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入间

里边空气的味道很重。

顾川和殿下站在这犹如安眠了的人群之前,仿佛第一次认识了世界。畸形人的特点是可以总结的,那就是长出原本并不属于人类的器官。还有种少见的情况是原本妇人腹内的多胞胎连在了一起。

“有许多种奇物被用到了,比如一种叫做钢青色的奇物。”老人解释性地说道,“这种奇物像是一种细长的肠子,但会呈现出深重的青色的色彩。它的用处,我不太了解,但据说把钢青色放在身前,可以活动得更为敏捷,就像风吹来的阻力没有了一样。它是在动物的体内被发现的,有钢青色的动物体表会露出明显的青筋。每过几个节气就会发现青筋在变长,后来成为公民家族的收藏,在冕下想做实验的时候就征用了,尝试将其缝入……人之胎内。”

纵然是一族之重宝,但顾川记得百科全书历史篇中写着自第一次黄昏战争胜利后、冕下的命令就是落日城最大的铁律。因此,向公民家族征用奇物是无需理由的。

他喃喃道:

“这不疯狂吗?”

老人突然站定了,眼神尖锐地瞥了顾川的一眼:

“你在质疑冕下吗?”

顾川听见,内心一震,脑袋瓜子急转弯,这才意识到这老人的割裂之处——尽管老人语气中不认同冕下、却从未想过反抗冕下。

“老先生,我没有说冕下疯狂……只是觉得那些个为冕下服务的人,没能做好,愧对落日城。”

他委婉地解释道。

“那你说得倒也不错。”

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蹒跚地往前走去。

“好的医生、好的有能力的人太少了。”

他已经不需要顾川的搀扶了。

顾川跟在他的身后,可以看到这些人体各不相同的畸形,这种畸形千奇八怪。有的人的肚脐上还连着暗褐色的脐带,有的人是多了腿或手,有的人是正脸上长了巨大的鼓包,把眼睛往两边推去,并使得鼻梁彻底消失,像个巨大的马铃薯,还有的人膝盖是往反方向生长的,更有的人……脑袋转了个弯,直面朝身后,而脖子囊鼓出大肿包来。往往这些畸形器官发生地,都有异常的颜色,更可以看到其中存在着的奇物,或奇物的部分,正贴着皮肤。

仿佛活着的存在于人某一处的胎儿。

顾川问了老人。可这名为塔诚的老人别说原理,就连当时手术究竟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只道这些属于细节。

这叫顾川更为疑心这老人在这过去的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每一个畸形人看上去皆是骇人。他本能地恶心,其中更有些,叫他一个两世人都要犯呕,用手遮住眼睛。但遮着,他又有点忍不住想再看几眼,好满足自己的好奇。

而这好奇的满足,则叫他的思想在一片未知的想象的大洋中飞远了。他在灯光中喃喃道:

“奇物好像在随着人一起繁殖。”

灯光在一片深沉的黑暗里飘荡。四个人绕在光下兀自独行,陈列在这里的、好像还活着的畸形人从前方不停地飘入光中,显出自己人的轮廓,又很快消失在光后,刚刚清晰的轮廓就没入到后方的黑暗里去了。

老人怔了怔,梦游一样的走了一段距离,突然问:

“繁殖……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顾川说:

“这是我的第一感受。”

他茫然地看着远方:

“或许是吧……也许奇物……就在人的体内,沿着人的血脉,在繁殖……”

奇物的存在早已远逾顾川原本世界的常理,叫他又害怕又好气。他看到老人低下头来,带着一种复杂的他所看不懂的表情注目这些躺在地上的好像还在呼吸的畸形人。

无趾人也算是畸形人。

但他并不说话,一直躲在顾川的身后,只探出半张脸来,小心翼翼地看这些古怪的人。无趾人第一眼看到这些怪胎时,原本迷迷糊糊的脑袋嗡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心惊胆战起来。

而这些可怕的丑陋的畸形人在昏暗中,给予了他非同凡响的混乱和恐惧。

顾川发觉这点,想到无趾人的来历,又问老人:

“这些人中是否有一种变异是没有指甲?”

也许无趾人正是这其中的一种奇物寄生人,他想。

谁知老人转过头来,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没有指甲……没有这种畸形。这种畸形,你见过吗?……我没有见过……”

灯光黯然,老人始终没有发现无趾人的异端。

顾川举起无趾人的手给老人看:

“喏,你看我这朋友手上就没有指甲。这难道和奇物没关系吗?”

无趾人有些紧张,他不知道顾川为什么要这样问,但他仍然顺从了这朋友的意思。朋友是个特别的新学的词……无趾人有种直觉,他觉得老人绝不是他的朋友。

老人详细地端详了下,陷入沉思:

“那我想起来了……在我第一次到地牢里来的时候,我就见过这样没有指甲的人了……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许是早期的超越人……也许不是。”

老人也不知道无趾人的来历。

他漠不关心地继续向前走去,引着三人前往可能的出路口。

“他们看上去好像没死,还能站起来吗?”

顾川又问。

“当然能。”老人说,“你们也见过他们动起来的样子。”

“什么?”

老人慢吞吞地、眯着眼答道:

“因为他们就是狱人。”

顾川一下子寒毛直竖,而殿下也微微侧目,想起自己打倒的那个狱人来。

“所谓的狱人就是穿上了铠甲的畸形人。他们的智力大多低下,只能理解很肤浅的命令。

“那这些狱人现在睡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在沉眠。”

老人引着三人走向前去,殿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把灯稍微提起来了点。于是灯光照亮了远处墙壁上鬼鬼祟祟的在变化的影子。细细看去,不是任何动物的影子,而是正从四周飘起来的烟气。

“沉眠……他们不用吃东西吗?不用睡觉吗?”

“冕下用了一种特殊的奇物·檀灭香,这种东西可以保住他们的命,只要闻久了,就会让他们陷入长眠状态,同时也不排泄,也不需要吃饭了,就像龟息一样,脉搏会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生命就变长了……”

老人的话神神叨叨,现场没人能理解准确的意思。

“檀灭香让他们陷入了沉眠……假设我现在踢踢他们呢?”

“睡着的时候还好,醒的时候才会痛。”

顾川听罢,又道:

“那假如我把他们一刀两断呢?”

老人平静地向前走去:

“那就是死了,过几天就会烂掉。没有人能够忤逆天理。”

随后,老人又微微侧首,补充道:

“往前走吧,很快就要穿过香室了。”

“那通往外侧的密道也近了,是吗?”

“是的。”

打开香室一侧的小门,又有一个狭窄的回旋般的廊道。顾川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就感受到一阵活的空气的流动,而不是刚才的香室内那种可怕的沉寂的空气。

殿下提灯往前照去,只见到前方一阵流光溢彩。

原来是变色石壁。变色石壁里还有个小门。

“向前是条通路。”

老人说。

“从那里,就可以离开地牢了。你们去那里好好检查吧,外面路滑,我不敢奉陪了……希望能让上面的医生满意。”

说完话后的老人失神落魄,就要往后走去。

这反而叫顾川万分疑惑:

“慢着!”

老人站在走道上,转过头来:

“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知道这地下有逃生通道,又知道怎么逃出去,你又有逃出去的理由……你是圆塔家族的族长,你为什么不出去?”

顾川遥遥问道。

天花板上因久远罕逢的人的话语声,落下了许多灰尘,直落到要往外走的少年人和正要往后走的老人的身上。

这叫做塔诚的老人直着腰,听到这话,又转过身子,看向顾川,又露出自己脸上那块大的丑陋的疤痕来。

顾川站在变色石壁的小门边上,眉宇间透出少年人特有的秀气。那双被柔软的眼皮所包裹的乌黑的眼珠子透出对这个世界认识的浅薄来。老人意识到这人尽管必定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在这个世界依然是个年轻人。

“得罪了冕下,对于圆塔家族,我是死了最好的……没有人会再待见我,我在落日城不可能再有容身之处。”

“你可以离开落日城。”

“离开落日城……?”老人的身子颤了颤,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上,“因为是和平的时代,你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有落日城是唯一安宁的……也只有落日城才能给人生活……不然,不然去和那些落后愚昧的边民相处吗?”

这圆塔家族的组长充满了对边民的鄙弃,叫顾川面色不好看起来。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得罪了冕下什么?”

老人开始蹒跚地往回走了,渐渐落入走道身处的黑暗里。他的寿命已经被死亡挂上了计时,随时都可能消失。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说:

“我违背了冕下的想法,也许和你身边的人想把你救出地牢一样。”

他原来已经猜到顾川是囚犯了。

顾川吃了一惊,但他转念就想起自己身上的脏乱,那他的身份和殿下的身份被这老人猜到也属实寻常,可他还想再问,老人却已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不复见了。

那时候,无趾人拍了拍顾川的肩膀,问他:

“怎么了?”

他转过头,想看无趾人的时候,却偏见了一旁静静站立的殿下。殿下纤手提灯,一言不发,双目中有倒映灯光的明亮而静谧的火。

她认真的注目又带着点古怪的害怕,就好似、是像极了人们正在注视远处的、无边的又无底的大海。

“你又害怕把我带着了吗?”

顾川那时候突然问道。

殿下摇了摇头,说:

“害怕……?我不是害怕,我是在想你出去后,又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顾川笑了起来,他想起殿下见面时与他说的话了:

“那要出去后才知道能走多远。”

“那……走吧?”

殿下缩了缩头,小声地说道。

“嗯,走吧。”

顾川看了这怪异的地牢最后一眼,他知道这里绝对有许多谜团,但可能他再也无法知晓了。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往外飞奔而去。

出去的路很还长,要走过几个房间,还要穿过另一段岩缝罅隙。而回去的路却很短。塔诚对此一清二楚。

不过塔诚到底是个百岁以上的老人了,经常走着就累了,他就靠着墙歇一会儿,回想回想以前的事情,好叫自己的记性别忘记了,这就耗费了很多时间。然后他就再往里面走一会儿,走到香室里,闻到那股香味,他就突然会想:

“要不我也闻着香,睡着好了?”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已经忘记自己原来为什么不想睡着,而是一直守在生人盒上边的原因了。

可能是他以为生人盒里除了畸形儿,还会走出个叫冕下喜欢的奇迹来。

除却狱人,冕下当初的实验是有成功品的。只是后来又死了。

但他想想,又觉得自己不是这么想的。

“我没在等第二个,第二个也不会是第一个了。是呀,每个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对一个人来说,每一个喜欢过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一屁股坐在畸形儿的身边,深深地嗅了口香室内怪异的空气,准备永远地睡着了。

可就在这时,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勉勉强强地抬起头,在一片昏昏沉沉中,看到了三个人的轮廓正从黑影中出现。

而他们三个人的身上都披着绶带。

绶带理论是只存在于他草稿中的,为未来的官僚体制设计的标志性的装饰。那时候,他还不太清楚议事会会形成怎样的官僚系统。

塔诚虽然出身自建筑家族,一生唯一的兴趣爱好却是设计。

“外面过去了很久很久,也许已经投入使用了……这说明冕下最后还是原谅了我吗?”

他刚想到这里,那三个人其中一个的脸径直出现在他的面前,低着头,掐住他的下巴,拨开他的头发,叫他被迫抬起头,看向对面。

“好像找到个……有意思的古人了。”

披着黑纹绶带的人惊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