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追捕

犹如珊瑚般的人体铺在水晶箱的底部。而这水晶箱按照老人的说法叫做生人盒。

“那时候,我还不大……但作为长子,这些是家族正在钻研的知识都是要涉及的。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间,但你们不了解这些……是外面不做了吗?……不做也好。”

消瘦而憔悴的老人站在生人盒的边上,注目游鱼,眼神迷离。

殿下翕动嘴唇,想要再打补丁。

老人摇了摇头:

“没必要告诉我,既然你们到了这里,就能知道这一切。那时,第二次黄昏战争已经结束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人人都知道落日城仍不安宁,许多事情都在准备之中。冕下一开始没有参与这场研究,我记得……冕下是后来知道的。”

顾川有些想问冕下的事情,但又想先听老人讲完。

谁知殿下开口了:

“我们时代的冕下一直隐在壁画之后,用奇物·凝声机械与我们沟通。但我听说很久以前,冕下并不是藏在壁画之后的。”

老人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气,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但他就是没有死。提灯的光落在水晶箱上。水晶箱反射的光照亮殿下的背部。而殿下的正面就一片黑暗,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并不被黑暗淹没。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于是精气神一下子就从老远的地方回来了。他说:

“这样,这样,冕下确是如此的。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冕下的真身,但已经记不得了。等到第三次黄昏战争以后,冕下开始用壁画代替自己的存在,使用凝声机与我们交流。如果你很在意这件事情的话,我也不怕可以告诉你,根据圆塔家族的内参资料,殿下藏于壁画的时间点,就是在生人盒投入使用以后。”

顾川惊疑不定。冕下的形象在他看来越来越神秘,这究竟是个人,还是什么奇异生物……老人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那么冕下在老人的小时候就存在了。

“可老先生,你说的那生人盒、这水晶箱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冕下做生人盒的时候,没有邀请与告知圆塔家族,一直与药石和浸野两家合作,我想这两家应该现在都还存在吧?”

“是在的。”

老人发出一阵苦痛的冷笑: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大致如此。圆塔家族是在翻修地牢的时候,才晓得一点内情。我们之前说到奇物保管在人体内,是吗?”

“是的。”

“可是人是会死的,死的时候,奇物也会被取出。当人从一个人走向一个家族的时候……他意识到他不再是孤独的,而是需要为别人奋斗的,是不能自己一个人独自离开的……”老人黯然地说道,“那么奇物也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家族。这就是家族思想的诞生……因此,在人死后,奇物也理应不能遗落荒野,而是留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最后就是自己的后代,是不是?”

“我想……是的。”

“你们的医学是怎么教你们人是怎么出生的?是不是会有一个小的人在母亲的肚子里逐渐孕育与生成呢?等这个小的人长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要出来了,这就是分娩。”

“这……”

“唉,于是我们自然就会有人想为何不在人的胚胎里就做手脚呢?——奇物与人的融合,就是沿着这个思路走下来的探索,而生人盒呀……便是这个探索的产物。”

老人说。

“这……就对自己的孩子做这种事情吗?”

顾川不置信,脸扭曲了起来。

“没说用自己的……可以先用别人的试试。”

他答道。

纵然度过了百年的时光,这绵延漫长的生人盒依旧未曾发生任何的变化。水晶箱上略有积尘,可里面的水却没有任何的浑浊,平静得像是自然的一部分。

人的影子在提灯烛光的照耀下,投在水晶上,狂乱地舞动着,不似人影。

无趾人的夜视视力最好的,他引着那群跟随他的鱼一起在生人盒附近奔跑,却巧合发现生人盒的一角有好几根管子一样的东西,管子从生人盒一路延到墙角。

而墙角,他……感到好奇地摸了摸。

墙角一片湿润。

这是水从顶上漏下来的缘故。这前工业时代的地下建筑,每逢雨季,就会如此,但也无甚影响。

只是落日城地上的雨正越下越大,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

乌云层层相盖,叫这世界又陷入到最阴暗的时刻。偶尔几声闷哼的雷,便能震烁天空,从而叫地上匆匆的行人们纷纷抬头,为天色困扰。原本放在楼上的盆栽、或者一些小的物件,都被雨水打落了,纷纷倒在地上。

而大河沿岸发出连续不断的呼啸的声音,叫劳累的平民们有了个开玩笑的说处。

“没准第二天,日照大河就发水把落日城都淹了!”

“你可别做白日梦了……新水家族最喜欢日照大河发水了,他们又能筹他们的治水钱了,明明就是奇物一动的事情。”

天上来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淋在中央禁令宫上。中央禁令宫里,灯火依旧辉煌,被冕下唤来的人数众多。

除却胙德外,还有检查司、军库司的主官,人人面色严肃。尾桐夫人的地位略高于副官,但次于主官,她就站在主官们的身后。她瞥了眼那地板上血已凝固的脑袋,那头属于尾桐夫人在禁令宫最熟悉的一位侍女,尾桐夫人对此无动于衷。

“这就是我今天把你们都叫来的事情了。”

壁画依旧,而冕下所用的奇物·凝声机,就藏在壁画下侧的台子里,足有一个衣柜大。

这种奇物的功能发现起来也很简单。

它的全名叫做思想凝声机器。顾名思义,思绪转化为语言。任谁摸一摸它,脑海里想说的话,都会转化为这人所知道的语言的形式转化出来。

曾经由天十二节家族收藏,后被冕下征收,在垂画听政后,用于发声。

冕下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平淡地像是在叙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现在,你们也从侍从队那里了解了你们的殿下失踪的经过,你们也该理解我叫你们来的理由了,是吗?”

神威如狱。

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正在发怒。

越是平淡,说明冕下的怒气就越深。

这三位主官一声不吭。

尾桐夫人观察这三位主官,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这三位主官与内城最强盛的十二姓氏皆无关联。

她又望向壁画。

壁画后的冕下也不说话,只见壁画上那孤零零的左眼无情地俯瞰底下的众生。

中央禁令宫陷入到一种可怕的沉默之中。

最后是胙德发声了:

“我仍有个疑问,冕下。”

“问吧,刑务司人。”

“假设,我们在地牢发现了其他犯人或其他人,应该怎么办?”

“如非狱人与你们的殿下,都可以就地处决。你们无需负任何责任。”

冕下平淡地说道。

胙德皱眉,又追问道:

“假设……他们伪装了狱人呢?”

凝声机里传出一个冷淡的声音:

“你还年轻,所以还不知道……军库司人,我记得你叫舆存,你和以前的气质不太一样了。你到地牢后,你给这两个年轻人解释。”

没人知道冕下是从哪里看到这些人的。

胙德也是个年轻的,只知道地牢与自己的职责有关,却没有做过相干的事宜。舆存是三个人中最年长的军库司主官,也是身材最为魁伟、筋骨最为强健的一位。

他点头,随后带领两个年轻人离开中宫,往禁令宫的后殿走去。

这人是真可称之为熊壮,熊一样的身体把宽松的主官袍都撑足了。两条橙纹的绶带沿着他肌肉的轮廓垂下,而袍子里露出的他的粗壮的胳膊据说曾活活把军库司一个贪吏的脑袋拧下来。

军库司是保存内城兵器、马车、战车、作战用马的部门,在主官一般行政事务的二十四司中,与落日城的军队联系最为密切。

舆存就是军队出身,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中建功后,因为自己带领的奇袭部队死伤惨重的缘故,不愿领兵,自学理论成才,被冕下钦点当了这军库司主官。

他迈出脚步时,好像要把地板都踩爆。

曾经有个给军库司供饲料的外城商人第一次见到舆存时,被这高上两个头的巨物活活吓尿了。

三位主官在狱人的注视下,沿台阶往底下的地牢走去。这是一次特殊行动,这三司的副官也没有参与的资格,只有三位主官,这三位主官的私交也好,至少各自自认不算错。

胙德还没开口,检查司的主官就迫不及待地问军库司的舆存:

“军库司的前辈,请问为什么冕下认为伪装狱人不值一提?可从情报来看,殿下就是打晕了一个狱人,换了衣服跑进地牢的。”

狱人的服装分为两层,一层是外面的盔甲,一层是里面的袍子。

外面的人正是从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狱人的盔甲,而里面的袍子和面具不见了,才推测出了殿下脱逃的大致经过。

三人拾级而下,来到顾川原本呆着的地牢。他们沿着编号走来,自然发现了七十三号和七十四号牢房的异状。

“你们有动过你们的粉嫩脑袋好好想过吗?狱人的穿着服装是怎么样的?这真是人能穿的衣服吗?”

舆存一边走,一边冷笑。

胙德愣了愣,睁开眼来,说:

“确实。”

别说外面严丝合缝、只留下眼洞的根本不像给人穿的重盔甲,里面的袍子和面具也几乎堵住了呼吸。能承受这种衣服的人恐怕万中无一。

说完,他低过头,从被打弯的牢栏中进入第七十三号牢房中,看到两具尸体。

检查司的主官则进了七十四号牢房,出来后,说:

“这应该就是备案里写的、那自行车发明家被关的地方,他逃出去了。”

而舆存则继续对两人说道:

“所谓的狱人并不是人……无需你们任何同情,遇见不对的、可以就地处死。”

昏暗的地牢通向无际的深处。

地下岩缝裂隙里正不停地在漏出点雨水来,雨水浇灌在地下稀少的苔藓上,沿着泥土流入各个地方。

与地上禁令宫一样金碧辉煌的室外、生人盒下,开始讲述那过去隐秘的老人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你们在外面遇到的狱人其实并不是正常生出的人。”

“不是正常生出的人……是什么意思?”

顾川小心地问。

老人不再生人盒下逗留,继续引着两个少年男女和一个无趾人,往尽头走去。这长长的廊道里摆放的生人盒复入黑暗之中。

“所谓的生人盒,最初诞生于一个可怕的想象,那就是将奇物以‘血脉遗传’的方式完成固定,这是不是就比把奇物植入体内更为优越了呢?”

“这……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做不做到……”老人说,“我只知道冕下尝试过。并且,尝试的证据就在这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很早以前,人类就从动物的体内发现过特异的奇物。如果你对奇物学有过研究,就会知道自然界实际上已经证明了奇物就可以在动物的体内自然存在。比如尾离骨,这是一种会替换掉动物骨头的奇物。因此,他们将这种可以在人体中成长的奇物剖入怀孕妇人的腹中,尝试得到一个天生的……超越人。”

“超越人……”

殿下的目光闪烁,呢喃地重复道这个词语。

“是的,超越人……天生具有奇物能力的人……而不是需要奇物的人。这就像什么呢?哈哈……”

老人冷笑起来:

“羊马和水驴可以杂交出骡子……自然界也有误食奇物并继续生存繁衍的动物。那么为什么人和物就不能杂交呢?人也是物,只不过是会动的物。那时候城里的杂学家们的论调,我记得很清楚……一直很清楚……他们说,万物一体,皆是由水和土的调和产生的……第一种元素叫做水,世界上轻盈的东西多是水。水会蒸发成气,成为风,而风凝结起来是云,云再凝结坠落到地上就是雨,雨又汇成水。第二种元素是地。土壤之中会生出金属,会生出树木,还能烧制陶瓷,不同的土是含水量不同,土与水能生万物。人之所以要喝水,就是因为人是水调出来的。人要吃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就是因为需要摄食大地的力量,弥补自己的水土调和。”

“水土和在一起,不就是泥巴吗?那所有生物是不是都是一把泥巴甩下来的呀?”

顾川失笑道。

“你怎么知道?”

老人惊诧地回头,睁开自己浑浊的眼睛,疤痕则在脏乱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他们说所有的生物原来都是泥。奇物也是,人和奇物可以混在一起……我是不信的,但冕下好像信了,要把人和物调和……造出超越人来。他们得出了很多结果。”

老人猛地拉开生人盒室尽头的门,露出里面大片大片并排躺在地上的东西。

“首先,确实是有几种奇物是会随着人体血脉流传下来,并继承给后代的。”

殿下举灯,无趾人和顾川一起睁眼望去,只见地上躺着的是……长得各不相同的畸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