。”

第一次认识到幽冥之所以为幽冥的存在的少年人,将绳子绑在腰上的同时,升起了忧虑。

他们眼前不再是明朗的天空与大地,而是断绝了视野的茫茫的烟海。而他们的脚下也不再是凝实的大地,更像是一大片无际的择人而噬的沼泽。

初云接来绳子,低过头去,观察他们所站立着的沙。沙粒变得更软更松,浸透了某种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水。但这不是被水覆盖了……也不是被水冲洗。它们不是泾渭分明的,不是清澈的,不是干净的,而像是随时会溶解到水里去的、会互相溶解的,乃至像是……在挥发的。

沙子逐渐蒸发成了水。

“很脏……很怪的脏。”

初云蹙起了眉头。

另一边,载弍向顾川自豪地答道:

“你们请放心,这里有我城声塔次塔转播的声音。尽管云遮雾绕,但寻到我族的据点,依旧是轻而易举。”

随后,他还补充:

“这类考察据点原本都有我的同胞驻守,世界问题还要制造航具,所有器械,至于寻路生存都一应俱全。在那里,我们可以得到市集没有得到的补给。”齿轮人的工业实力也许只高过落日城数线,但齿轮人不计代价的精诚合作……落日城拍马也赶不上。

召回命令开始后,所有的齿轮人都已经撤离。撤离的时间尚短,用来确定位置的方法仍未失效。

载弍的耳边可以收到声塔的信号。

顾川的心情转好了:

“走吧。”

他们在载弍的带领下,沿着物质的分界线,在云的奔流中西移。

云流是有方向的。

随着行走,来自两个种族的探索者们交换了意见,彼此确认了这一点,只是他们在云中所走过的区域还太小太少,所以他们还不知道云流究竟是如何变化的。但他们已经意识到云流的变化很可能会是他们未来航行的重心。

“像梦一样……”

顾川不敢吸入这弥漫的云烟,只发觉自己的球罩没有沾上任何水雾,也没有任何液体在球罩表面冷凝。

换而言之,某种意义上,视野是无比清晰的。

但一切都是被遮住的茫茫远处,上与下,前与后,左与右都是彼此一致的,只能见到由无数的云雾聚成的奔流的大块。靠着那脑子里迸发出来的直觉,他们一致认为顶上乍看上去更为轻盈,而底下乍看上去更为凝实。

轻盈者,如随风飘荡的云,而厚重者,则像是云聚起的水。

他们在走,云也在走。于是眼中倒映的世界每时每刻都不同。

“这里的云奇形怪状,也许我们可以把云分个类。”

顾川饶有兴致地讲道。

有小的云,轮廓分明,在边缘闪烁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光线,以椭圆的形状、瓦块的形状、鳞片形状或者水波的形状,犹如鱼群成列,在其他的云上漂流。

有大的云,他们最常见到的远处的大的云是均匀成层的,带着点轻微的蓝色,底部阴暗,而上部明亮,覆盖了不知多少万平方公里的天地,是云中的鲸,自在翱翔。

还有一种最大的云,那是一座巨大的塔。塔状云的高,望不到边际,犹如烟砌筑与堆成的巨塔,又因庞大而像极了高耸的山丘,外侧呈现出洁白的丝缕的结构。而内里却混乱阴暗到了极点。稍一靠近,便在黑暗中闪烁出奇妙的光彩。

鲸状的大云,与之相比,也显得扁平矮小,仿佛大鱼领着身后的无数鳞片状的小雨,游入了珊瑚丛间。

有时候,从塔状的大云中,会有像雪一样的薄薄的东西落下,落在远处的茫茫幽冥之中,谁也不知道落下了多深,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否到达了幽冥。

如果到达了,会是沉入幽冥的里面,还是浮在幽冥的外面呢?

齿轮人对幽冥的记录古怪,他们说幽冥每个地方的特性都不相同,这可能是那盘桓在幽冥上的随时在蒸发、在运动、在凝华的云带在作用的关系。

云的形状在远离的时候无比清晰,可若是近了,就变成雾笼烟罩的一大片,只能见到远处的云的形状了。

“你原来和我说过,我们是生存在充斥天地的气体之中的。”

初云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诧地提道。

“是呀。”

顾川闪闪眼睛,转眼注目这位自己长久的可爱的伴侣。

“然后,你还说,云是天上的烟,烟是粉尘颗粒物,而雾是分布在空气中的凝结的水汽,而尘是飞扬的微小的土粒。那按照定义,这些云雾就是这里的空气。我们应该叫这些东西为空气,而不是云、雾、烟、尘,不是吗?”

少女鼓起脸颊的问让顾川哭笑不得,载弍这特异的齿轮人却陷入了沉思。

“这哪算得上是个问题啊……我们的空气是在特指那些看不到的透明的东西啊,哪像这里的云雾那么密?基于这点……我来举个例子……”顾川替自己狡黠地辩解道,“山林之间的烟雾,我们也是叫做烟雾,而不是空气啊。”

“好像是这样的……”初云蹙起了眉头,亮丽的头发被她自己绑在自己的脑后,做成了一个包子的形状,“唉,落日城的语言真奇怪,规则太多了……”

“是奇怪呀!”

少年人笑了起来。

他们说着说着说回了落日城的语言,这让载弍听得不明就里。尽管他已经在学习落日城语言,但时日尚短。齿轮人的学习能力比人还强许多,因为他们很少会分心。

他望了望远处的塔状云,在原地逛了几圈。

“是听不到声塔的声音了吗?”

“不是……我在找入口。”

顾川恍然大悟。

由于大荒风暴的特性,齿轮人大多把据点建立在地下。他们有这个建筑实力,在大荒与幽冥的交界处,自然也会倾向于建立在地下。

他们帮载弍一起找起来,是初云最先找到的。

入口在岩石下。岩石靠近地表的一侧,有齿轮人留下的文字,写着第八问题,还有第八问题的符号——

那是个正正好好的米字。

载弍把石头移开,就露出一扇铁门来。他按某种奇怪的密码般的顺序,将齿轮往前拨动三格,又往后拨动二格,循环这个动作三次,三人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

之后,再推动齿轮,整扇金属门就彻底被打开了。

他们沿着阶梯走去。

灯火似旧城。

一粒粒的沙从铁门的边缘吹入阶梯上,不知曾几何时,无言寂静。

“世界旅行失败后,世界问题的进行很复杂,世界问题区域出了很多精神病症者。”载弍作为曾经均平导师的记录官,对此一清二楚,“换而言之,这里可能是有些危险的,要小心。”

普通的齿轮人不会伤害其他齿轮人,也不会多么帮助其他的齿轮人。

精神病的齿轮人,可能会尝试杀害其他齿轮人,但也会尝试积极地帮助某些齿轮人。

这是载弍所知晓的、他曾经所不信的、由均平导师所授予的道理。

他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

“我们知道。”

他们脱下防护服,摘下玻璃球罩,走到了底层。

底下的布置是相仿的,有一间供齿轮人暂停运行的房间,有大的储物室。储物室里摆满了统一型号的物资箱。

两位旅人因此感到兴奋,而另一位旅人则对此自豪。

“我们总是准备充分的。”

载弍说。

“好的,是的!你们确实厉害……”

顾川由衷的赞扬,却让载弍联想到齿轮人如今的样子,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不准备立即检查储物室,而是先行检查了其他几个房间,有特别的齿轮操控室,这是所有齿轮机械集中的地点,通过这里可以调控大部分齿轮机械的运行参数。不过对于旅人们是没有用处的。

他们接着往下走,则是一间大的中央幽冥观察室。

幽冥观察室,有点像是大型天文台,有巨大的镜筒穿过表面的土壤,在其他自然事物的掩护下,直指幽冥的深处,同样利用了复杂的光学原理。

顾川把眼睛凑到目镜前头,载弍按照说明打开机器,满足这旅伴的好奇心。于是目镜中豁然明亮,无边无际的幽冥云层的形状金属出现,仿佛一片层峦叠嶂的群山。山上也有雾,幽冥的海全都是云。唯一的不同在于幽冥的所有云山尽数都动,没有一片是不在动的。

于是景观犹如万华镜般无穷无尽,少年人毫不怀疑自己抱着这个望远镜就能看一天——

他小时候俄罗斯方块都能玩一天呢!

而镜片中所捕捉到的景象更时常出现有令人感到诧异的小的各种颜色的斑点来,这些斑点代表着什么,齿轮人也只有一个简单的记录,说不清一二三四。顾川慢慢拨动齿轮,却发现目镜中央的十字瞄准似乎有另外的功能——

他看到十字瞄准前方的云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射线贯穿,一时分散。之后云背后的万物方才以小孔成像的原理,在镜中一一重现,而令这光学的望远镜足以见到云背后的场景。

“这可能是利用了某些宝物的功能,在极小的尺度上,击穿了云层,穿出了个孔。这可以让望远镜看到障碍背后的事物。”

载弍解释道。

“那这就是种激光定位了。”

少年人立马想起了镜筒人无物不射的脑袋,然后就想到这手中的大型望远镜怕不是同样能靠这一手激光定位做到接近二十一世纪的超远程打击,便打了个寒颤。

他呼出的一口气,沿着他的面庞上升,在目镜表面凝结成一片薄薄的雾来。

少年人擦了擦,关闭了,并颇为可惜地说道:

“要是能拆走,就好了。”

载弍一下子还没听明白,等他想明白这句话中溢出的贪婪,两个旅人已经沿着回旋的廊道继续向下走去。

狮子头齿轮人赶忙跟上,和这两位同伴一起抵达了最后一个房间。

这房间连门都很巨大,几乎占据了正面的墙。

打开齿轮门时,他们看到了大片大片用承重轴与齿轮搭建成的脚手架。脚手架已经有许多时间的历史,可以看到锈蚀和清理的锈蚀的油迹。

与旧时解答城一样的黯淡的灯光照亮了脚手架的站台。

三人走向站台,而站台临着水。

水在水道,水道是由齿轮人所修建的可以连接幽冥的通道,由一扇可控的齿轮门开关。

那水便是从幽冥中滤出的液体,在冒着腾腾的古怪烟气。水中插入十几根指针,这些指针也是一种仪器,被齿轮人用来测定它们所关心的几种数值,根据此前驻扎的齿轮人的遗留报告,包括微观生物含量与异常营养含量。

而水上则有一截伸出的浮梯,浮梯接上了一扇门。而那扇门是在一个巨大的类似火车头的东西上。

这东西是个不规整的圆柱体,正躺在水面之上,底下可能是平的,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草,看不清楚。

脚手架最远处就落在这火车头上。火车头上还有个类似天文台的开孔,犹如巨人头上独一的眼睛。

“这是什么……?”

顾川已经要猜到了。

载弍只迷惑地说道:

“这不就是艘‘船’吗?你们不认识船吗?还是说你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是一个概念?”

说到一半,他想起顾川他们把幽灵船叫做船的事情了。

顾川往前走了几步,把这‘火车头’看得更清楚了。他说:

“是的……是的……”

这是与落日城人或者地球人都不同的、属于齿轮人们的观念,并不以为幽灵船是船,他们认知中的船是全封闭的。

而齿轮人所修建的船,依靠的也并非是水的浮力。

“底下长着的东西,有两种,一种叫做‘水车’,一种叫做‘水帆’,是两种不同的可以作用于液体的分离剂,它们都喜欢气体,而与液体是不相容,也不会被液体浸透,因此这种拒绝的力量会把重物拖在液体的上方。”

载弍耐心地解释道。

他驾轻就熟所说的一切,对于顾川而言,也只能归结为“奇物”的功效。

少年人走得更前了。

他清楚地看到那水草或者触手般的东西,正在船与液体的分界面上挣扎,努力地使自己不落入水中。

而在船的广阔的看不到尽头的表面,用特殊的金属以齿轮人的语言标出了它的名字:

一场没有尽头,也不会有结果的东西。

这里没有任何错误的翻译,过去的齿轮人就是这么在上面蚀刻的。

初云见到顾川凝视了许久,便呼唤性地问道:

“这船叫什么?”

顾川斟酌了一下。

他说:

“生命……”

载弍闻言,也投来他的目光,听到少年人继续说道:

“还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