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叙述”与“微风物”里的情味——《故都的秋》细读心解

人间有味是清欢。我们的生命里都有一些关于某个地方、某个时段、某些风物的独特而美妙的体验和感受,就像郁达夫之于“故都的秋” 。这些幽微而深沉的印象或体会,使我们的人生充满情味,使我们的生命和灵魂丰满而优雅。我们得感谢文学家,他们无私地把自己更精微、更幽隐、更美妙的情趣分享给世人,他们采用的方式是那样的精当,他们的表达是那样的精准。享用大师的精神产品,会使我们在琐碎平庸里不断清醒而自觉地感知这现世的美好、人生的悠远。

读《故都的秋》 ,跟着作者舒缓悠长的“慢叙述”,浸淫在作者笔下故都秋天的“微风物”中,会在忙碌烦躁里也体悟到闲情逸致,顿觉岁月静好、云淡风轻。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一起首,便是这样一种深情的“散板”式的笔调。用表示条件关系的关联词语“无论—总是”总抒对秋天的喜爱;以“可是啊”转进,一个“啊”情不自禁地微叹着抒发;对北国之秋情有独钟、感受最深,以“却”转进,用“特别”来强调,用延展拉长的重复句式说它“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为了充分表达这份痴情,又进一步以行动和心愿来补足:“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我们如果把原文加以改换,相互比较一下,自然就十分明白这当中的意味。看看这个改动了的版本吧:秋天是个美好的季节。北国的秋特别的清、静、悲凉。我从杭州赶到北平的目的,就是想看看故都的秋。

赏析至此,突然想到了“王子猷夜访戴天道”,雪夜之中乘船访友,那是名士性情。兴之所至,不远千里饱尝秋味,郁达夫也是文人本色。二者何其相似,其可爱之处便是这份单纯的心情,本真的兴味。设若没有这样的人以他们这样诗意栖居的生命行为做引导,庸庸众生的性灵也许真的就完全被生活淹没了。多年前,我在小县城遇到过一位老前辈,他比较有名气,有学问善书法,因是同乡,相谈甚欢,他说有一次买票坐班车去邻县,不知道为什么,在人家的新华书店一待就是一天,等到出门已是傍晚,只好又坐车回来,也忘了自己为啥去那里,啥事也没办,就在那里看了一天的书。这则轶事,使我顿觉老先生的痴兴引人钦敬,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愈发可爱。世上可爱的人应该多一些,这样,世界就更可爱了。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即使是以江南之秋来做映衬,叙述节奏也还是缓慢的,透着一种闲雅。“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这是圆顺的承转。要进行两相比照,但由于“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也由于这是在抒发一种幽深淡远的人生意趣,所以表达急不得、快不成,于是特意减缓语速放慢调式,说“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接下来,特意拉长句子,甚至不惜以絮叨式的口吻细说在江南之秋里较为浅淡平泛的体验:“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絮絮叨叨,尽可能多地罗列。“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不惧繁复,说不足,道遗憾。可见,在作者的心里,北国之秋其色、味、意境与姿态确实深沉,令人迷醉。“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浅淡滋味和感觉,不适合品赏领略古都的秋。那种成为惯例的轻赏浅玩的审美意趣,不深透、不完全的美的形质,作者在此予以否认,一笔抹倒。他要怀着悠长的意兴,透透彻彻、仔仔细细、优哉游哉地给我们描述那意态和神韵具足的故都之秋。

还是要提供另一种表达来突显原文的情味:江南的秋天,草木迟凋,空气润,天色淡,多雨少风。一个人在江南各大城市,不知不觉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清凉,秋天的感觉不充分。这种秋天显得有些平淡。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数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嘶叫的秋蝉,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说故都之秋,“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是绕不过去的,那当然也是“极好的”,只是众人皆知,意趣豁然,所以作者即使说“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也还是一笔带过。作者要从那些自以为更有感觉的“微风物”里写出北国的秋态、秋趣和古都的秋意、秋韵。

选一个幽僻处:在“皇城人海”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不出门,“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 “向院子一坐”,必须是神定气闲、悠然自在的态度。作者愿意分享这美妙的意趣,他邀请“你”加入,一起看“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作者在这里用了“即使—也”的句式,说明这种清气静境是整个古都的。之所以要特选这个“破屋”,是因为它更能承载秋意,可以增加点“悲凉”的意味,如果选富丽堂皇的皇宫大院或王侯府第,那就是盛大灿烂的气象,不符合“特别的清、静、悲凉”的基调。更何况还要在这里“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呢?因为安静地在这样的深细处“自然而然地也能感觉到十分的秋意”。古都的秋味本身是独特的,但它幽远深沉,需要清闲自在地入微体察,才能感知到它的妙趣。当然,秋之意趣不仅要细体察、深感知,还要善营构:那牵牛花的蓝朵必须首先是“在破壁腰中”,生长的位置很重要,特意前置强调,没有写成“静对着在破壁腰中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就是这个意思;其次,颜色也要更显秋色秋态,“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这是清淡而有凉意的冷色调,“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为什么呢,色质是浊浓的,感觉是热的;再者,陪衬也得讲究,“还要在牵牛花底,数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只能是“几根”,茂密了不行,几根之间不能长成一撮子,也要拉开距离,长得“疏疏落落”,还得是“尖细且长”的,肥大宽厚的话就不相宜。

作者以细致的眼光和微妙的感觉悠然地描画、叙写,跟着这样的语速、口吻、笔触,我们也得放慢心里的节律,细嚼慢咽,才能尝到作者笔下的故都的秋味。作者说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它的“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落蕊“像花而又不是花”,又不是如落叶一般的秋的代表或象征物,所以是一种“点缀”。为什么它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呢?铺得满地的落蕊,“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不是惹人爱怜的香未消、色未褪的凋零的春红,也不是踩上去会发出声响的落木黄叶,只是有“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这凋落、这感觉,自然是清而静的秋味秋意了。而且,因了落蕊,“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 “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便有了带有悲凉感的秋的联想——“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这两段文字,没有情调的是这种粗糙的表述:离开北国好长时间了,在南方,常常想起陶然亭、钓鱼台、西山、玉泉和潭柘寺。在北平租一间屋子,早晨端一杯茶坐在院子里,看见天高而蓝,一群驯鸽飞过。槐树底下有斑驳的日光,半墙上还长着喇叭似的牵牛花。早晨槐树的花蕊落了一地,后来被扫街的扫除了。

作者另写的一个体现古都的秋的“微风物”是秋蝉声,那是“衰弱的残声”,是北国的特产,“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秋蝉“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处处残声,满耳嘶叫,一片秋蝉,这次第,直是恁地悲凉啊!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的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啦!”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还有秋雨哩”,一个“哩”字,自有十分喜爱。“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句式与首段中“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很是相似。要使表达深情有致,言语的方式就得延展拉长。作者像个高明的导演,他在镜头的剪辑和特型的塑造上,堪称一流。“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的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这色调、声响、阵势是比南方下得奇、有味、像样的,既不缠绵也不淅沥。忽而便来,息列索落地下,下一层便雨停云收,天晴日出。以秋雨为前奏和背景上演的情景剧那才叫“天凉好个秋” !打扮必须是“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身份必须是“都市闲人”,还得“咬着烟管”,动作是“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然后是“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京腔京韵里,一位微叹着,一位应和着,都说天凉。这形貌音容写出的有独特神韵的秋气秋味,真正令人拍案!

北方的果树,到秋天,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的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北国之秋,并不是一味只有清淡枯寂、凄凉萧然的风物,情致不全是沉静落寞。像“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作为秋果的代表,遍布的枣树和形色特别的枣子颗儿,是特有的北国秋天奇景。这也是富有韵味的故都之秋的另一种色调、另一种景象。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这一段只要看准最后一句“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就算是拿住了“七寸”,它是理解全段的锁钥。作者笔意迤逦蜿蜒,兼议中外,似乎突然离题,实则是为了大加推崇,奉北方的秋为品秋味秋的最佳标本。当然,如此费周折表扬,可见其沉迷痴爱之情。所以,接下来便是再次的抬举和强烈的告白: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虽然没有贬抑南国之秋的意思,对它也还是有好感和称道的,但那四组类比性的比照里,偏心偏爱溢于言表。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这种舍身留秋的结语,真正是对这北国的秋像秋意秋境秋味爱到骨子里去了。不然,何以至此?